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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萱堂 ...

  •   白兔
      兔子繁衍极快,云深不知处十六年前只是后山常见野兔。发展至如今,站在山门前眺望,随处可见白白胖胖的野兔成群聚集,走近了也不怕人。

      团子小时候一到云深不知处就喜欢钻进兔子堆里,跟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后来她听说冬衣的领子是小白兔的皮毛,一边哭一边让人带去埋了,过冬再冷也不要穿那样的衣服。

      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江碧晗在云深不知处和嫡系弟子一同听学,最后竟然被那里清汤寡水的饮食逼得想吃烤兔肉……

      逃课偷摸溜至后山,江碧晗非常不客气地捞起一只肥不溜湫的小白兔,举起来问蓝景仪:
      “景仪,你说咱们是红烧还是烤着吃?”
      后者咽了咽口水,眨巴着眼睛默默指向她身后,她一扭头,极其乖巧地松手放了兔子。
      “……叔,叔父,我开玩笑的~”

      蓝忘机看向眼前两个规规矩矩的作精,面色淡然道:“回去上课。”

      那两个小家伙如释重负,一下子跑远了,半晌江碧晗才想起来“云深不知处禁止疾行啊!我们是不是又得抄书了?”

      “管他呢!含光君都没说什么~”

      “也是~”
      蓝老先生咳了好几声,底下那两个坐在第一排的少年仍旧猖狂地交头接耳,他非常生气地将蓝景仪和江碧晗分开罚站,然后皱着眉头继续讲课。

      后来因为时时被罚抄家规,江碧晗被逼出来一个绝活,左右手一起写字!抄家规,啊不是,默写家规的速度那叫一个直线上升……

      “学着点儿,姐姐我写完了,先走一步~”

      她写完第一千份,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在蓝景仪生无可恋的目送下大摇大摆推开藏书阁的门走出去了。

      因为江碧晗生性顽劣,江夫人的贴身侍女阿晴大部分时间都在云深不知处陪读。江碧晗从藏书阁出来之后正碰上姑姑和蓝思追,不知道为什么,她姑姑大部分时候更像是思追的姑姑。

      云深不知处抄书二人组,能跑的从来不走,能疾行时候从来不缓行,江碧晗提着裙摆朝就她们跑过去。跟温情并排走的少年斯文秀雅,仪表不俗。

      虽没有血缘,但思追是以含光君子嗣的身份入族谱的蓝氏嫡系弟子,额间配带云纹抹额,言谈举止皆是温文儒雅,是云深不知处年轻弟子之中最稳重的少年。同为含光君教导的弟子,拽着他要去放风筝的少女则与之截然相反。

      云深不知处异性同修原本是不可以并排走的,但是江碧晗毕较放肆,不仅违反家规带头打架,还随时拉着蓝思追一起,虽然他总劝架的那个……

      此刻江碧晗扯着蓝思追的袖子往前带,后者无奈地被她拉着越走越快。
      “好好走路,不许疾行。”

      “木鱼脑袋,像你这样走路天都要黑了!人要学会变通~”

      温情看向前方欢快奔跑的少年,才发觉自己也上了年纪了。江碧晗从小就喜欢粘着蓝思追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唤,长大一些了这句哥哥就变了味,变成了调戏。

      出于礼貌,思追一次也没有生气,一次也没有。

      直到景仪也跟着蓝哥哥长蓝哥哥短地叫,思追叹了一口气,学着他老父亲蓝忘机那招,熟视无睹。

      江碧晗小时候像个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所有人都叫她团子。

      江夫人烧得一手好菜,听见任何有关美食的风声都要去亲自尝尝,身边孩子一直被她带着吃吃喝喝,长大了却越一个比一个高挑纤瘦。

      聂辛夷会走路起就被抱到云梦拜师,差了三岁也不影响她跟江碧晗从小打到大,不是抢东西就是相互送些千奇百怪的‘礼物’。

      诸如灌了铅——戴上就让人头都抬不起来的步摇(那坨铅还聂辛夷亲自去矿里挖的)、一分钱也装不住的钱袋——里头躲了江碧晗夜猎抓回来的穷鬼(人家活着时候穷怕了,渡化条件是想体验一下花钱如流水的感觉)

      然而这些东西最后坑到的全是江夫人……

      带娃十六年,江夫人自认为心性坚若磐石,实则随时都在发疯崩溃的边缘徘徊。金玉华最近一次暴跳如雷是因为——池塘里面的开了半个多月的红莲一夜之间又变成了花骨朵了。

      起因是聂辛夷跟江碧晗在屋顶比谁轻功厉害,打闹着一个不留神双双跌在莲池的…正中间……

      没错就是江夫人精心培育的红莲,她只要在莲花坞,每天早晚一次站在池边数花苞,生怕一个不留神这几个崽崽又手痒去摘。

      莲花坞所有人都知道她对那些花花草草宝贝得紧,见了都得离远些。

      不然江夫人没花栽没事情打发时间了就会亲自指导弟子修炼,虽然弟子修为蹭蹭涨,但是训练过程异常艰苦,又是辟谷又是清修的。

      水花飞溅的动静惊动了前院练剑的弟子,以为有人溺水了忙赶过来搭救,剑都没来得及收就看见成片倒塌的莲花,个个愁眉苦脸,仿佛师娘指导剑法的苦日子一下子又回来了……

      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大师姐可算在众人面前丢了一回脸,聂辛夷尴尬地捂着脸,拖着江碧晗爬起来到岸上去。江夫人当时在清河听戏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她们就连夜扒光了池子里的断枝移栽上新的。

      金玉华回去时候之后眯着眼睛看向莲花池,愣了半天才道:“这花返老还童了?”

      “一直就没开过,师娘记错了……”以聂辛夷为首的小弟子统一口风这样讲,低着头不敢直视师娘考究的眼神。

      本来这事情就算是过去了,半个月后开花却是樱粉色的。岂有此理!金玉华双手叉腰站在祠堂里,两侧一边蒲团上跪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皆是手里捧了大把枯萎的红莲聚过头顶。

      “本来早看出来了没拆穿你们,但好歹也要移栽几株红的来吧…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真诚一点昂?当老娘瞎了啊?!”

      江夫人发火的时候气场很吓人,就算是江澄也劝不住,没办法,她比从前的虞夫人还凶,压迫感太强……

      金玉华此刻说话时尾音都比平常高出很多,阴风阵阵拂过耳畔,挑的烛台里的火光唰唰灭了个遍又莫名复燃,时不时就吓得两个姑娘为之一颤。

      “娘……”
      “干脆别叫我娘了,你是我祖宗!”

      “师父……”
      “可别这么叫,你来当我师父吧!”

      “气死我了!一个个长本身了昂!给我好好跪着!”

      “……”
      手里捧的莲花看着轻,实则茎里灌了铅,两个罚跪的人手都要举断了,偷偷放下来一些又瞥见母老虎回来了,立刻又举起来。江澄处理完事务赶过去解救,见状哭笑不得,搂着金玉华出去时偷偷朝她们摆手让她们快溜。

      然而她们扔下手里干枯的红莲之后并没有爬起来。

      半宿也没人出去,江澈就拎着食盒进去找。

      “还不过来扶一下,腿麻了……”

      江澈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让人将她们架起来,聂辛夷被扶起来时还不忘白他一眼,还没来得及骂他幸灾乐祸,扑通一下跌进他怀里。

      江碧晗罚跪的太多比较有经验,龇牙咧嘴地坐在蒲团上抻筋骨,一回头弟弟被人扑倒了,三人面面相觑,江碧晗一副我懂了的神情:
      “咳咳咳,不用着急起来,地上又不凉~”

      这事情很快传到聂夫人耳边,她愣愣地看向边上像没事人一样嗑瓜子的…江澈母亲本尊。

      “阿月,这事……”聂夫人没想过辛夷这么稳妥的孩子能做出如此豪放的事情,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脆的瓜子破裂声就没停过,正演到精彩时刻,金玉华目不转睛地盯台上那初戏,敷衍地回话:
      “哎呦,看来是能当亲家了~”

      “我也觉得澈儿这孩子挺不错的,如若是江宗主也觉得可行就定下来吧。”

      “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事我说了算!拉钩不许反悔!”

      金玉华伸手勾住聂夫人的小手指,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生怕她反悔。她看着几个孩子长大,自己那个娇矜的小儿子怎么想的,一目了然。

      聂辛夷从小沉稳有度,十岁就开始学着接管家中事务,跟着小叔叔学做生意,修道、赚钱一样也不耽搁,是个黑白通吃的小狐狸,与守正不阿而枉死的冤种父亲不同。

      她跟江家的两个孩子从小就称兄道弟,后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红妆楚楚动人。

      江碧晗常年在云深不知处听学,剩下的二人相处模式变得极其不自然。青梅竹马的情谊,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于是在聂夫人和江夫人的首肯之下,也不讲那些破规矩,绕开长女的婚事直接定下了江澈与聂辛夷的婚约。

      交换庚帖那天,江澈小公子跟在江夫人身后去清河不净世拜会聂夫人。聂辛夷一出来,孩子辈里素来沉稳的二人脸上皆是红扑扑的。

      十六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江澄是真的将莲花坞治理得很好。

      与其父江枫眠的方式并不相同,江澄其人行事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人称“三毒圣手”。

      他这人在外面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对他夫人十六年如一日的温柔。他们两个闲暇时就将孩子一撇,到处游山玩水,初春裳海棠、夏末采莲子…

      总有人在云梦之外的地方遇到这对百家之中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金玉华视角

      我爹尚在人世时那人接回来的孩子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后来一个不剩地消失在金麟台暗处。除了金凌,哪里还找得出一个没被他残害过的孩子。

      其实,还算有一个……

      那个最受宠爱的孩子,他还活着。莫玄羽生得最好的就是那张脸,一看见他我就想起阿兄。莫玄羽哭哭唧唧地找过来,我都会替他出头,惟愿那孩子顶着与我阿兄七八分像的脸活得体面些。

      如果我阿兄也还活着就好了,可惜他永远留在二十岁那年。引他去接魏婴的人应该也没想过会这样,所以那人才对莫玄羽动了恻隐之心,即便我爹死了,莫玄羽也还是在金麟台活得好好的。

      很久之前聂怀桑就在云深不知处翻到过舍生咒,可我们一直寻不到虔诚的献祭之人,很快否决了这个主意。一见莫玄羽心如死灰的模样,怀桑顺手牵羊帮我解决了这个麻烦。

      再次见面时莫玄羽二十岁,与我阿兄死时候一样大。那孩子浑身是伤,哭嚎着叫着姐姐,希望求着我替他报仇。

      可惜我再也不是他眼中温柔善良的姐姐,是来索他命的恶魔。母亲逝世后,我更不可能喜欢那人的私生子。唯一的选择偏偏是莫玄羽,他只有半张残卷就敢为之拼命。

      “你真有那么恨?活着总归是有盼头的……”

      “不会有了,我愿意献舍!只要能让他们死!”

      我并不想取他的性命。

      莫玄羽那个傻子,他在走出去的后一刻拔剑自刎。

      剑柄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回头看向声音的源头,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就好像又回到十六年前,亲眼看着我阿兄倒在血泊里……

      聂怀桑检查完他生前布置的阵法啧啧称奇,又替他完善了最后一步,将还未凉透的少年吊在阵法中间。

      自始至终,我愣愣地看向吊在房梁上滴血的少年,数着滴答滴答落下来凉透的血滴。他回过头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
      “他不能白死,你振作一点听到没有!”

      舍身咒凶险万分,稍有不慎,阵法之中二人皆是灰飞烟灭。血符一画就不能反悔了,我颤颤巍巍地推开摆在眼前的黄纸。

      “此法凶险,若不成功,他们都会灰飞烟灭的……”

      “妇人之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舍生咒,我与聂怀桑可以说得上是烂熟于心,墨碟里的朱砂被他手心冷汗浸湿,他却还是镇定自若地落笔,就等着我手里这张沾血的阵眼落成。

      “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我受够了!不成明日我就带人杀上金麟台……”我手抖得跟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一样,在聂怀桑的审视下画完符咒,催动阵法。

      若是成功,那根吊住尸体的绳子会自己断开,还世之人则平稳落在地上。若是不成功,也就那样了……

      半月后莫家庄

      姑苏蓝氏一群小弟子于茶楼歇脚,那先生连讲了十日都是同样的内容,确保孩子们听见的正是夷陵老祖的故事。

      白胡子老人讲的一板一眼“话说这夷陵老祖魏无羡,从前也是世家公子榜上前几名的风云人物,本是前途一片光明,偏偏离经叛道,落得个身首异处…”

      “先生,有世家小姐榜没有啊?”众人抬头就见打断先生说话的娇俏姑娘,着水绿色翠烟衫裙,云髻只简单簪着青玉步摇,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腰间执一柄玄色剑鞘,透过墨玉隐约可见赤色剑身闪着寒光,一看就绝非凡品。

      “这,”这也没人提前知会一声啊,说书人偷摸瞥了一眼身后帷幕,那人没什么反应,又看向头顶上方倚着栏杆的女娃娃,有些为难地捋了捋胡须“非要说世家小姐,那就说说皓月散人吧…”

      幕后喝茶的金玉华此时呛了一口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江碧晗听着说书人讲自己的母亲,总觉得八竿子打不着一处,连带着方才他说的夷陵老祖也不怎么信了。

      不过有一点,她父母皆有一个不能说的故人,不就是他说的魏无羡,若是让她爹爹听见又有人说夷陵老祖,怕是下一秒就能将此处夷为平地。

      那说书人瞥了一眼幕后,颤颤巍巍地开口,说着说着又绕回到夷陵老祖的事情,蓝景仪边嗑瓜子边嘀咕着

      “说的跟真的一样,照你这么说,夷陵老祖那么厉害怎么还死了…”

      “我爹厉害呗~”蓝景仪被突然坐在身边的人吓了一跳,之后飞速回怼。

      “那又怎样,你还不是得到我们蓝氏求学,何况先生都说了,江宗主江夫人小时候也在我们姑苏听学~”

      “蓝景仪!你也就嘴厉害!”

      “江碧晗!你除了会打架还会什么!”

      二人一言不合就要撕打在一处,这个时候弟子们就会自动分成两拨将这两个家伙拉开。

      蓝思追隔在中间这两个家伙还在吵“好了,你们两个安生些。”

      另一头魏无羡醒了没多久,哀叹世事无常,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成了恶鬼,还被迫营业要给人报仇...

      只是这人怎么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的伤疤都一样,不会真是自己的身体吧?!

      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顺着嘈杂声往东边走去,院子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魏无羡一脚踩进院子,便有个妇人高出旁人一截的声音传出来:“……我们家中有个小辈,也是个曾有仙缘的……”

      肯定是那莫夫人又在想方设法和修仙世家牵桥搭线了。魏无羡不等她说完,忙不迭挤开人群钻进厅堂,热烈地挥手道:“来了来了,在这在这!”

      堂上坐着一名中年妇人,保养得当,衣着贵丽,正是莫夫人,坐在她下面的才是她那入赘丈夫。对面则坐着几名背剑的白衣少年,中间碧色衣裳的小姑娘倒是多多少少有些突兀。

      人群之中突然冒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怪人,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魏无羡却仿佛对凝滞的场面浑然不觉“刚才是谁叫我?有仙缘的,那可不就是我吗!”

      莫夫人粉抹的太多,一笑就裂,扑簌簌往下落。有一名白衣少年和方才碧色衣裳的小姑娘对视一眼,“噗”的险些笑出声来,被一旁似乎是为首的少年不赞同地看了一眼,又生生憋了回去,当即正色。

      魏无羡循声随眼一扫,略吃了一惊。他本以为是没见识的家仆夸大其词,谁知来的竟然真是“显赫家族”的仙门子弟。

      这几名少年襟袖轻盈,缓带轻飘,仙气凌然,甚为美观,除了中间的姑娘,一瞧就知道是从姑苏蓝氏来的。而且是有蓝家血统的亲眷子弟,因为他们额上都佩着一条一指宽的卷云纹白抹额。

      姑苏蓝氏家训为“雅正”,这条抹额意喻“规束自我”,卷云纹正是蓝家家纹。魏无羡见了蓝家的人就牙疼,上辈子常常腹诽他家校服是“披麻戴孝”,因此绝不会认错。

      莫夫人许久未见这个侄子,好一会儿才从惊愕中缓过劲,认出这个浓妆艳抹之人,心中着恼,又不好立刻发火失态,压低嗓子冲丈夫道:“谁放他出来的,把他弄回去!”

      她丈夫忙赔笑应声,一脸晦气地起身要揪人,魏无羡却突然躺到了地上,四肢牢牢黏住地面,他连推带拖都拽不动,叫了几名家仆进来拖也于事无补,要不是碍着外人在他早就用脚踹了。

      觑莫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也是满头大汗,骂道:“你这死疯子!再不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虽然莫家庄人人皆知莫家有个害了疯病的公子,但莫玄羽已有数年缩在他那阴暗的屋子里不敢见人,见他妆容举止都如妖魔鬼怪一般,当下窃窃私语起来,只怕没有好戏看。

      魏无羡道:“要我回去也行。”他直指莫子渊:“你叫他先把偷了我的东西还回来。”

      莫子渊万万没料到这疯子有这个胆子,昨天才被他教训,今天还敢捅到这里来,赤白着脸道:“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偷过你的东西?我还用得着偷你的东西?”

      魏无羡道:“对对对!你没偷,你是抢!”

      这下莫夫人瞧出来了,莫玄羽分明有备而来,脑子清醒得很,存心要叫他们丢这个人,忍不住又惊又恨:“你今天是存心来这里闹事的,是不是?!”

      魏无羡茫然道:“他偷抢我的东西,我来讨回,这也叫闹事吗?”

      莫夫人尚未答话,莫子渊却急了,飞起一脚就要踢。

      一名背剑的白衣少年微动手指,莫子渊脚下不稳,脚擦着他踢了个虚,自己摔了。魏无羡却滚了一圈,仿佛真的被他踢翻了似的,还扯开了衣襟,胸口正正的就是昨天被莫子渊踹出的那个脚印。

      莫家庄的镇民们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激动不已:这脚印总不可能是莫玄羽自己踹的,再怎么说他也是莫家的血脉,这家人也太狠了,当初刚回来时分明还没疯的这么厉害,八成是被越逼越疯的。不管怎么说,有热闹看就行了,反正打不到他们,这热闹真是比仙门来使还好看!

      这么多双双眼睛盯着,打不得又赶不走,莫夫人一口恶气卡在喉中,只得强行圆场,淡淡地道:“什么偷,什么抢?说得这样难听,自家人和自家人,不过是借来看看罢了。阿渊是你的弟弟,拿你几样东西又怎么了?为人兄长,难道便这般小气?一点小事还发小孩子脾气闹笑话,又不是不还你。”

      白衣少年面面相觑,一名正在饮茶的少年险些呛到。在姑苏蓝氏长大的子弟,耳濡目染皆是雪月风花,大约从来没见过这种闹剧,更没听过这等高见,今天怕是让他们长了见识。魏无羡心中狂笑,伸手道:“那你还吧。”

      莫子渊当然还不出来,早扔的扔、拆的拆了,就算能还也不甘心还。他脸色铁青地叫了一声:“阿娘!”用眼色冲她发威:你就让他这样欺辱我?

      莫夫人瞪他一眼,要他别把场面搅得越发难看。谁知,魏无羡又道:“说起来,他不光不该偷我的东西,更不该夜半三更去偷。谁不知道,本公子可是喜欢男人的,他不知道害臊,我还知道瓜田李下呢。”

      莫夫人倒吸一口冷气,大声道:“乡亲父老面前说什么话!真是不要脸,阿渊可是你表弟!”

      那名青衣少女也不知什么时候离的席,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靠在一旁柱子上看热闹,魏无羡无意撇了一眼,总觉得她那个样子有点眼熟。不等他想起来那是像谁,江碧晗轻飘飘的话语声响起:

      “看起来你们这里更需要解决的是家事啊,要不先解决了再让我们除祟?”

      “仙人莫恼,我们这就把这碍事的家伙请出去~”莫夫人尴尬地看向她,又急着让家仆将人赶走,不等别人动手,魏无羡嗖的一下就跑出去了。

      江碧晗从小就通灵,于鬼神之事异常敏锐,此刻挑眉望向跑出去那个鬼鬼祟祟的背影,默默跟了出去。当看见他像变了一个人的时候,心中料想得八九不离十,装神弄鬼的源头就是他了。

      莫夫人起身要上赶着收拾莫玄羽,白衣少年忙挡在门口,转移话题,满脸严肃地说起正事:“那个……那今晚便借贵府西院一用。先前我所说的请千万记住,傍晚以后,紧闭门户,不要再出来走动,更不要靠近那间院子。”

      莫夫人气得发抖,被他挡住也不好推开,只得道:“是,是,有劳,有劳……”

      晚间魏无羡点着小碎步溜过西院的时候,见那几名蓝家子弟站在屋顶和墙檐上,肃然商议着什么,又点着小碎步溜了回来,巴巴地抬头望着他们。

      虽然围剿他的世家里有姑苏蓝氏一份大头,但那时候这些小辈要么没出生,要么才几岁,根本不关他们的事,魏无羡便驻足围观,看看他们如何处理。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那几面立在屋顶和墙檐迎风招展的黑旗,这么眼熟?

      这种旗子名叫“召阴旗”,如插在某个活人身上,便会把一定范围内的阴灵、冤魂、凶尸、邪祟都吸引过去,只攻击这名活人。

      由于被插旗者仿佛变成了活生生的靶子,所以又称“靶旗”。也可以插房子,但房子里必须有活人,那么攻击范围就会扩大至屋子里的所有人。因为插旗处附近一定阴气缭绕,仿佛黑风盘旋,也被叫做“黑风旗”。这些少年在西院布置旗阵,并让旁人不得靠近,必然是想将走尸引到此处,一网打尽。

      至于为什么眼熟……能不眼熟吗。召阴旗的制造者,正是夷陵老祖啊!

      看来玄门百家纵使对他喊打喊杀,对他做的东西却是照用不误的……

      一名站在屋檐上的弟子见他围观,道:“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虽然是驱赶,却是好意,语气也和那些家仆大为不同。魏无羡趁其不备,跳起来一把摘下一只旗子。

      那名弟子大惊,跳下墙去追他:“别乱动,这不是你该拿的东西!”

      魏无羡边跑边嚷,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真是个十足的疯子:“不还!不还!我要这个!我要!”

      那名弟子两步便追上了他,揪着他胳膊道:“还不还?不还我打你了!”

      魏无羡抱着旗子死不放手,那名为首的少年本来在布置旗阵,被这边惊动了,也轻飘飘跃下屋檐来,道:“景仪,算了,好好拿回来就是,何必跟他计较。”

      蓝景仪道:“思追,我又没真打他!你看看他,他把旗阵弄得一团糟!”

      拉扯间,魏无羡已迅速检查完了手里这面召阴旗。纹饰画法正确,咒文也不缺,并无错漏,使用不会有差池。只是画旗的人经验不足,画出来的纹咒只能吸引最多五里之内的邪祟和走尸,不过,也够用了。

      蓝思追对他微笑道:“莫公子,天快黑了,这边马上要抓走尸了,夜里危险,你还是快回屋去吧。”

      魏无羡打量这少年一番,见他斯文秀雅,仪表不俗,嘴角浅浅噙笑,是棵十分值得喝彩的好苗子,心中赞许。此子旗阵布置得井井有条,家教也当真不错。不知道姑苏蓝氏那种古板扎堆的可怕地方,是谁能带出这样的后辈。

      蓝思追又道:“这面旗……”

      不等他说完,魏无羡便把召阴旗扔到地上,哼道:“一面破旗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我画的比你们好多了!”

      “是吗~”身后突然窜出个姑娘,幽幽的声音吓得魏无羡也愣了一下,方才就觉得不对,现在定睛一看,这孩子腰间配的是他小师姑的皓月,那不就是,冤家路窄了...

      “当我没说,嘿嘿”江澄和小师姑的孩子,惹不起就躲远点,魏无羡随时做好了溜的准备。

      “那可不行,我跟着你好半天了,你不对劲呐~”

      嗯?!被跟踪了?魏无羡想起来他死的时候,这娃娃还没出生呢……怎么跟她爹娘一样难搞。

      “我,我就瞎看看...”

      “那莫公子今天晚上可千万...别到处瞎逛啊~”

      魏无羡越想着后腿脱身,那小丫头越是步步紧逼着走进他,目光犀利,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好了,碧晗别吓他了,莫公子你快回去吧。”为首的少年替他解了围,魏无羡一溜烟跑没影了。

      只是方才他叫她什么?碧晗!魏无羡诽腹“这不是我取的名字嘛,他们两个该是这世上最恨我的人,怎么还给女儿用这个名字...”

      思来想去,魏无羡还是觉得这孩子鬼精鬼精的,又娇纵蛮横,一点也不像她爹。

      金玉华视角——
      弟子都跟着江澄去夜猎了,我正百无聊赖,坐在窗前给孩子封两岁穿的小衣服,犯困打了个哈欠就听见小江在廊下叽叽喳喳说话。

      我撂下针线探头出去“好吵,小江今天想挨揍是不是!”

      “夫人好凶!”

      “……”
      这鹦鹉太聪明也是烦,我白了它一眼,从榻上爬起来摸索着抓了一把香瓜子就朝鸟笼那边扔。外面吵闹的鸟鸣变成了清脆的瓜子破裂声,落地时轻飘飘的没有响声,一颗饱满的都没有,全被小江磕开吃了又开始吐壳子在地上。

      我就很好奇聂怀桑哪里找的这么个活宝,又命长又好养活,路过的人吃什么都想来蹭两口。

      它吃完瓜子又开始模仿着江澄平日里训斥金凌的语气,一遍遍嚷着“金凌!给我滚过来!”

      我笑得发抖,都拿不稳针线了,抬头就看见江澄揪着金凌一前一后地走进来,金凌一脸不高兴,噘着嘴搬了凳子坐在我旁边“姑姑~”

      金凌这孩子叫我什么全凭和他舅舅相处得如何,平日里叫舅母,被骂了就叫姑姑。江澄瞪了他一眼,两个人也不说话,我越发笑得更欢。

      “还笑!”江澄脸上只写着无语两个字,白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背上给我顺气。

      平静下来之后发觉金凌一直看向我的肚子“姑姑,你累不累啊。”

      “是有那么一点,金凌要是听话些就不累了。”

      “知道了。”金凌噘着嘴一脸的失落看样子就知道夜猎没发挥好,我下巴抵着江澄的肩头背对着他朝金凌挤眉弄眼,悄声比嘴型:

      “别怕,我一会儿替你收拾他!”

      金凌心领神会,默默坐在我对面软榻上吃点心。我环顾了一圈,没见到我那个会倒拔垂杨柳的娇弱小丫头进来。

      “团子呢?”

      “没回来...”说出这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失落一下子,江澄脸色就更不好了。团子那个好奇心重的哟,怕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是彻底不想回家了……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变成野娃娃喽~”

      “还不是因为……”

      金凌正欲说话,被江澄眼神警告之后又硬生生吞回去半句,怎么问也不说话了。

      “做什么?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

      “……先吃饭吧”
      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我摇了摇头,慢吞吞从软榻上坐起来,移步前厅时两边生得跟兄弟一样面貌的美男子一人伸出一只手来扶着,有种我自己走不稳路的感觉……

      “阿澈在就好了,你们三个站在一起就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江澄扶着我在饭桌前坐下才道:“快了,辞安闭关还有半月就会结束,下个月会回金麟台小住。”

      “合理吗,他现在比我高半个头了……”金凌忍不住嘀咕。

      “这怪谁,你从小就挑食不好好吃饭~”

      习晴说着,冷不丁从金凌身后端着尖溜溜一碗饭放在他前面,后者目瞪口呆,这一碗能有两碗的量了……

      金凌从小就怕吃饭,特别是阿晴姑姑在的时候,非得让人吃完,生怕他吃不饱,此刻这样的恐惧到达顶峰,求助的目光拼命投向对面忍俊不禁的两个人。

      今日小弟子在河中嬉水,抓回好大一条鱼让我给没收了,晚膳变成烤鱼被端上桌。一桌子全是金凌爱吃的菜,江澄挑完鱼刺放在我面前的鱼肉转眼就被我推到金凌面前。

      “阿凌快尝尝,现抓的青鱼。”

      他平日最喜欢我做的菜,今日只夹了一筷子就歇下了。

      “不合胃口?”

      金凌咽了咽口水,看着江澄,又看向桌子上的菜“没,没有!”

      莲花坞上上下下还真是没有我抓不住的胃,金凌忙着大快朵颐。只是江澄今日反常,一桌子的饭菜只尝了一口烤鱼就放下筷子。哼,爱吃不吃。

      我看见金凌吃不下饭的样子,又看旁边虎视眈眈向守着他吃饭的女人,干脆扯着她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问问今日发生了些什么,歇了筷子让她陪着我在院子里散步。

      然而——
      江夫人出去之后,屋内两个人暴风式喝水。

      “舅舅,方才掐我干嘛那么重...”

      “...吃饭吧”
      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下不了筷子,屋内又是一片死寂。

      极个别的妇人有孕会有味觉减退的现象,比如自己的夫人,江澄默默咽下最后一口菜,又喝了一大口水。金凌也是着实没想到,姑姑做饭会突然难吃成这样,打死卖盐的了!
      但是看着舅舅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这事可能不是一天两天了,赶紧逃才最要紧。

      “一整天都没有传讯回来,可是一切顺利?”

      “嗯。”

      “真的?”我停下来盯着她。

      “有人骂小公子……有人生无人养。”她迟疑了一下,眼神躲闪着看向我。

      “是哪个不长眼的?你怎么不撕烂他的嘴!”我听着只觉气血上涌,恨不得上去亲手杀了那人。

      “是,莫公子。”

      “...”
      不知者无罪,我深呼吸后忍着要扒了他皮的想法,默默朝前走没再答话。

      “走慢点啊!”习晴小跑着上前扶着我

      “后来呢?开说说蓝氏那边什么态度?”

      “含光君收了你的礼,自然回去拆礼物了。”

      “嗯~你跟我想的一样啊,他们两个~”

      “嘘!”

      应蓝二公子的心愿,莫玄羽召回的人跟他一样天生喜欢男人,这才是我送的礼。

      夜里翻来覆去,江澄轻轻搂着我,拍着背哄我入眠“实在不舒服就找大夫来吧。”

      “无事。”我翻过去看着他,伸手抚上他紧蹙的眉头。

      “都说了不必亲自下厨,累到了吧。”江澄叹了一口气,下巴贴着我的额头。共情过后我和江澄一样整个人既兴奋又难过,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我们的知己、至亲都一一离开,最后只剩下我们相拥而眠,现在那人回来了,好像还是没能填补十六岁缺的东西。

      何况有很多事情失控了。

      习晴敲门禀报说金凌不见之时我刚阖上眼,惊醒间撑着床榻半坐起来,枕边人则蹭地一下翻身下床。顷刻间二人全然没了睡意,我点了烛台照明,江澄穿了鞋匆匆披上外衫就要出去。

      “脾气收一收,都让你跟孩子好好说话了...”我接过外衫,取了里衣替他穿上,边系衣带边嘱咐他不能再骂金凌。

      “知道了...”江澄顿了顿,语气很是无奈。

      “抬手。”抚平里衣领口,又取了腰封替他系上,最后穿上外衫。

      不出半刻,二人在试剑堂正襟危坐,弟子整整齐齐站了一院,皆举着火把,池子里水流映着火光,水光荡漾着打在墙上又是一片波光粼粼。

      “回禀夫人,少宗主平日爱去的地方都找遍了。”

      “没找到回来做什么!”江澄没好气地看着回话的弟子,眼见着他怒火中烧,我挥了挥手指示意那人退出去,又揉了揉太阳穴。

      “身边跟着的人呢?”

      “跟去的弟子被少宗主甩开了,但看样子,似是往清河方向去的。”

      听闻清河二字,江澄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我有些心虚。“都听到了,还不快去...”我慌乱地推着江澄往外走,他却又折回来厉声叮嘱

      “你不许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清河干的些什么好事!”

      “...”不就是教花魁跳舞,再算上替聂怀桑布置了祖坟边上的迷阵,他还能知道些什么?

      我退回去不给他再絮叨的机会,弟子跟着江澄快步走出去,举着火把和提灯远行的光影忽明忽灭。

      清河食人岭的谣传自然瞒不过江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清河地界的迷阵和符咒出自何处。无论兰陵还是清河都有我的人,共谋之事本不必忧虑,偏偏将金凌卷进来。

      金氏传讯灵蝶落于掌心,我深吸一口气,捏碎齑粉闪着金光四散开来。

      我气极了,眼前一黑就倒下去。

      疼醒的,眼泪哗啦哗啦沾湿了枕巾,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指尖还在往外冒血。

      “布下迷阵之人是我,取人性命的也是我,天道有轮回关金凌什么事,要我的命就拿去好了!”

      “呸呸呸,就没见你说什么好话!”习晴拍了我一下,皱着眉头。

      “我还是要去清河一趟,江澄没个几日赶不回来,怕是会直接去赴清谈会,你先到兰陵接应我。”

      清河——

      “你急什么……”
      温情想说不要惊慌,她没听见后半句话,一纸传送符燃尽,人便就到了清河。

      说起这种传送符咒,苏涉足足修炼了十六年,终于有了足够的修为能够运用,还只有能力短时间内用一张。而江夫人十几岁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运用自如了,用这张符就跟玩儿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莲花坞那两位灵修十六年,修为长进的比一般人快得多,同辈之中没几个人可以匹敌。江夫人虽然不怎么出面,在同辈之中修为还是算得上很高。小小传送符而已,她甚至玩出了新花样,百里之内穿梭自如,用多少都不受限制。

      江夫人大着肚子仍旧腰杆挺直,只要站在那里便很有威仪。

      不净世家主虽夜夜笙歌,屋子里灯火通明却少了主人,见她突然到访,乐声戛然而止,穿红戴绿的姑娘全部规规矩矩站成几排。话梅小跑着过去扶她,一边命人撤下了屋内香薰。

      聂怀桑开的是乐坊,主营卖艺,加之这些姑娘个个带刺,推杯换盏间可便杀人于无形,可没人敢肖想些别的。当然也有不长眼睛的非要扯着醉仙楼的姑娘回家去,聂怀桑看着唯唯诺诺不敢吱声,实则过去就是一顿打,打完了还要去他那个当仙督的二哥那里哭诉一番,让挨打的人又回来赔礼道歉。

      花魁其间最为出挑的四位姑娘出自金氏,从前是金光善手下最善歌舞的暗卫。这老东西活着的时候专养花容月貌的少女,到金玉华接手时她们正值豆蔻,个个清丽动人,又精通六艺,正好被她安排在此处。

      “尊主宽心,确是少宗主误入了结界,已经被含光君和...魏公子带走了。”

      “聂狐狸呢?”

      “聂宗主得了信便立刻带着人去了,不想惊扰您安胎...”

      “红月,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尊主赎罪!”
      眼前女子扑通一下跪在她脚边,连带身后众人。

      一身红衣实在晃眼,金玉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从前她那不要脸的爹身死,还没来得及见到豢养在金麟台的姑娘长大成人,如今全都是个顶个的美人。

      红月才二十岁,脸上只轻轻一碰也嫩得能掐出水来,丹蔻嵌在雪白的脸颊里,望着她眉间一枚艳色朱砂,媚眼如丝。

      放眼望去,一屋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都是江夫人从金麟台放出走,最后无处可去又留在书院里养大的孩子。

      她们各自学了喜欢的立身之本,有几个年长的姑娘只比江夫人小五六岁,早些年跟着她习武修炼,拔剑之时便又是江湖中排的上名号的女中豪杰。

      江夫人六艺冠绝,诗词歌赋同剑法修为一样不输男子,性子却是极谦和不过。

      到如今,只能说她从前有多和煦,如今就有多阴霾,怎么看都是音容笑貌依旧,处世却不似寻常,凌厉之至令人发指。

      见江夫人又是一副发疯的模样,有姑娘瑟瑟发抖,也有姑娘波澜不惊,颔首低眉坐于主位下方点茶,恭敬地双手奉上茶盏。

      自晓星尘道长死后,金玉华沉寂多年,安心做贤妻良母,手下之人皆听聂宗主号令。

      “十,...四年。”红月任由那人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而后滑落至脖颈,眼睛都不敢乱看别处,生怕她又发疯气伤了身。

      “哭什么~”金玉华轻轻替她抹了眼泪,而后松了手,梨花带雨的姑娘瘫在地上,脖颈处掐出的血痕格外衬的肌肤雪白。

      红月瘫倒在她脚边如获新生地大口喘气,并未分走那人一丝一毫的怜爱。

      “不光是你,你们都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这些糊弄人的物件怎么反到迷住了自己!”

      金玉华正说着,聂怀桑推门而入,十多双眼睛求助地望向他。

      “你好像很忙啊,聂宗主。”她抬眼看向聂怀桑,后者坦然落座且一脸无辜道:

      “这回真的不是我,他自己破了迷阵闯进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管你用什么办法,现在我要金凌好好的出现在我眼前!”

      “消消气,我话还没说完呢...”

      “你还有什么遗言!”

      “啧,说你们两个夫唱妇随吧,天天喊打喊杀的做什么,我还没说你们怎么教孩子的,金凌拆了我家祖坟啊喂!”

      “食人堡的谣传还是你自己编的,现在想起来那里供着你祖宗八代了?当初你挖我家祖坟也毫不客气!现在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聂怀桑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来,红月颤颤巍巍的,由人扶着才站起来退了出去。

      “我有这么可怕?”金玉华端详着这些小姑娘一个个抖成筛子的模样,有些不明所以。

      “谁说不是呢~”

      聂怀桑轻飘飘地说着,手里敲打着折扇。

      扇面展开时恣意泼墨的山水有些暗沉,似乎从始至终就是十六年前那把。清风扑面而来,吹得鬓发微动,金玉华咬牙切齿地看向他

      “一柄折扇而已,煽风点火扰得仙门百家不得安宁,你可真是厉害。”

      “那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死不足惜,你们家金凌那是误打误撞,他现在没事了。”

      “世人皆道我与江澄狠厉,同你相较还是太过仁慈。”

      “一切到此为止了,你且养胎去吧~”

      金玉华将折扇交还给他 ,随手抓了果盘里的酸杏,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比起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她好像又不疯了,此刻懒散地坐在主坐。

      “不着急,唤个姑娘回来,替我弹一曲《广陵散》吧”

      “请便。”

      聂怀桑走出去没多久就有乐人进来,施礼落座,琴声悲怆,拨乱反正之音划破长空。
      从金凌出生,她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到如今也没几个了。

      对姑娘们苛责确有私心,从上一批人死在霜华剑下起,剩下的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红月原是金光善领回去的,从小便有七八分像从前的金夫人。那老东西死了,于这些女孩而言是幸事。

      归根溯源,她们是江夫人父母相互折磨至死的牺牲品,孟瑶是如此,金氏最初的兄妹二人亦如此。

      凭栏望远,夜市从熙熙攘攘到空无一人,灯火阑珊处一白一黑两道身影越走越远。

      一曲终,泪痕无声无息风干在脸上,她说:

      “魏婴,迫不得已才要扰了你的清净,我这条路走得太久太累,后面的这几步就交给你了。”

      金玉华视角
      金麟台递来拜帖之时我正瞌睡着,对金氏的清谈会是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有。

      父亲的左膀右臂明面上归从金光瑶,实则除了秦苍业,其余人都颇有微词。

      在金光瑶眼皮子底下撺掇我这么多年了,他那么精明的人不会不知道的,不过试探我罢了。墙倒众人推,走错一步便会毁了金凌,昨日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戏台子搭好,主角也该登场了,这出戏总归是要唱完的……

      高台处放眼望去,随处是纯白的花海,金星雪浪在风中荡漾着此起彼伏,花气袭人。金凌开始接管少宗主的事务,那些旧部见好就收,没再叨扰我。

      秦愫每日都来看我,我统统装病不见。我不敢也不愿见她,过不了几天她便去找她的孩子了,又何须羡慕我。秦愫最终还是执意要照顾我,她小心翼翼抚摸着我的肚子,比寻常五个月要大些,我躲闪着不敢看她眼底的落寞。

      对不起了,要怨就怨你父亲和夫君。

      我许久未曾孕吐,可一想到如松一声又一声地叫我姑姑,欢快跑向我的样子,我忍不住地恶心,自己究竟是几个多冷血的人啊,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心跟着揪痛,口中鲜血喷薄而出吓坏了秦愫,她正欲惊呼,被我拦下来。

      “……上火了而已”

      “你别吓我!”

      在她的注视下,我非常平静地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仿佛一切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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