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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饕餮 ...

  •   29
      云梦
      这年隆冬大雪纷飞,江澄出去夜猎时还没有这样的大雪,带了弟子回来时沿途户户家门紧闭,他们都是头一回见云梦银装素裹的模样,不免一阵惊叹。

      素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安静得出奇,满目似雾非雾,一切都被笼罩在茫茫大雪之中。

      金玉华再次有孕,被勒令不许舞刀弄枪,索性也懒得出门了,置了炉火在屋子里。
      终日歇在屋子里给孩子们做新衣服。

      她一开始做得不柄好看,皱着眉头拆了又改、改了又拆,女儿学会走路时金玉华才练得一手精致女红。后来团子跑得很快也不会摔跤,说话也渐渐口齿清晰起来时,她绣任何图案花纹皆是得心应手。

      金夫人收到她做的香囊啧啧称奇,越发确信她学绣嫁衣的时候就是躲懒犯浑。

      莲花坞此时堆满了落雪,九曲莲花廊隐于一片苍茫的大雪之中,只听得寒风呼啸。

      一红衣女立于窗外同金玉华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飘飞的雪花洁白、轻盈,渐渐落满红衫。

      天地之灵伸手接住几篇晶莹的落雪,雪花转瞬融化在手心里,她回头看向屋内专心制衣的女子,有些恍惚,才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如今越发娴静,半点没有从前冒失的模样了。”

      “快吗?我总觉得度日如年。”金玉华未曾停下手中针线,淡淡出声。

      弟子们狩猎带回来的兔毛全被她缝在他们的棉袄上,莲花坞众人都穿上了师娘连夜带着绣娘赶制的新衣,江澄身后身形高挑的修士领口袖口皆围了一圈雪白雪白的兔毛。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时又如烟一样轻,玉一样润,落于他们肩头,又悄无声息在地盖上了一雪白的层棉被。

      叽叽喳喳的小弟子故意走得很慢,趁家主不注意,捧起地上的雪来打雪仗。

      欢声笑语传的很远,前面疾行的队伍停了下来,为首的家主细眉杏目,他只是微微侧身朝后面看了一眼,小弟子吓得赶紧拍拍身上的雪花跟上去。

      江澄是先任这些家主之中最年轻的一位,也是最为凌厉狠辣的一位。衣领上围了那圈柔软的兔毛跟他的气质很违和,看上去一点也严肃不起来,但丝毫不妨碍小弟子怕他怕得见了都想拔腿就跑。

      一众弟子回到莲花坞,就见粉雕玉砌的小团子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撒欢了在雪地里跑。

      她头发扎起来的两个小揪揪上面各带一支红眼睛小白兔绒花,跑起时来小兔子也跟着蹦蹦跳跳的。江夫人的亲信风祁、习晴、红玉和丹书像尾巴一样着跟着团子在院子里跑,个个气喘吁吁,时不时呼出热气腾腾的白雾。

      团子一见江澄他们回来了,嬉笑着朝他跑过去。

      “阿爹!”

      奶声奶气的叫唤让人心里也觉得甜甜的,江澄脸上化开灿烂的笑容,他从莲花坞大门开始就在捂手,此刻捏了捏女儿的小脸,弯腰将她捞起来抱得很高,才道:

      “几天不见,我们团子重了不少呢~”

      “哼,谁让阿娘做的酥酪那么好吃!”

      团子抱紧爹爹的脖子撒娇,说自己一直等着他回来堆雪人,江澄柔声道好,抱着孩子进了家主所居院落,身后弟子他对于这样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行为表示习以为常……

      金玉华听见来人说话声,懒洋洋地伏在窗前软榻上赏雪,边看着江澄带女儿堆起高高的雪人,边拿了红纸剪窗花。

      她的眼睛看向窗外时候更多些,指尖却能灵巧地操控剪刀在叠好的红纸上剪出纹路,展开来是一张张漂亮的窗花。形态各异的红莲窗花绽放于窗间,莲花坞冬日雪白的屋檐下又填了一抹亮色。

      江碧晗高兴地围着比她高出许多的大雪人转了一圈,又接过阿祁递给她的树枝给雪人插上双手,小脸冻的红扑扑的还止不住地要玩雪。

      深深浅浅的小脚印落在院子里,江澄追了几圈好不容易给她逮住了,轻轻拍了拍她衣服上的雪花然后抱起来回屋子里去。

      江碧晗没玩够,被江澄困在怀里又撒娇蹭了蹭他的胸口。

      “阿爹~我再玩儿一小回会不会好不好~好不好嘛~”

      江澄厉色道:“…不行”

      绕过长廊走回去屋子里,江澄先带着她去外间火炉边上,换了沾雪的衣服又烤暖和了才进的里间。

      怀里的小团子一直吵吵嚷嚷着要出去玩,江澄不厌其烦地回绝,直到看见夫人爬在窗前软榻上睡着了,他伸手捂住团子的嘴巴,轻声道:

      “嘘!不准吵……”

      “……”

      习晴非常识趣地接过团子,抱着她就出去了,出去见阿祁还直愣愣站在门边,又掐了他一下。

      “疼死了,阿晴你没事掐我做什么!”
      温情面露嫌弃地将人扯走,边走边道
      “整个莲花坞就你最没眼力见,掐的就是你!还不给我走快点…”

      “哦……”

      风祁是风氏老夫人收养的孤儿,也是朝歌风氏重多外室弟子之中心思单纯的一个,他从小就跟着老夫人姓风,是同辈弟子之中地位最高之人,但从来没多想过要代替老夫人的外孙女成为家主。

      风氏历任家主都会培养影卫,自金玉华成婚后正式继任宗主,风祁就是她的影子,签了血契永不背叛的影子。

      夫人身边的阿祁没有眼力见,莲花坞所有人都知道。阿祁此刻抓了抓后脑勺,又默默记下一条准则:不能打扰家主同夫君单独相处。

      彼时屋内,江澄轻轻抱起夫人放回床上。他的夫人闲下来之后整个人丰满了一圈,又因为有孕,腰间软软的,不再像从前一样膈手,抱起来更为顺手了。

      金玉华视角
      年初下了一场大雪,我闲得整个人都懒散了不少,母亲说婚礼提上日程后她越发力不从心,要我回去金麟台帮着盯几日。

      跟着他们的人时时回禀说一切照旧,我看见这位生身父亲就来气,更别提回到金陵台朝夕相处了。私藏温宁不算,他总想着要得到第二个温宁,我又岂能袖手旁观让他如愿。

      我说我会帮他,虚与委蛇,不得已而为之。

      精于棋路之人做事总是走一步想十步的,金光瑶是如此,我亦可如此。我的父亲有了我,金光瑶便被彻底被排除在计划之外。

      我做了原本该交给他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因为这样,魏婴的尸首得以保存完好。

      温宁被留下,而我的人顺手牵羊替换了温情。

      我恨他们每一个人,也恨自己无能,但今后不会了。

      所有人都该为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转眼便至七月,有人得偿所愿,亦有人肝肠寸断。

      取了礼单回去路上,我扶着肚子慢悠悠地赶去芳菲殿,迎面碰上秦夫人匆忙走过来。

      我朝她施礼,她见了我却一反常态,骤然脸色苍白,眼看着便朝我脚边瘫软下去,要侍女搀扶着才不至于失了仪态摔倒在地上。

      撞鬼了?我有些诧异,转过去看直盯着她的背影。

      明日便是大婚,她却像受了什么惊吓,竟是路都不会走了。又想到阴晴不定的秦先生,我摇了摇头“这一家人还真是奇怪。”

      “你猜她是何故?”习雪姑姑扶着我,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逃一样躲着我们的妇人,脸上尽是嘲弄的神色。

      “没兴趣...”金麟台破事多,总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我烦躁地抬手捂着耳朵朝前走,姑姑却没办法收敛情绪,越说越多。

      “你可知秦愫与你,生辰只差了一月……”

      “那又如何?又不是我娶妻。”
      姑姑从未这样聒噪,我听得烦躁,又有些发呕,倚着花坛边的围栏吐得昏天黑地,也截住了她的话。

      打起精神将礼单送过去阿娘手里,从芳菲殿到揽月殿不过十几步,我便吐了两回,姑姑焦急地拍着我的背:

      “都六个月了,怎么还吐得这么严重?是不是太过劳累了?”

      我摇了摇头,想起来桌上喜糖还剩的多,指着那摞盒子说道

      “玉珍坊的十色蜜饯谁不喜欢,一人拿一盒先沾沾喜气怎么样?”

      十色蜜饯不易得,蜜金桔、蜜木瓜、蜜林檎皆甜脆爽口,柿饼色泽红润,话梅酸甜开胃,平日里排很长的队才能买到,姑娘们喜滋滋端着烫金盒子回去了。

      我支开她们之后姑姑欲言又止,无奈地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其实她想说的,我猜也能猜到一些,这桩婚事于金光瑶有利,但也诛心。

      你看啊,人本身总是矛盾不堪,时好时坏。

      从前我们是过命的交情,至少筹备金光瑶的婚礼这件事,我还是很走心的,不光是喜帖喜糖,婚宴菜品全部花了心思。

      但即便忙里忙外布置婚礼,我一点也不希望他幸福。这世上无人比得上我阿兄,他走后,我对金麟台所有谄媚的替代者皆是深恶痛绝。

      连我父亲自己也知道,他们只是兰陵金氏金宗主的儿子,不是他金光善的儿子。

      他们挤破头也要争的不是他的疼爱,是他坐的那个位置。金光瑶为铲除异己,总想着办法投其所好寻些年轻漂亮的姑娘讨他的欢心。他现在要和秦苍业的女儿成婚了,他会成为金麟台最后的赢家,也未可知。

      年轻有为的金宗主会坐拥整个兰陵,他的妻子温柔贤淑,孩子父母双全,想想都刺眼得很,那本该是我阿兄的一生。

      我这四处惹风流债的父亲最不缺的就是私生子,谁当家主无所谓,金凌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

      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习雪姑姑总是和我想不到一处去,问我要不要想办法将秦愫之事捅到父亲那里去,好断了他们联姻。

      “姑娘,你要想清楚,错过了这一回,再想抓住他的把柄可就难了...”

      “青云之上,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我漫不经心地翻找着藏起来的礼糖“找到了!”

      原本桌上放的高高一摞喜糖礼盒,没一会儿被这些丫头搬空了,还好我藏了一盒在抽屉里,此刻馋虫作祟,掀开漆红木盒抓了一把,金桔酸甜恰到好处。

      我可没有强颜欢笑,我根本就不用担心结果。

      他失了这门姻亲,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若装作无事发生,却又会痛不欲生。

      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金光瑶,他们两个的恶行皆罄竹难书还不是照样活得安逸,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夜夜难眠,当然是让他们也睡不着觉。

      直接捅破窗户纸破坏这场婚事多没意思,我这爹本来就忘性大,说不定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

      有些事情要说也得说给听得进的人,比如我的二哥金光瑶,毕竟他可是一句话记一辈子的死心眼。

      我不紧不慢从摆放整齐的蜜饯中挑出一枚甜杏,咬一口软软糯糯,真是甜到心里了。

      “月儿想怎么做?”

      既要隔岸光火,就该先去添一把火才对。我咽下了甜杏干吃道:

      “你也看到秦夫人慌慌张张的模样了,何须旁人多言。我爹呢?”

      姑姑烦躁道:“正宠着他的新儿子呢!此刻约莫在书房里头。”

      “我去瞧瞧~”

      绕过长廊,一路上侍从正张灯结彩,一路过就要停下来同我问安。快步踏入芳菲殿后的书房,父亲正握着莫玄羽的手教他写字。

      同样是十四岁,归家之时他也曾紧紧握着我的手,过往种种浮现在眼前,竟鬼使神差地伤了神。
      “月儿来了!看看你弟弟这字写得怎么样?”

      见我来了,父亲笑盈盈地搂着莫玄羽,毫不避讳地当面将那孩子称作我弟弟。我脸上笑盈盈,心里翻了个白眼,为免他再次出言恶心人,我先一步绕开话题。

      “父亲,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礼单还请过目”

      “放着吧~”
      很显然比起金光瑶的婚礼,他新得的宝贝儿子更胜一筹,我放下礼单就走,没心情再看父慈子孝的场面。

      人生最得意,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金光瑶一定会很满意我送他的大礼,就当是我金凌满月那天他那份的双倍回礼,比之有过之无不及的惊吓。新婚妻子变妹妹,惊不惊喜?

      闭上眼睛抚琴之时指尖轻盈,弹奏之曲越发畅快。

      偶然掉落抱山散人与皓月一二事————
      和一直想杀掉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是什么感受?抱山散人深受其害,有苦说不出。

      金玉华天生明眸皓齿,又是纯善之至的面相,只是生来无心之人又何谈纯善?

      二十年前,抱山散人散人便说她是天生是恶人,即便后来心头生出血肉也一样。若不是风氏家主所托,她绝不可能将那天生的恶魔救活,更不用谈喜爱。

      神明未卜先知,分明知晓命格定数却一定要人原封不动走下去。

      抱山散人救活原本不该活的人就意味着要有无辜的人枉死,那孩子的命格被强行逆转。

      早在救活那名女婴的时刻,抱山散人就看到自己被她踩在脚下奄奄一息的结局。她发誓只留皓月活到十四岁及笄,在她命格中要闯祸前夕亲手了结一切,却不可避免地生了情感,怎么也下不了手。

      一开始抱山散人为避免和她接触产生感情,又为着青蘅夫人一事将孩子扔在云深不知处。

      后来再次见到皓月那双清澈的眼睛时她还很小,抱山散人一狠心将六岁的小娃娃带离云深不知处后又遗弃在街边。

      那孩子日后会成为毁天灭地的魔头,她没有喝醉,她只是下不了手……

      才那么大的孩子,会死在外面的吧,她只是没有管而已,抱山散人贯会掩耳盗铃安慰自己。

      晓星尘一遍遍追问师妹去哪里了,抱山散人不回答,可当她真正预见那孩子血肉模糊的模样,忽地清醒过来。

      她在栎阳乱葬岗发了疯一样翻找小徒弟的尸首,找到的时候那丫头血淋淋的小手还有微弱的脉搏,她差一点点就能了结她的性命,挣扎再三,她没有……

      他们下山前,抱山散人曾问晓星尘觉得皓月如何,白衣少年答:

      “师妹乖巧纯善,并未有什么过错。”

      “徒儿不明白师父笑什么...”抱山散人笑而不语,晓星尘不解。

      “情性於阴阳,安能纯善?”白衣仙人轻飘飘一句话,说那天真烂漫的女孩是天生的恶人。

      “非也,善恶在所养;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晓星尘不解师父对他们的教导,世间女子大多养在深闺听从男子处世,在这里却是反了过来。

      “我旧云孩子,王子不出~”抱山散人轻快的语气消散在流水声里,借古贤微子言纣王孩子时候便能看得出戾气,就辩题仍强调生儿无心的女孩天性本恶。

      “然孟子作《善性》篇,言及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晓星尘一直不喜《本性》篇中王充的观点,自以为分辩是非。

      抱山散人又说“孟子之言情性,未为实也。”她看透古今,又知晓未来事,并不认同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

      “性善之论,亦有所缘。”晓星尘接着反驳她,坚定人性本善。

      “好吧,学得很扎实,可是你别忘了,同样读的圣贤书,丹朱与商均至恶之质,不受蓝朱变也~”见这样也难不倒他,抱山散人话锋一转,又开始出题问他,为何礼义教化后仍有恶人。

      “然而荀子又作《恶性》以反驳孟子,即便是天生恶人,也可通过教化克己复礼,去私欲,存大爱。”学的这些诗书礼义,晓星尘对答如流。

      “如此则天地无气,阳阳善恶不当,善恶相对,岂非二者不可得兼,所以世人皆是伪善?”抱山散人引着晓星尘以《恶性》作答,而后抛出这样的问题,眉间一挑,笃定涉世未深的孩子答不出来。

      果不其然,身后晓星尘顿住了。

      “她知道~”抱山散人转过来,轻笑着看下晓星尘,弹指间施了个术法,方才还在山崖下的孩子站定在眼前。她对两个孩子的教育截然不同,若晓星尘是一张白纸,皓月就是沾了墨的黑莲花。

      “皓月,人性善恶何辩?”

      “天地生人,自允其道,各执一词,无谓善恶。”皓月思索片刻,直言是非黑白皆虚无缥缈,没个定数。

      “你这孩子,直接越过了辩题,混淆视听啊~”抱山散人笑着捏了捏女娃娃脸上的婴儿肥。

      “命有善恶,则人有贵贱,谓性无善恶,是谓人命无贵贱,我是医女,自然认同后者。”皓月思辨灵活,三两下逆转了命题将人绕进去。

      “诡辩,如此说来世间事无绝对,中庸以为道。”晓星尘顺着话题延伸下去,还是不怎么认同。

      “然,人心复杂多变,善恶也可分作对谁而言,世人皆有私心,难道利他就是善?利己便为恶?”皓月思索片刻,抛出一连串问题。

      白衣少年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并没有被说服,答曰:“利己而不损他人之利方为善。”

      “人若都为自己而活,如何能做到师兄所言,即便做到又当如何?这样的人世间少有,甚至为世间所不融!心性干净纯粹,说白了就是傻...”皓月无奈翻了个白眼,正好对上师父严厉的目光,老老实实低下了头。

      “老规矩,不言高低之分,这题你们都答得不错,散了吧~”
      这个论题,抱山散人自己辩的是非善即恶,本性难移;晓星尘则认为教化可转变人心,皓月跳脱议题,言是非黑白皆无定数。借着《本性》该教会他们的,她都说了,皓月这孩子听识异于常人,自然听得到 ,只是那两个孩子都会有各自的见解,听进去多少个凭造化。

      皓月生而无心,是不会爱人的。

      天地之灵受四方之气滋养方能在在她心底生出血肉,所以抱山散人只带着皓月四处云游,倒是将晓星尘留在山上养得至臻至纯,皓月总归要回去的,但她希望晓星尘可以免受世俗所伤,永远留在此处做个无忧无虑的小道长。

      抱山散人一开始就预料到所有徒弟的命数,却也改变不了他们下山的决心。延灵孤傲且急于求成,惨死之时还在怨她绝情,一纸火符将她送的护身符烧成灰烬;藏色真性情,夜猎替人除祟反被人惦记一身修为,身死异乡。

      只匆匆一眼,她便看出藏色的孩子天赋异禀,卦象却说道家修炼之法是他的劫难,且藏色怨怼她一面不问世事见死不救,一面却又多管闲事自相矛盾。即便让那孩子死在幼时也好过同延灵一样走火入魔,遭万人唾弃的好,所以她狠了心任其自生自灭,却还是没能阻止一切发生。

      晓星尘执意出山救世,下山前夜,抱山散人不惜耗费修为,折损着元气再次替两个孩子算卦,皆是大凶。中途晓星尘进来辞行,正碰上皓月的最后一卦,她摇了摇头对少年说

      “其实,世间诸事,提前知道了结局反而不好。”

      女子一身素白道袍,以龟甲作盅,合掌摇晃而后松手,三枚铜板落于桌面,六占成卦,测得前世今生,何去何从。白衣少年跪坐在师父身侧,同为一人卜卦。

      “巽卦,主东南方,是兰陵大户人家之长女,其家中必有兄长,震、巽二者皆属木,生离,克坤,乾镇之。”晓星尘看着卦盘所呈,是师妹的身世。

      “还有呢?”抱山散人若无其事地将龟甲搁置在案上,语气里偷着慵懒。

      “旺于春,衰于...夏。”

      皓月的卦象并不好,亲人团聚即是离别,己克母,父克己,与兄长皆是气运不佳,一生雷雨不断,晓星尘有些不可置信,他本以为师妹也是孤儿,却推算出莫名其妙的结果。

      “师父早就知一切,为何...”

      “是与不是,都改变不了你们的宿命,去吧,不必再回来...”白衣女子随意捋了捋衣袖,起身取了拂尘,漠然折进屋内,没有半分挽留。

      后半夜皓月溜进房中,抱山散人看着天真烂漫的少女,狠下心将人关在门外。皓月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总没来由地冷落,又没来由地对她好,只有屋内倚着门框泪流满面的人清楚,但凡再纠结片刻,她都怕自己忍不住杀了皓月。

      为了这几个孩子,抱山散人一次次违背自己立下的规矩,却次次适得其反,告诫延灵不可随意修改符咒,他却自以为得了天地之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事事无常,魏无羡失了金丹本就是命中该有的劫难,那套害死藏色的符咒,最终也会害死藏色唯一的孩子。

      抱山散人不能任其发展,于是干脆躲起来,任凭金玉华以血符相求也无动于衷。

      人算不如天算,魏无羡无师自通,甚至更为精进,正反画之皆是得心应手,与延灵如出一辙。不夜天跳崖自尽,抱山散人怒其不争,又一次咬牙违背天道将镇魂珠拿出来了。

      当初诱导她提前接触阴铁为的是激化她的命数,让一切在可控的范围内爆发,届时抱山散人会废了她的修为,以此瞒天过海保住她的性命。

      可一切都在脱离她的掌控回归命格定数,阴铁戾气蚕食金玉华的血脉生了恶灵。金子轩死后金玉华气血不足,身体已经虚弱到压制不住阴铁之灵了。

      一切都避无可避,无论如何都会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抱山散人跟皓月说的最多便是万物自有天意,金玉华拿剑指着她的时候,抱山散人麻然闭上眼睛。

      金玉华深吸一口气,最后在抱山散人错愕的目光中,赤月剑刃狠狠划开主人的手腕。

      “我最后唤您一次师父,从今以后,再无瓜葛。”

      “……”

      抱山散人垂眸,滴答滴答的殷红液体顺着赤月剑尖滑落,金玉华甚至都没有收剑,拖着赤月走过处留下血迹斑斑。

      后来晓星尘身死,自碎神识断了生路。抱山散人在义城棺椁旁边坐了一夜,喝了一壶又一壶酒。“不亏是我教的徒弟,全部都是死脑筋...”

      “她们好歹会找我帮忙,你这个傻孩子却是连让为师救你的机会也不给...”

      见了晓星尘最后一面,阖上眼,她又想起薛重亥说来世不愿为人的决绝,头也不回地往山里去了。

      至于抱山散人唯一还活着的徒弟,云梦江氏的江夫人,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她出嫁后仍旧是金麟台唯一最尊贵的大小姐,父亲夫君皆将其捧在手心里,说是替她摘星揽月丝毫不为过,只是无人知晓,皓月散人是从心里开始腐烂的。

      半年前金光瑶与秦愫定亲,金玉华忽的又想起很多年前金光瑶送她的一份大礼,足足搭上了仙门百家半数的修士。

      出于回礼,她也想给金光瑶送这样的荣光,这一查可真是不得了,自己无故多出数十个兄弟姐妹来。

      天知道人遭的什么霉运,连这未过门的妻子也是金光善的私生女。

      金夫人又不知内情,极力撮合这桩婚事本是出于帮他的立场,绝无害人之心。金玉华知道得比所有人都早,本来只是找几个孩子隔应金光瑶,后来干脆顺手牵羊,在大婚前让他有所觉察。

      “做了秦苍业的女婿又如何,还不是如坐针毡~”金玉华嗤笑道。

      秦愫乳母抖得跟个筛子一样跪在金玉华脚边,后来直接晕死过去。

      习晴让侍从将人拖出去“老夫人那边...”

      “她早该习惯了,接回来那么多孩子,也不差这一个两个的。”金玉华神色淡漠,总给人疏离之感。

      “你是疯了吧!”

      “哈哈哈~我是疯了,但那个得知真相还装傻跟自己的妹妹缔结姻亲的人,比我更疯!”金玉华笑着笑着,泪珠自眼角滴落。

      “悔婚也未可知...”

      “怪他时运不济,不过你说得对,他现在还有得选~”

      “当真是个倒霉的,他若悔婚得便罪了秦氏,不悔婚就要娶自己的亲妹妹。”

      指尖略过烫金礼簿,金玉华目光呆滞片刻才道
      “不能什么都想要,权势富贵和心安理得只能选一个,人要为自己选的付出代价不是么?”

      金玉华视角
      次日金麟台还是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江澄与我站在高台上观礼,团子骑在他脖子上扒拉着他的耳朵。

      一对璧人着大红喜服,在礼乐声和鞭炮声中缓缓走过金麟台的一百零八级台阶。漫天飘飞的金箔和红纸碎片落了我们一身,碧晗抓了一大把,又洒在她爹爹头上。
      江澄拉住她的另一只小手,脸上全的亮闪闪的金箔,无奈地看向我。

      “别动~”我忍俊不禁,拿出手帕替他清理脸上的金箔。

      “好笑吗?”江澄黑着脸,却又无可奈何。

      我憋笑着摇头,正逢道贺之人说他有好福气,回礼时江澄笑得多少有些勉强,我背过身笑出了声“这福气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你小时候不会也这个样子?”

      “差不多吧~”

      “还好不是青梅竹马...”江澄讪讪说道,我厚着脸皮不知所云:

      “不然绝对不会被我的外表迷惑?”

      “这个嘛...”

      “嗯?”

      “不然绝对提前十六年被你拿捏了。”很好江晚吟,学会昧着良心说话了。

      “你确定?”我咽了咽口水,眼睁睁的看着团子撕扯着他的头发又揉做一起,赶紧朝后退,生怕江澄把这混世魔王扔给我。

      然而我那暴躁的夫君好脾气地牵着女儿的小手“再长大些就好,到时候不听话就教训她。”

      “那我拭目以待咯~还有这个,我们可都听着呢~”

      我摸了摸肚子,此刻里面的孩子正手舞足蹈,仿佛听到我的心声。江澄说的什么鬼话反正我是不信,自女儿出生,江澄捧在手心都怕她化了,他哪舍得教训孩子,还不是我当坏人...

      观礼之后我拉着江澄的手悄然离席。

      入夜金麟台上空绚烂的烟花此起彼伏,哄睡了金凌和团子之后两个人翻上屋顶看热闹,江澄搂着我坐在揽月殿顶上,伸手扶着我尖溜溜的肚子道:

      “非要爬这么高...”

      “怎么,难不成我会摔着你儿子?”

      “呸呸呸,说什么呢!”

      正值盛夏,丝丝凉风拂面,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抱山散人素来喜欢游山玩水,所抱之山不过是仙气所化的结界。她是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我和师兄跟着十几年,一直居无定所,行迹遍布四方。

      小时候日子过得不算富贵也不算清贫,但与这世间大多数女子不同,我见过金陵牡丹、长安富贵,也赏过大漠孤烟、塞外飘雪。我娘和虞夫人去过的地方全被她写在游记里,那本书后来师父也读了一遍,非要纠正说世上真的有鲛人,拗不过就带着我和师兄去了南海……

      从前与师父一同看烟火,见她月下独酌,总以为自己会同师父一样孑然一身。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嫁作人妇,心甘情愿坠入红尘。

      师父啊师父,你此刻又在何方呢?

      一切统统抛之脑后,回过头看向江澄。

      “夫君。”

      “嗯?”

      鲛人传说里,与心爱之人在烟花下接吻就能与之永不分离。在江澄困惑之时我捧着他的脸,飞快吻住他的唇瓣。

      有些事情信就有,不信便只能受着,比如我一出生他们就说我是风氏百余年来最多子多福的人这件事。

      我从前怀着团子的时候祖母就很激动,她说有我,风氏的血脉算是保住了。

      我本就容易动情,有孕之后更甚,后来这样的事情越发熟捻,我缠着江澄说过了前三个月就没问题,他将信将疑地被扑倒。有过几次之后越发上瘾,介于我放肆的行为,江澄直接用被子将我裹起来……

      临近生产时江澄抓到一个很像魏婴的人,眼睛真的很像,我一看见他就想起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偷偷去地牢看了一回,那人问我能不能放了他,我点头同意了。

      为此我跟江澄吵了一架,当天就回了朝歌。江澄来一回吃一回闭门羹,直到我生孩子时候难产,我们之间的分歧还是很严重。

      我疼到晕了过去,睁开眼也没意识到是梦。

      鲫鱼丰收,魏婴卷了裤腿下去抓,一边抓起一水底的泥巴扔在阿兄衣服上,气得他也卷了裤腿跳下去跟魏婴打成一团。我推了江澄一把,他落在莲池浅处一边摘莲子一边怨念颇深地将我也拉下去。

      扑在他怀里时候溅起很高的水花,阿嫂退的老远在岸边掩唇笑话我们几个,我不服气朝她泼水,一晃满目血流成河,只剩下我和江澄了。

      我惊醒,剧烈的疼痛一阵阵磨得人气血尽失 ,我只觉得整个人被撕裂了又重塑。

      生团子只用了两个时辰,生后面这个,却是肚子疼了整整一夜也不见出来。伴着浓重的血腥味,我听到稳婆进进出出慌乱的脚步。
      ……………………
      “少宗主这是难产了,老夫人,您要做好准备……”

      “保大人。”

      破晓时分,迎着第一缕透进来的光,金玉华气弱游丝,麻然听着稳婆的指令使劲,一面紧紧抓着江澄的手,二人手心满是冷汗,终于听见孩子哭声。

      一直守在身边的老夫人松了一口气,却见孙女两眼昏花,孩子抱过来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片刻,未曾看清什么便睡死过去了。

      后来的时日,金玉华病得不轻,时常被梦魇困住,复而惊醒,忧虑万分。半梦半醒间越发见不得孩子,甚至看向摇篮里熟睡的孩子,不受控制地伸手捂住了他的脸…

      他哭的撕心裂肺,而金玉华越发烦躁,抬手就要落下去,被一道红光打得生疼。

      “你做什么,他是你怀胎十月生的孩子!”温情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又连忙将孩子抱起来离她远远的。

      “我不知道……”

      很多年以前她身体里多了一具灵魂,天地之灵承了阴铁的浊气,比她厉害的多,也暴烈得多。

      天地之灵并非恶魂,她是椒图陨落后复苏的神识,受天地浩然正气,即便阴铁戾气蛊惑,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从前皓月与天地之灵达成契约,相安无事了许久,在最虚弱的时候,终遭反噬。

      “世间罪恶不止,阴铁戾气难消,你师父抱山散人交给你的,是件永远没办法完成的差事。”天地之灵说着,身体渐渐透明,仿佛就要消散了,金玉华伸手触碰,什么也没有,她怔怔看向同伴虚弱的灵体,道:

      “是我年少轻狂,拖累了你。”

      “你我之间,无分彼此,虽然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其中缘故,不过没关系,我会护着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皓月,对不住了...”

      最后的时刻,天地之灵化解了她身上的怨。

      “我叫椒图,陪了你这么多年,别忘了,记住我的名字,你要好好活着...”她说完这句话,便彻底消散了。

      金玉华开始畏光,逃避外界的一切。

      第七日,江澄不顾她的意愿,推开那道横在他们之间的房门时,金玉华正缩在暗不见光的角落里掩面而泣,玄色外衫衬得她如同纸一样的惨白,长发坠了一地,有些凌乱。

      在江澄由怒转悲的目光里,丝丝缕缕的阳光借由他的背后,透过裂隙照亮阴沉沉的房间,金玉华茫然无措地朝后缩,又欲伸手挡住那抹光。

      “别过来。”

      “...好,我就站在这里,不过去。”

      江澄怔怔看着眼前颓废的妻子,有些不明所以。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失态,就连孩子也好似自生下来起便受了迁怒,未曾被她抱过一下。

      他有太多话想同她讲,只是此时此刻,并不适用,江澄清楚地感知到她在怕他。

      “阿月,你究竟怎么了?”

      “给我一点时间,求你了...”

      话音带着哭腔,逼得江澄无话可说,试着一步步走过去,用尽此生从未有过的耐心,将那个颤颤巍巍的身影拥入怀中。

      “我见不得你这样,我心都要碎了...”

      金玉华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边哭便道:“对不起,我拖累了所有人。”

      “怎么会,你是我妻子,无论如何,我们都一起面对好吗?”江澄轻抚她的背,哄着她渐渐平静下来。

      金玉华睡着后江澄才轻手轻脚抱她到床上去。

      他眉头紧锁,面上见不得什么好情绪,最终却只余一声叹息。

      他在床头守了一夜,第二日,人却没了。

      江澄寻遍风氏老宅也未得见,风氏老夫人只道:

      “由她去吧,都是命里的劫数。”

      ……………………
      金玉华视觉

      我的记忆越发混乱,起先能有片刻的清醒,后来便是彻底的迷失。

      唯一没忘记的是潇湘书院,我毕生的夙愿都在这里了——学堂遍布罗裙,弃婴塔无女婴。

      即便只教会这些女孩子们读书写字,也是一件幸事,至于想不想得起来从前事,也就搁置了。

      奇怪的是去到哪里,学堂的先生都唤我一声江夫人。

      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实在是头疼,这事情不对劲我也知道,毕竟守宫砂没了。

      我也也没敢多耽搁,收拾了东西自己去云梦一探究竟。

      不是,云梦的人都这么可怕的吗?民风淳朴怎么还看着人当街强抢民女!

      没错我就是那个被强抢的人,那人生得细眉杏目,眉宇之间英气逼人,走路步步生风,一看就修为挺高的,挺不错……说实话有点眼熟。

      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对方也没给我机会细想。他见了我就快步朝这边过来了,我可能丢了点记忆,但是那个紫衣帅哥就有点激动过头,他怎么那么看着我?搞不好是寻仇啊!

      我心跳得扑通扑通的,下意识想跑,却被一下拉进怀里。

      !莲子清香扑面而来,虽然这郎君生得俊俏,但也不能这样吧?我当机立断推开他,抬头看过去,那人眼中错愕又委屈的神情有点离谱。

      哼,我还没委屈呢!我扭头就走,那人又跟过来,我一个飞身翻上墙头,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紫色长鞭一挥,周遭电闪雷鸣,人群快速消退。

      他看着跟我差不多年岁,气场却跟旁人截然不同,我有种预感,被抓住没好果子吃。

      愣神的功夫赤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被他捡起来了……

      冒着可能能要被揍个半死的风险,我折回去顺势将赤月带出剑鞘。

      他单手也能接住我的招式,但就是不还手。我钻了空子就要溜,没成想这回他一鞭子过了将我捆住了……

      “这位道友…你,你,到底抓我做什么?”

      他看着我,看起来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最终生生憋出一句“……我夫人走丢了。”

      我一听这算什么话?夫人丢了,不去找夫人找我干什么?

      “哦,那你看,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你不是有夫人吗?你这样扛着我,不好吧……你……”

      “闭嘴!”

      “……”凶什么!凶什么啊!气死我了,真是欺人太甚!我气极了,抬手才发觉早就被他这个鞭子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

      江澄从未提过一件事,找到她的那天,自己在她身上看见另一个的影子,那人一剑出尘绝艳。她的玄色骑装,剑柄飘飞的红穗,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去世很久的故人……

      他想起很久之前争端的始末,她放走了一个很像魏无羡的人。其实故人一直近在眼前,他的夫人身上一直有魏无羡的影子,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比她更像了他了。

      两年后————

      时光飞逝着,已经是我与江澄一同熬过的第五个年头。至少到如今,已经没人想得起提射日之征和后来的事情,连同我也一样想不起往事。

      人总要学着释怀,放过自己,想不起来便不强求。

      唯独江澄记仇,对于我把他忘了这件事,他想起来就要收拾我一顿。

      我没能同化阴铁的浊气,陪我长大的天地之灵献祭了最后一丝神魂,消散了。

      她要我好好活着,而我总相信花有重开日,事在人为,终有重逢日。

      云梦一入了夏便是望不到头的莲池,每日都有数不尽的游人。

      阿澈是我与江澄的第二个孩子,直到他两岁,还是更粘着江澄多一些。

      每次他叫我“阿娘”,我都觉得受之有愧。

      江碧晗现在能跑能跳,拉都拉不住地要往莲池跑,让人摘了一大捧莲花回来才勉强让她安静坐在一处。然后她就要所有人都跟她一起,辣手摧花。

      我看着一地的粉红花瓣碎片被她摞起来又洒在地上,弄得到处都是,忍着生气告诉自己她只是个五岁大的孩子。

      都怪魏婴把我乖巧懂事的女儿熏染成这样!她如今顽皮得很,跑来跑去四处捣乱,也不轻易给人抱了,谁抱就揪谁头发。

      当然还是有个人例外,去年冬天我和江澄带着两个孩子去姑苏看雪,团子挣脱了江澄牵着她的手就往人群里钻。

      蓝忘机抱着她找到我们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串吃了没剩几个的糖葫芦,还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面面相觑,阿澈骑在江澄脖子上手舞足蹈指着糖葫芦说

      “爹娘,我也想吃那个~”

      与此同时,团子往那人怀里钻着又道:
      “爹娘,我想跟叔父回去!”

      “不可以!”
      江澄黑着脸严词拒绝,带着我们连夜就回了云梦,半道上买了根糖葫芦塞我嘴里,很生气地告诉我这辈子都不用说去姑苏看雪的事情了。

      “唔!”他气急败坏地走远了,又拉着阿澈的小手捂住耳朵,根本不听我讲话。

      我想说糖葫芦是阿澈要的……

      他爹越走越快,阿澈那孩子眼巴巴回过头看着我手里的糖葫芦,我赶紧扯着团子追上去喂给他一颗。
      “酸的!”哇地一声哭出来,吓得我一愣。江澄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

      “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酸甜苦辣都得吃……”

      很好,哭得跟大声了……

      江辞安从小有阴影,后来再也不吃糖葫芦了。

      我剥着江澄带着孩子们采回来的莲子,让习晴去接金凌过来避暑。一粒粒雪白的莲子从掌心落入白玉碗中,我起身端着剥好的莲子进了厨房。莲花坞每个弟子都尝过我的手艺,一到夏日就馋着要喝银耳莲子羹。

      晌午,江澈跟着阿祁扎马步,不到时间谁叫都不管用。我摇了摇头,端着放凉的莲子羹喂给团子,习晴匆匆忙忙跑进来。

      “金凌呢?”我看着她一个人回来,诧异地盯着她。

      她看了一眼团子,没有说话,我心中一惊,赶紧让人带孩子出去。她见人走远了,低着头不看我,深吸了一口气“金宗主,突发心梗,昨夜走了。”

      我手抖了一下,走马观花一样的回忆涌上心头,摔落的瓷片连同汤水洒在裙摆上,侍女慌乱地跑进来收拾着残局,我盯着习晴,脑中嗡嗡作响。

      江澄进来后一屋子侍女匆忙退出去,我抱着他的腰,终于寻到支柱。

      披麻戴孝,不到两个时辰就回了金麟台。

      自失忆以来,我同父亲便一直不算亲厚,但他素来贪生,平日就很注重身体,身边服侍的皆是懂医术之人,说他死于心梗,我不信。

      还未走到芳菲殿就见人匆匆忙忙背着个包袱走出来“苏涉?忙什么呢?”

      “回大小姐,怕老夫人触景生情过于悲伤,卑职奉命收拾宗主遗物。”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看得出来很是慌张。

      “既是收拾父亲遗物,何必如此慌乱?”我盯着他身后的包袱,里面究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习晴授意去取,苏涉不给,争抢间包袱里掉出来的丹药滚落了一地,浓缩数倍的麝香味令人作呕,是壮阳药无疑。他一下子就跪在地上“大小姐赎罪!”

      习晴捡了一颗,面露鄙夷之色。

      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我捂着鼻子迈过去不看她“恶心东西,快扔了!”

      苏涉收拾了地上的东西,背着包袱小跑着离开我的视线。

      空气中还是挥之不去的麝香和鹿茸气息,攥着手心的指甲折断了一根,原来这才是他的死因,我不愿再踏入芳菲殿半步,赌气折回去,没见他最后一面。

      “这几天都不要碰水了。”

      方才一气之下,指甲攥进了手心,血顺着芳菲殿门口滴到了揽月殿内,习晴一边给我包扎伤口,一边啧啧叹气。药膏触碰到无名指,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知道疼了!刚才掐自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吱一声!”

      “嘶!轻点!也不拦着我...”

      “大小姐,我哪儿敢啊!”她瞪着我,除了这张脸和沙哑的声音,什么都像极了从前。

      夜里母亲高烧不退,江澄与金光瑶夫妇守灵,我守着母亲不让旁人靠近,让习雪和习晴都守在外面。

      “怎么还降不下来?”我摸了摸母亲的额头,该用的药都用了,就是不见效。

      “没用的。”她握着我的手,手心却是凉的。

      “我知道您想说缔结姻亲的誓言,可您根本不爱我爹爹,又怎会受其所困!”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心中满是愤恨。

      “你错了,月儿,我不点头,江山为聘也不会许之,是我有愧...”心中似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我擦去母亲额头细密的汗珠,强忍着不落泪。

      我父亲薄情寡义,世人皆知他的子嗣遍地皆是,不过是给他脸面,无人明言。

      “我不信您如此糊涂!”

      “不爱他却又同意嫁给他,终归是我有错在先,我不怨他的……”母亲松开握着我的手,缓缓闭上眼,面色苍白如纸。

      风氏祖训,夫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如此,她的一生,连同骨灰便就这样葬送在此处了。

      我伏在她身上放声大哭,泪水沾湿了被褥。从她说她有愧于父亲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留不住她了。

      习雪姑姑带着侍女捧着一套凤冠霞帔走进来,面色如常,言语中却有颤意:
      “她昨日清醒着就自己亲手找了成婚时的衣裳,命人,修改成如今的尺寸。”

      我摸着大红袍子上精致的刺绣,哭着止不住地笑了出来,他怎么配与阿娘葬在一处!凤冠在跳跃的烛火中闪着光,我发了疯地将那些刺眼之物掀落在地上,手上的伤口再次绽开,隔着纱布有血迹渗出来。一众侍女捡拾着满地乱窜的珍珠,习雪让人将我带走。

      “不许捡!谁敢动!”

      侍女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纷纷停下了动作。

      “这是你母亲的遗愿!”习雪姑姑攥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出内室。

      “她病糊涂了!你不能糊涂!”我盯着她,一步也不肯退让。

      她与我对峙良久,忽而松开了我的手腕“当日孟公子被踢下高台,你母亲嘱咐我保他一命。她没办法喜欢别人,心中有愧,一直纵着你父亲在外面寻欢,连他与其别的女子生的血脉也细心照顾。”

      我瘫坐在地上,方才挣开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掩盖不了心底无尽的凉意。习雪半跪在我面前“你回去吧,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好一个冷暖自知,由习晴扶着回去时,我失足摔下台阶,腿骨错位躺着床上坐起来都艰难,连丧仪也没办法去了……

      发丧之日我腿脚不便,让人扶着去了灵堂,跪坐在金星雪浪蒲团上将写好的往生咒一张张放进火盆。“阿兄,爹娘都去陪你们团聚了,何时能让阿月也解脱……”

      “皓月,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我抹了抹眼泪。聂氏家主夫人有孕,不宜沾染丧事,我并未给清河下贴,他却还是来了,他说“不必多言,我不信那些。”

      聂大哥有言在先,是我罔顾了一次又一次的忠告,我起身由人扶着也要向他行拜见父兄之礼。这么多年我从未同后来的父兄行礼,阿兄死后,我只对他的灵位行兄长礼拜。

      “很多年前是我没能阻止父亲,时至今日,一切皆是自食恶果。”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同很多年前告诫我守住本心时一样,可如今纤尘已染,我早就不是当年的皓月了。

      “想起越多便越痛苦,节哀……”

  • 作者有话要说:  聂明玦下线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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