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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濯尘 ...

  •   小朋友不老实,在他身上做手脚。
      陆濯无奈地看着被下在手腕上的印记,却没办法清除。
      像这种小把戏,但凡他还有一丝灵力,也不能让它成功。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龙游浅滩,如今灵力尽失的他是毫无办法。

      走出长钧门分舵,迎面便是闹市,人来人往,语声嘈杂。陆濯寻摸半天,终于找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慢慢拐进去,力竭地再也撑不起身体,靠墙坐下。
      浑身枯涸的经脉叫嚣着疼痛,识海也翻腾不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重活一次,还拖着这样的身体。难道是老天看他之前死得太痛快?
      还带这样的?
      对不起,上次没死好,活过来再死一次?

      陆濯喘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在地上捡到的碎瓷片,在胳膊上比比划划,又摸了摸脖子上的动脉,最后狠狠心,选了手腕。
      ——总比割脖子死得好看些。
      但愿看到的第一个人别被吓到。他颇为担心,觉得自己真是善良。

      担忧那么多。垃圾碎瓷连登仙境的皮肤都割不破。
      陆濯:“……”早知道从长钧门里顺个匕首什么的出来就好了。
      他现在身无分文,头一次清晰地知道,原来自绝也是需要经济基础的,不然连一把能划破血管的灵刀、或是一瓶能封喉的毒药都买不起。

      他把瓷片撇到一边,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有效率地去世。
      去大街上借钱,说下辈子还你?哪个傻子肯借?
      等到入魔,再去找正道修者?不行,且不说还要等多久,入了魔之后,他不再是他,就不一定想去死了,不行不行。
      现在去大街上喊,我要入魔,然后被正道消灭?不行,他们只会把他当成疯子拉回去治疗吧。

      他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直到看见身前多了一个人,才肯挫败地承认,因为他害怕,所以思维才如此荒诞不经,不愿让思绪休息。
      他怕,怕想起师兄,怕想到师门,怕想回家。
      ……回不去了啊。

      陆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眼前白衣负剑的青年,半晌,弯着眼睛笑了。
      “这位道友,劳驾给我一剑,一定要快准狠,我怕疼,谢谢。”

      “……胡说什么。”白千尘忍着心疼,低声呵斥,颤抖着伸出手去要拉他起来。
      陆濯不动,还很烦躁。他不认他,就是不想回去。以前竟然没发现,这个人怎么这么烦?

      白千尘仍处在失而复得的极大欢喜中。消息从那个内门弟子口中一层层传递,直到他的大弟子跌跌撞撞地跑进天门山寻他,只用了短短一个时辰。
      而他从千万里外的天门山巅,燃尽灵力瞬移至此,只为了这一个人。

      这个人跳进魔渊刹那,整个八荒的记忆瞬间拨乱反正,所有人,叫好的、称快的、痛恨着的人,都记起了真相。他们默然、痛心、悔恨……
      而他被困百年前的天门山巅,识海心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人凄美决绝的笑颜,再不能解脱。
      如今,年复一年的绝望里终于照进一束光,所以怎么能再放手?
      怎么敢再放手?

      见他不动,白千尘像是失了耐心,干脆一把将他抱起。少年的骨骼尚未长成,犹带一抹纤巧。登仙境的神魂如此强大,触手便探得怀中人崩毁的灵府和失衡翻涌的灵海。
      白千尘肺腑剧痛,不顾他的挣扎,执拗地抱紧,然后转瞬回到长钧门,他的洞府。

      “没事了,回家了……”他喃喃着,一再重复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抚怀中一直在挣扎的人,还是在安抚自己那颗疼到恨不得剖出来扔掉的心。
      陆濯从他怀里挣扎着翻下来,白千尘生怕摔到他似的,一直张手护着,像一只笨拙又护短的老母鸡。
      自从那年过后,白千尘一直呆在天门山巅,再没有回过洞府,好在有防尘阵法,这才没有造成尘土飞扬的绝妙效果。

      陆濯挣扎累了,也疼怕了,熟门熟路地找到白千尘打坐用的矮榻,不管身上蹭的脏灰,就往上一歪,挑衅地看着他:“师兄,我入魔了。”
      白千尘:“你没有。”
      “我有。”陆濯往前倾了倾身子,“你看过我的识海。”
      “没有。”白千尘垂下眼帘,好像不去看他,就能逃避什么一样,“你不会入魔。”
      当初他连杀数百人都能保持神识清正,又怎么会轻易入魔?

      怎会如此。陆濯见过师兄,也回了家,如今心愿已了,更不想活了。他叹口气:“我滥杀无辜。”
      白千尘还是:“你没有。”
      “我有。御龙山庄……”
      白千尘像是终于懂了什么,蓦地抬头看向他,疾声道:“从来就没有御龙山庄!”
      陆濯一愣:“什么?”

      白千尘几步走到他面前,盯住他仍带着少年气的面庞,一字一顿:“没、有、御、龙、山、庄。”
      这六个字,轻如鸿毛,于陆濯、于白千尘,亦或是于整个八荒,却重若千钧。
      为了这六个字,陆濯能独自一人踩着尸山血海,背负累累血债,抛下一切,跳入魔渊,身死道消。
      如今,也是因为这六个字,他却轻易红了眼眶。

      美人垂泪,他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瘦削的肩膀抖动不已,其主人却执拗地不肯哭出声来。
      白千尘从未见过师弟如此模样,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哪怕内心翻涌着怜惜,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干脆不再隐忍,随着心意走上前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抚摩着少年的脊背,满腔疼惜和喜悦不知如何表达。

      陆濯像个流浪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哭了一会儿,哭累了,直接睡着在白千尘怀里。
      大弟子已经在洞府外久候。白千尘轻轻将他放在榻上,伸手擦去斑驳的泪痕,又看了会儿他难得安详的睡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大弟子从头到尾参与,知晓一切,如今屏气噤声,等候师尊指令。
      白千尘从洞府里出来,又变成了目下无尘的高冷剑尊,他看着天边翻涌的云海沉默一会儿,沉声道:“开升仙台。”
      小师弟的身体的问题,刻不容缓。集八荒之力,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升仙台在天门山东方,据传由上古洪荒的几个登仙境大能用一整块蕴灵石炼制而成,高悬九霄。而开启它的钥匙,则放在万里外,位于八荒中部的鉴心镜中,只有通过镜灵的准许,才能拿到。
      镜灵自洪荒时期就已经诞生,见多识广,通晓人心。只有修为高深、心志坚定之辈才能唤它出现,而又只有非召集整个八荒不可的大事,才能说服它得到钥匙。

      因此在升仙台开启,从云霄中缓缓降下,同时台上钟磬长鸣,响彻八荒时,仙门中人奔走相告,都在奇怪是谁花这么大力气降下升仙台,又要做什么,修为稍高一些的,当即启程前往一探。
      四面八方的修者云集升仙台,短短五日,升仙台四周,天上地下的围满了修者,甚至还有个鬼才当场造出个客栈来,竟然真的让他做起了生意。
      ……

      陆濯这两天很烦躁。
      主要原因不是身体病痛难忍,而是白千尘一直在他眼前晃悠,殷勤得像个老妈子。
      他在白千尘的榻上醒来,入眼便是师兄沉郁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一只手还被握着,不知道他坐在边上看了他多久。
      陆濯:“……”
      睡着睡着觉,一睁眼就看见个阴沉沉的冰块脸,这太吓人了!
      陆濯一个激灵,清醒了。

      然后事情就越发奇怪了起来。
      陆濯只是失去灵府,神魂和修为还在,所以不需要像凡人一样饮食,但白千尘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愣是在洞府附近开辟了个厨房,一日三餐不断,还都是些上好的山珍海味、仙果灵植。
      只是再珍贵的灵果,在陆濯体内也留不下一丝灵气。
      陆濯的饮食千八百年没这么规律过了。他经脉枯涸,疼痛难忍,没有力气做别的,就想睡觉。可每次团在榻上,感觉还没睡多久,就被白千尘叫醒,后者冷着一张俊脸:“该用饭了。”
      刚吃完饭,就有一杯灵茶递到眼前,喝完茶,白千尘又细心帮他净了手,然后拿出一本山海志怪的书,要念给他听。
      ……有完没完!
      这是一个日理万机的掌门该做的事吗!
      就不能让他一个人睡会觉么!

      朝夕相处千百年的冷面师兄突然变得如此“贴心”,一饮一啄,寸步不离,不让睡觉就算了,他还总用一种十分复杂晦涩的眼神看他,陆濯浑身都不自在!

      他忍无可忍,掀被起床,作势要走:“我不住你这儿了!我回我自己洞府去!”
      没走两步,就看见白千尘瞬移到他面前,微微低垂着头,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看着他。
      表情竟然有些落寞。

      陆濯头一次发现,如今自己这具身体,好像比原来矮了不止一点。
      似乎是生平第一次,白千尘由上而下的目光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冷冰冰的威慑,而是……来自于师兄苦苦压抑着的某些复杂又深刻的情感,在这一瞬间终究还是不免有了裂缝,在他要离开的此刻,不由自主地流落些许出来,仅仅流露一丝,却已如窥冰山一角。
      “……师兄?”陆濯觉得有哪里不对,顿住脚步,轻轻喊了他一声。

      “别走。”白千尘抿抿唇,低低道。
      “……你就没有别的事去做吗?整天待在我这儿。”陆濯双手环胸,一阵烦躁,“我不需要你陪,我要回去睡觉。”
      陆濯觉得,虽然他现在好像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如今灵力尽失、形同废人。前路难测,不知道生命最后一日何时会来。总之最后还是要离开,就应当与师兄保持距离,省得到时候还要多一份伤心。
      能再见到师兄,他便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求更多。

      然而白千尘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依然站立不动,挡住他的去路。
      他神色沉沉,羽睫低垂,艰难地忍耐着复杂的心绪,生怕一个失控,伤了眼前的人。

      陆濯现在,容不得一丝闪失。他回来后,沉睡了两天,白千尘就守了他两天。在此期间,任凭白千尘如何折腾,陆濯都没有醒,若不是能感应到他神魂仍在,白千尘几乎都要以为……
      所以他不敢再放他睡太久,隔一段时间就要叫醒他,又不敢把这样的担忧显露太过,笨拙地用各种理由来当作掩饰,就怕陆濯破罐子破摔,本就没什么求生欲望,直接放任自己睡死过去。

      当年他们的师父与天机门主交好,每当为弟子赐名,都会请来天机门主为其卜算命格。白千尘的“千尘”,和陆濯的“濯”字,都是这么来的。
      “濯”,意为山无草木、去污扬清。
      他这个小师弟啊,长着一副多情面目,其实最是洒脱无情,入目尽是苍生,入目却也皆是荒芜。
      要怎么留下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我已让魏方开升仙台,等仙门聚集得差不多,就带你过去……会有办法的。”白千尘不肯让开,转移话题。
      魏方就是白千尘的大弟子。
      “升仙台?我累了,不想折腾了。”陆濯不耐地坐回榻上,“对他们来说,我还是做个死人更好一些吧?”

      “死”这个字太尖锐,白千尘被刺得拧眉,张口要辩解什么。
      但是陆濯其实并不在乎仙门对他的看法,所以并没有过多好奇,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道,“那个内门弟子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精准踩雷,再一次。
      但是小师弟难得有兴趣同他说说话,白千尘干巴巴开口:“揽魂殿,有你的画像。”
      陆濯一愣。
      不用说,想也知道是谁画的。
      半晌,他低低笑了起来:“嗯,挺好,挂着吧。”

      白千尘心里越发难受。揽魂殿只收已陨落的大功德之人,陆濯话里的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若不是担忧他的身子,白千尘真想不顾一切地困住他,抓着他的肩膀,问一问他,好好地问一问,你当真是无牵无挂、一丝一毫都不在乎了吗?那……我呢?我怎么办?
      但是舍不得啊。白千尘满腔愤懑无处倾泻,只一挥袖,沉默地收起陆濯用过的餐具,转身出了洞府。

      陆濯歪坐在榻上,看着白千尘拂袖离去的背影,唇角一点点拉平,妖娆的眉眼中再无笑意。
      以师兄的天赋,早该破界成仙,他一介废人,绝不该成为师兄磊落仙途上的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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