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到呼风唤雨的大妖怪手上》库兰

2、异国

　　祝追在飞机起飞前查过，这一天南明市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他带回来的那只小金乌见不得阴雨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全年多雨、吸血鬼遍地走的鬼地方受过什么刺激，它一听到雨声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法身，只要看到雨点落下来，就跟夏天傍晚的蝙蝠一样，变出原型在屋子里扑腾着翅膀到处乱窜，羽毛呼啦呼啦乱掉。

　　就因为这个，小金乌才会在一场大雨中，一头撞进狼人的地盘，被台伯河畔的狼人长老当个稀罕玩意抓回来，关在笼子里逗着玩，正好被过来交任务的祝追看到。

　　祝追这么多年从未踏入故土，冷不防在这等异国他乡，见到一个同根同源的玩意，那颗好像千万年都未曾跳动过的心脏忽然猝不及防蹦跶了一下，把祝追自己都吓了一跳，盯着那个笼子半晌都没说一句话。狼人长老也是个有眼力见的，马上就找了个理由，把这个不知道那飞来的小玩意送给他。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猎魔师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在去狼人那里收个清理吸血鬼巢穴任务尾款的工夫，拎回来一个来自故土的宠物。

　　小金乌化形的晚，但也是能化形的，那群异邦的妖怪不懂，祝追可知道，他一把金乌放出笼子，就看到金乌扑腾着翅膀，变成一个半大的鸟人。

　　眉目清秀的少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祝追，乌金的羽翼乖顺的伏在身侧。

　　祝追和他对视，说出口的竟是金乌从未听过的语言，更让他意外的是，他居然明白祝追在说什么。

　　“你我都是神鸟后裔，而今相逢异乡，也算一场缘分，若是你想走，我也不拦着，若是想跟在我身边，须得认主。”

　　金乌懵懂的看着他。

　　眼前的祝追有一张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一派未长成的少年身姿，如一截柔韧的柳枝，肤若凝玉，微微扬起的唇角勾勒出明朗的弧线，剑眉星目，但偏偏有什么漆黑的东西藏在眼底深处，把本该和这张脸相配的天真和纯质抹得干干净净。

　　这双眼是冷的，也是沉的，像深夜里一片幽深漆黑的湖，妖气和寒意从湖底隐隐的渗出来，多看几眼甚至会下意识的让人心底发憷。

　　金乌不由得抿了抿嘴唇，在异国的山林里出生，知道自己生来不同，可也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没想过自己是什么东西，糊糊涂涂的过了几百年，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告诉他，他是什么神鸟后裔，对他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但奇怪的是，一种近乎血脉里的本能，让他明白了祝追所说的“认主”是什么意思。

　　上古的神兽遨游天地，逍遥人间，一旦认主，誓死追随，主人死则身死，直至轮回转世，身死灯灭才能重来，可古往今来，非帝王将相、经天纬地之才，谁能让神兽滴血认主？谁又敢开这个口呢？

　　金乌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血脉里的本能就已经苏醒，他正欲开口拒绝，忽然看到祝追身后金光一闪。

　　凤凰羽？

　　年幼的金乌甚至没看清那金光是什么，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三个字，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指引着他，忽的一下跪下，陌生的语言从他嘴里吐出。

　　“我愿认您为主。”

　　百鸟朝凤，理所应当。

　　*

　　交个委托就能捡一只金乌回来，祝追觉得自己赚大了，这些异国的妖怪不识货，不知道手上的是上古神鸟的后代，哪怕一滴血都能让修为低下的小妖精进个百余年，祝追虽然不差这点修为，但对找只妖替自己打工还是很有想法的。

　　但这会儿，他看着自己刚刚认主的金乌，隐约觉得自己吃亏了。

　　他原本以为，一只活了几百年的鸟，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也该知道自己出去找食吃了。但触及金乌血的那一刻，悉数过往簌忽从他脑海里渐次闪过，他立刻发现自己捡了一个废物——在山林里跟着一群毫无灵性的野鸟到处乱飞，喝朝露充饥，明明会化形，却偏偏装成一只傻鸟，不敢入人间半步。

　　祝追看着那个在街道外徘徊、却始终不敢上前、最后一展翅，再次落回屋顶的蠢鸟，有些嫌弃的说道，“你这样的血脉，在上古时期，可以躺在巢里当少爷，受无数先民香火供奉，但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不管你是鬼啊神啊，都得自己出来打工干活养活自己，人类活个十几岁都明白的道理，你活了几百年都没活明白，连化形都没练好，实在是有辱金乌一族的血脉。”

　　刚刚认了主的金乌站起来，头还没来得及抬起，听到这句话，连看都不敢看自己的主人一眼了。

　　祝追没用那个他不用学就能听懂的“禽语”，而是换了一个其他的语言，和这里的人说的也不一样，桑若只勉强听懂了一半，像什么“二十一世纪”“打工”这类词就完全不知道了，祝追也没管他到底听没听懂，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着，“既然我是你的主人，就由我来给你赐名吧。”

　　祝追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一瞬间，一股明明火焰从他的手心渗入金乌的元神之中，“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桑若”。”

　　祝追低声说道，那股火随着他的声音，在金乌的身体里牢牢的刻下一个烙印。

　　*

　　祝追勉强算是个好主人，虽然总是冷着一张好看的脸，看上去不近人情，但对金乌的提问倒是有问必答，每天的鸟食也管饱——金乌是神鸟，对凡间食物需求不大，祝追只要每天早上放他出去食朝露就行了。

　　反正异国的朝露也是朝露，虽然离故土越远灵气越稀薄，但养活一个几百岁都长不大的小鸟还是够用的。

　　金乌跟着祝追生活了好几个月，生活倒是比以前安定得多，渐渐知道了这个把自己捡回来的“凤凰”究竟是什么人。

　　他自称祝追，是凤凰后裔，这里的人称他为来自异国的猎魔师，和台伯河畔的狼人、巴尔干半岛的吸血鬼谈笑风生，周旋在按着季节出没的火女、水妖和异形之间，用奇怪的符咒和法术猎杀魔物，是这片异国大陆首屈一指的猎魔师，名字说出去，坐镇各方的大佬都得给几分面子。

　　想来也是，进口的妖也是妖嘛，凤凰好歹上古凶禽，对付一些小妖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慢慢觉醒了一些祖宗血脉的金乌这样想。

　　他在祝追的教导下渐渐地掌握了一些遗传在血脉里的神力，那力量就像之前无意识吐出的被祝追叫做“禽语”的语言，深藏在血脉里，只要稍加指导就能引出来，随着力量的涌出，一些家族代代传承的记忆也慢慢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是东方的神鸟，是受万民崇拜的金乌一族，原本应该生于汤古的扶桑神树下，但几千年以前，妖界大乱，原本共生共存的人妖两族爆发了一场持续数十年的混战，川平国最后一任国君临危受命，斩妖首于城下，此后势如破竹，成一代霸业，无数神兽身死，大妖陨落，剩下的小妖们也躲得躲，逃得逃，或是隐居山林，或是伪装成人类，战战兢兢的活在凡间。

　　祝追说，人妖大战之后，川平国的皇帝下令对妖族赶尽杀绝，致使无数妖兽流落四海八荒，你可能是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就被流落逃亡的妖兽带走，又不小心弄丢在异国山林中，否则哪怕妖族再落寞，也总会有山民供奉才对。

　　祝追说，我也不占你便宜，我教你谋生手段，帮你觉醒血脉里的灵力，你赚的钱我们七三分，等你赚够了回家的钱，要是想要自由，我就放你走。

　　桑若脑海里还保留着主人之命不可违背的概念，对现代的商务契约知之甚少，此刻不管祝追说什么都只会点头称是，不敢有半句反驳。

　　*

　　人间数月，于妖而言不过转眼。

　　桑若在祝追的指导下，很快就展现了自己血统的力量，掌握了纵火御风之术，甚至还帮助祝追完成了几个简单的委托，眼看着自己捡来的孩子几个月不到就能赚钱养家，祝追表示非常欣慰。

　　想来，鸟族一向如此，越是能活百年的神鸟，力量越强，幼年时就越需要悉心引导，可妖族沦落之后，大家自顾不暇，有谁在乎这些散落人间的孩子呢？

　　祝追这样的念头一生出来，蓦然发现自己居然被这只捡来的鸟激发出几分奇怪的母性出来，整个人都懵了。

　　他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只想捡个便宜的打工仔，可没想养个儿子。

　　于是祝追挑了个自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跟那只小金乌语重心长的说，“鸟族一向寿命长，长得也慢，在上古时期，大家围梧桐木而生，逍遥自在，慢一点也没什么，几百岁长不大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如今世道变了，你想要尽快摆脱现在的样子，就要入红尘，消了这一身神性妖性，好好在人世走一遭，再化神飞升才好——这世界早已容不得大妖栖身扶桑千年了。”

　　“主人，您是要求我自己去闯荡一段时间吗？”桑若这些天觉醒了一些家族的记忆，知道金乌一族的幼鸟到一定年龄，就要离开扶桑神树，去凡间历练数十年回来，此时祝追一提，他就以为是这个意思。

　　“不，我的意思是……”祝追被那双懵懂单纯的眼睛盯着，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平静地说道，“你应该回到故土，不必再叫我主人了。”

　　“可是金乌一族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别把那些老黄历挂在嘴边了。”祝追说。

　　血脉这东西真是折磨人，这只蠢鸟明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偏偏还记得这个。

　　“向往自由是鸟族的天性，我不想约束你。”

　　认主也是鸟族的天性，桑若在心里认真的反驳道，然后问，“您说的故土，应该是什么地方？”

　　“金乌要回的地方，自然是汤谷的扶桑树，但要去汤谷的话，你得先回南明。”祝追许久没有说出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甚至有些生涩，“到了南明之后，你就能找到扶桑树了。”

　　“那您呢？主人？您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金乌问出口的瞬间，看到祝追眉头一蹙，神色冷峻下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安的抿了抿唇。

　　祝追却没有介意他的多问，只是闭上眼睛，许久才说了一句，“我永远都不会回到南明了。”

　　*

　　那天的对话还徘徊在桑若的耳边，祝追说得那么悲伤、那么真心实意，仿佛藏着千万年的思绪，一字一句都压得人喘不过气，结果一转天，他看到邮箱里一份价值近七位数的委托，立刻把自己前一天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买了两张机票，当天就赶回了南明。

　　真正了解人间也就几个月的桑若看着飞速订好机票的祝追，还没来得感受世间人心险恶，就懵懵懂懂察觉了万恶的资本社会对人，哦，不对，应该说是对万物的压榨。

　　管你是上古神鸟还是祸世大妖，一张七位数的支票拍下来，都得乖乖认怂。

　　如果不认，那就再多加两个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