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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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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横尸中却是一眼认出两三个时辰前才去过雕楼的医士,以及早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膳夫……阿纨当场吓破了胆,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张开嘴喊都喊不出声,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直面尸体,还都是死于非命——目眦尽裂、七窍流血——视觉上和心理上冲击太大了。
虽然她天天说着死啊死啊的,真正面对才知道根本就是两码事。死亡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词,而是残酷的、暴虐而血淋淋的现实!
捣捶衣物之声仍不绝于耳,生怕下一秒从院门里又丢出一具尸首,阿纨手脚并用爬起来,落荒而逃之际院门里果真出来了几个人,惊得一口气没续上,呆若木鸡怔在原地。
院门里出来的分别是被两个童子和两个童婢架着的姜焕跟甄氏。今晚两大管事都受了杖责,不为罚其皮肉,而是辱其体面——当着各级下属的面挨揍,够说嘴下半生了。
“女公子?”甄氏疼得满头冷汗,看见阿纨还以为出现幻觉。
姜焕推开两个童子,声音依然冷冰冰的问:“女公子来此作甚?”
“他们,带走了合安女,我……”阿纨克制不住结巴。
甄氏随后也推开了童婢,勉强一瘸一拐朝她走近两步,上下一打量看到她血染的红袜子,叹了声道:“这腌臜之地不是你该来的,快回去。”
“合安女,朱女……”阿纨怯怯问道,“都要死吗?”
“女公子不是力保她们不死的?”姜焕反问。
正因为她的“力保”,他深受其辱。薄奚氏自灵都开府以来他们姜氏一族忠心追随,没想到在他这一代背上洗刷不掉的污点,让他岂能不恨。
阿纨哑口无言,彼时也不知怎么的昏了头,有恃无恐竟拿靳夫人当作挡箭牌,赌薄奚诲看在爱妻面上许她任性一回,结果显见非但没用,还带累更多人。
这分明是杀鸡儆猴,她就是那只猴。雷力故意让她跟来目睹行刑现场,只为让她认清事实:论智计她差的岂止十万八千里,俨然一个银河系。
所以,冲动是魔鬼这句话诚不欺我。阿纨彻底颓了,甄氏招来一个童婢,“送女公子回去。”
童婢还是那个背过她的童婢,还是一路颠得难受,但在生死面前根本无足挂齿,阿纨行尸走肉般给背回了“一月一方”。薄奚诲应该早有预谋,支开了靳夫人,也幸亏如此没让她见到自己这副死样子,不然又要泪流成河滔滔不绝。
甄氏撑着伤痛吩咐童婢重新给阿纨洗漱了一遍,原本生病又没好好休息又惊吓过度,致使整个人萎靡不振犹如霜打茄子,躺在床榻奄奄一息。
靳夫人卯时初刻回来见状大惊,谴人去请医士,不想倒是雅人和虞氏先到一步。
雅人便给她搭脉,一会儿后说:“县主并无大碍了,只身子还太虚弱,将养两日即可。”
靳夫人捏着帕子又要哭,雅人打趣:“人都健在,阿姊哭早了。”
靳夫人一噎,梗着脖子不知哭还是不哭,虞氏忙安慰道:“细君莫搭理她,自己急得整宿没阖眼,现下知道阿纨没事了,才敢拿细君取乐。”
靳夫人这才松了劲儿,眼泪失守倾落而下,抽噎着哀道:“我是个遇事没主意的,好在有你帮衬,不然一筹莫展。”
雅人看了眼她梨花带雨的样儿,内心终是怜惜,就软了语气:“县主已无大碍,阿姊快别哭天抹泪的了,人在病中最是讲究气运。”
一说说到心坎里,靳夫人赶紧擦干眼泪,“夜里在奥祭,卜了吉卦,文沛也说阿纨吉人自有天佑。”
榻上阿纨眼皮掀了掀,便听见雅人问:“大司马同你一起?”
靳夫人轻“嗯”,道:“幸得文沛提醒,祭一祭诸神求个平安顺遂。”
“怪道阿姊身上有香火味。”雅人笑笑,“大司马真是有心了。”
靳夫人赞同的点点头,“文沛平素忙于政务,鲜少有空陪伴阿纨,心里却是惦记得紧。”
雅人但笑不语,自己孩子,莫管哪个生的,既当做“阿纨”顶了进来,可不得惦记着?瞧瞧大司马临时祭个神,活人献牲,真可谓“心诚意满”了。
待姊妹俩又闲叙过几句,虞氏同靳夫人请求:“细君,婢子有个不情之请,后面几日婢子可否过来照看阿纨?她刚卸了邪火,须得仔细进补调养,婢子实在不放心。”
“哎呀,求之不得的事情,说什么不情之请?”靳夫人露出云开雾散的笑容,论细致自己手下没人赛得过虞氏,她不提及自己原也想着同雅人要人的。
如此虞氏便留在了“一月一方”,靳夫人对雅人过意不去,就唤甄氏来,预备挑两个得用的使女过去伺候。
不想等了半晌甄氏姗姗来迟,跟在后头的合安女走路姿势亦是古怪。靳夫人好奇的问:“今日你们怎么了?”接着往四处看了看,“那些童婢又去了哪儿?”
甄氏笑言:“回细君,天气渐热,蚊虫鼠蚁要多起来,孩子们被派去帮忙刺香包了。”
确实,今年比往年日头大、雨水少,眼瞅着五月节还远却一日热过一日。靳夫人顺势问雅人:“妹妹那儿紧邻水边,需不需要多备些香包?”
雅人道好,靳夫人一并吩咐给甄氏去办,甄氏行礼趋退。
靳夫人转而看着合安女道:“自昨夜起你尤其诡怪,这半日散到何处了不见人,还不速来奉茶。”
合安女堆笑,一边拍脸一边谄媚:“给细君及贵人们请罪,奴贪玩跟去刺香包了。”
靳夫人面色有些不好,“才信誓旦旦给阿纨做牛做马,结果她尚在病中,你竟丢给两个手生的看着,自己去玩了。”
合安女笑脸一收,拍立时改为扇,且噼里啪啦左右开弓,“奴该死,奴有罪,奴错了。”
靳夫人唬得一愣愣的,阿纨则忍无可忍坐直了喝道:“滚出去!”
合安女应诺,麻溜的退走。阿纨眼眶都憋红了,差点想捶胸撒火,虞氏抽出帕子摁到她脸上,“怎地睡出一头汗来?适才吵着你了?”
靳夫人回过神也问:“是不是合安女惹你心烦了?”
阿纨躲在帕子底下做深呼吸,然后扯开帕子对靳夫人说:“没有,发了个噩梦而已。”
雅人道:“阿姊这儿寻常是清静的,可这几日添了人口,来来往往似乎不太利于县主静养。”
阿纨遥遥瞥了雅人一眼,后者貌似只是随口一提,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倒是靳夫人很上心,马上决定道:“那些个童婢暂时别回来了,待阿纨身子养好了再说。”
雅人附和道:“阿姊顾虑得周全,所幸素衣也都在,想必县主没两日便又健健康康的了。”
阿纨低头苦笑。都说“瘦田三年不肥”,她还未养出二两肉,病一场还二斤,吓一场再还二斤,恐怕没到三年,也犯不着薄奚诲动手,她先凋了。
雅人头一日来了之后再没来过,倒是虞氏日日来,同靳夫人一起照顾阿纨。从古至今无论任何时候,所谓调理身体,就相当于把人拘在一个固定地方,然后反复进行投喂,大可想象成:圈养。
阿纨来者不拒让吃什么吃什么,叫喝什么喝什么;一会儿汤一会儿药灌了不知凡几,麻雀般的胃硬是撑大了许多,超出往日一倍饭食填下去才感到饱足。
见她胃口大开,靳夫人跟虞氏高兴坏了,一有空两人就在一起研究怎么搭配膳食,手边木牍记满了食谱,甄氏有时自己过来抄,有时也派一个叫喜画儿的童婢来抄。上次把阿纨从雕楼背回来的便也是这个喜画儿。
靳夫人有令,不让童婢回“一月一方”,喜画儿得以破例的理由是:她识字,甄氏忙不过来时,可以帮忙替一替。
喜画儿却是个争气的,一手字写的莫说多漂亮,起码工工整整,虞氏看了不禁称赞。靳夫人亦有同感,说喜画儿是甄氏娘家妹子,老实听话,脾气乖顺。
换往常合安女该拈酸跟阿纨咬耳朵编排甄氏,但经过上回她明显安分守己起来,除了尽心尽力伺候靳夫人,其余只知装聋作哑。
也好,就照大司马的意思来:各安天命。
一晃过了五六日,阿纨已然病气全消,精神头比起生病前有过之无不及,靳夫人既欢喜又难过。欢喜的自然是女儿身体康健,难过的是身体康健代表又要跟女儿暂别了。
与靳夫人预料的一样,隔日一早雅人亲自来接徒弟回雕楼,靳夫人一副要跟过去的架势,虞氏就笑道:“阿纨在雅人眼皮子底下,又有婢子看顾,细君有甚不放心的?”
靳夫人知道是这个道理,当即无语凝噎,眼巴巴盯着阿纨,希望女儿能给句话。
阿纨很干脆的牵起虞氏的手,快言快语对靳夫人道:“母亲宽心,一旬后女儿自回来看您。”
莫怪她不孝,“一月一方”呆得实在憋闷。她大怂包一个,压根没有“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意志品质,纵使再怎么强迫自己忘掉那晚发生的事情,可血腥惨烈的一幕幕总见缝插针在脑海里闪现,尤其旁边还有个阴阳怪气的合安女时不时提醒她,没有PDST都怀疑是老天爷给她开金手指了。
靳夫人肉眼可见的失落,双眸霎时起了一层水雾,一下就把雅人给看心软了,她道:“县主自今日起过来昏定,免了阿姊忧思。”
此言一出,靳夫人和阿纨双双瞪大了眼睛,靳夫人忍不住惊喜的追问:“当真?”
雅人道:“县主近日学有所成,有目共睹,自然要学以致用。”
要知道雅人莫说夸人,便是给予些微肯定的情况亦极少极少,现下女儿被雅人所称道,身为家长与有荣焉,来不来昏定其实都无关紧要了。
望着靳夫人喜极而泣的面庞,阿纨报以憨笑,细细斜了雅人一眼,谢谢您神来一笔的,学以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