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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异常 ...

  •   被奥诺鲁瓦叫住时他心里隐隐有些预感。少年仆人开口就拜托他请指挥官搭把援手,只因为奥尔什方那至今文不成武不就又负气出走的异母弟弟跑得太急,连家常用度的行李都没带上,更不要说打点占星台的金银细软。没有想到这么巧遇见一个巨龙首的士兵。一些长久的猜测得到证实,墨丘利心中讶然,却还是温和地答应了。

      奥诺鲁瓦没说出口的是只怕大少爷早就想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就算阿图瓦雷尔发现小弟的窘境,也会毫不犹豫多让他吃几天苦头。

      倒是奥尔什方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给他收拾烂摊子,因此虽然二哥与自己的亲哥哥关系尴尬,对母亲没什么印象的埃马内兰倒是更亲近这个性格温和的兄长。但埃马内兰正处于间歇性的自尊爆发时刻,这点求助也只能私下里进行。

      ****

      虽然伊修加德已经不再有四季的分别,但也许是临近冬天,这一日的天色比往日黑沉得还要更快一些。墨丘利披着风雪搓着发红的脸颊回到巨龙首时营地里已经点起了灯和篝火。这里是整个教皇国的前哨站,除了是军营也为所有风雪中往来的冒险者和商队提供不用在雪夜行进的落脚点——随便进村落借宿很有可能在下半夜迎来风闻举报的神殿骑士。

      稀稀拉拉的几个队伍排在检查的哨站前等候检查,他眼一花,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一天那个稻草头发的可疑青年,仔细一看却只是另一个有着相似发色的当地人,大约是某个队伍的向导。气氛有些紧张,盘查也变得更加仔细了,就连彼此之间熟识的士兵也把他卡在门口小半个星时,结束以后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空旷的广场匆匆忙忙路过几个和他们同等级的编队,空气中甚至还飘过了一些草药的味道。怀着一些心事,墨丘利迈进指挥室时这里还光明大放,虽然没有焦灼之意,但所有人都还在自己的岗位上。奥尔什方站在最明亮的一盏灯下,仔细听着一位副官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光线照亮了他英挺的侧脸——像往常一样镇定而沉稳。

      那颗锆石在贴近胸口的口袋里隐隐发着热,墨丘利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副官退了下去,蓝发的精灵抬起头来,看见等候在他桌前数米远的人族青年,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好,墨丘利,”他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一切都顺利吗?希望你在路上没有遇见麻烦。”

      顶着科朗蒂奥不咸不淡的眼神,墨丘利上交了占星文书,这是数日来他第一次见到奥尔什方:一些埋在心底的隐忧又渐渐附上水面。

      他看着精灵检查完文件,向他点头,眼睛里是面对任何人都一样温和坚定的光。一些话语在他唇边退却,那个满身是血,捧着一小把钱币呆呆地询问他的名字的瑟缩身影向下沉去。

      但愿我不会后悔,墨丘利想着;但愿有什么后果只由我一个人承担。

      也许是棘手的事务终于告一段落,指挥室的人在散去。他想起自己差点忘记奥诺鲁瓦的嘱托,现在也许是个好机会。奥尔什方头痛又好笑地按了按脑袋:“你怎么还正好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埃马内兰常常有些惊人之举,让你见笑了。”

      他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件事对于墨丘利来说暴露了什么信息,哪怕这个秘密在巨龙首已经人尽皆知。但所有人——但凡对他们的上峰有丝毫尊重的——都不曾主动提起这件事。但是蓝发骑士坦坦荡荡地向他致谢,为他向自己的兄弟所提供的帮助。只是奥尔什方并不是一个行事骄奢之人,他整个人都和这两个字搭不上边,埃马内兰想要在占星台过上原本规规矩矩就能拥有的舒适生活大概是不容易实现的。

      墨丘利没有窥探仰慕之人隐私乃至身世的兴趣和想法,不过,“墨丘利·德·缪勒”也是私生子呢……他模糊地想着,如果他真的是缪勒血脉,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否……能和奥尔什方在一些世俗的方向上能够站在同一个地方去望着对方?这念头很轻,很快,但他不自觉感到一丝羞耻。面对致谢,他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奥尔什方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向外走去,墨丘利不知是否应该直接告退,只好默默跟上。

      “你见到了雅伯里克吗?”

      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奥尔什方是在问他,墨丘利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个很敏锐的人。”他没好意思直接承认自己一眼就被对方看穿了底细。

      奥尔什方轻笑了一声:“他确实是,看见你他大概就知道了什么。授理会马上要开幕,以后也许会辛苦你了——这并不是优待,而是我相信斯普林的眼光。”

      冷气和着稻草燃烧的气味扑到脸上来。奥尔什方抬头望着天空,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脸上,有的立刻融化,有的还闪着冰晶的亮光。他凝视着灰蒙蒙的云,墨丘利默默站在他身后。

      奥尔什方的表情掩映在大雪里,语气倒还像是往常一样昂扬:“……像不像花瓣从天而降呢?”

      墨丘利不明所以,答道:“如果真的是没有温度的花瓣就好了。”

      终年的寒冬已经将伊修加德变为大多数人的地狱,而对抗龙族带来的繁重徭役和征收让这点雪上加霜。灵灾之后原本秀丽葱翠的库尔札斯再无鲜花盛放。

      “哈哈哈,没办法,世间难有两全的事啊。”

      这话里透着一点萧瑟的洒脱,听起来很像奥尔什方会说的话。墨丘利却隐约觉得这不是奥尔什方内心的想法。

      “不过,花瓣会枯萎,雪花也会融化,美好也好残酷也罢,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的。”他没忍住回答道,“想要看到花,想要看到明天……如果不是生而有限,许多人——抱歉——我可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又为了什么东西坚持。”

      两人一起沉默了,不远处的篝火边传来士兵低沉的歌声:

      “托尔丹吾王,招兵点将;
      诸侯骑士,响应号召;
      ……
      谁将随朕,征战远方?”

      “海边会下雪吗?”奥尔什方突然问道。

      “不经常下,有一年拉诺西亚下了很大的雪,冻死了很多作物。但那毕竟是母港……想要活着,总有办法活着。”只要你愿意抛弃尊严。后半句墨丘利在心里说。

      “臣欲捍卫,众神众邦;
      然臣不愿,枉费伤亡;”

      奥尔什方释然地叹了一声,过了很久才说:

      “你说得对,墨丘利,美好的事物都不是永恒的。亲族与命运皆是如此。从前尚不理解的话,灵灾也已经告诉我们了——就像雪花一样,随风而去,”他伸手接住一片洁白,“也许这一片见证过征龙将巨像的顶端,但最终还是落在这里。”

      墨丘利心中浮现出“世事无常”四个字,想了想,如果他直接这么表达出来似乎是有点太超前了:“大人,我们比雪花还是强一点的——也许我们同样看不见自己消融的那一刻,但雪花无法决定自己往什么方向飘,我是这么想的。”

      奥尔什方转头看着他,眼里闪着看不懂的光芒。良久露出了一个温暖又悦然的微笑。

      “确实如此。”他温和地说,“你的战友们在今天的行动里受了伤,我给他们放一天假——包括你,明天开始,你将暂时归队。辛苦了。”

      “……吾等封邑,吾债血偿;
      忠臣随他,地角天方……”

      ***

      墨丘利刚踏进士兵宿舍,迎面就看见一个小巧的不明物体对着他的脸弹射而来。他几乎来不及思索,条件反射劈手把凶器抓在手中。

      奥利维耶坐在自己的床上,只穿着贴身的棉衣,袖口露出绷带的痕迹,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握着一把珠光璀璨的短剑,两人面面相觑。墨丘利摊开手心,发现凶器是一颗打磨得光滑用以镶嵌的绿松石,大概就是奥利维耶刚刚从短剑上撬下来的,却没把握住劲,差点给了自己的下属一个开门红。

      “……反应不错。”灰发的混血精灵难得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墨丘利握住了手走到奥利维耶身边坐下,嗅到一股浓重的草药混合血腥的气味。凑近一看,那把短剑显得更加耀目,剑锋没有开刃,剑柄上遍身镶嵌着各色宝石,装饰着精巧的掐丝纹路,虽然没有额外的镀金,却显然是贵族的公子小姐才能把玩的东西。

      奥利维耶的左手握着一把发黑的小刀,正缓慢地用小刀更厚的那一侧将掐丝花纹打磨掉、将每一颗价值不菲的宝石小心翼翼地撬下来,但他应该受了不轻的伤,导致每个动作都有些使不上力。

      注意到他的眼神,奥利维耶轻咳了一声:“只是皮肉伤罢了……其实没有必要休息。”小队其他人还没有回来,只是奥利维耶是为了掩护队员受的伤,其他人心里过意不去。

      “您——你们遇见了什么?”

      “有组织的大走私商队。”奥利维耶简洁地回答道,一颗红尖晶石叮的一声弹到了他的手边。那里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小闪耀山丘。“情况有点不对劲,走私商队一直都有,灵灾以后愈演愈烈。但是这一波人——”

      “——太熟练了,连巡逻士兵都没走明白过的小道都摸得一清二楚。圣菲内雅连队差点被人从背后抄了。货量还大,如果不是斯普林在雪地上发现了陆行鸟车的痕迹……”

      一朵油花在灯火中爆开,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奥利维耶将短剑举在灯下,华丽的装饰被他清理一空,只余精铁的幽光微微闪烁。他用手指轻弹了一下刀刃,刃身嗡地颤抖,哪怕它没有开刃,还是给小孩子的尺寸,都无法掩盖这是一把好剑。

      “这是他们收到的货款,甚至不是货物,什么人能用这样的好东西支付给这种商队?”奥利维耶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静,好像他的肩膀没有在微微渗血,“恐怕只有教皇或者四大名门的私库里才拿得出来,他们交换了什么?”

      奥利维耶是他们中最穷得叮当响的那个,讨论起金字塔端的那群蓝血之人和他们闻所未闻的财富却好像他能自由进出那些森严的府邸、将这些金银财宝视若无物一样,提到至高无上的教皇冕下时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敬意。

      墨丘利嘴角发干,一些隐约的猜测和念头在他心底翻腾。为什么告诉他这些?这些日子频繁的联络任务和这个有关吗?放克他们对此又了解多少?

      “别想太多。”把墨丘利的沉默当成是困惑,奥利维耶像是安慰一样摇了摇头,他灰色的短发比三周前又长长了些,毛绒绒地扎在脖子周围,让他看起来比以往温柔了一点。“家主心里有数。”

      “受伤是因为他们的武装程度也不同往日吗?”

      “……没错,”这问题太过直击要害,奥利维耶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家主心里有数。”

      小兵识趣地不再追问。屋外传来喧闹的动静,似乎是另一组小队外出巡逻归队。奥利维耶将变得十分朴实的铁剑用麻布仔细地包裹起来,仿佛它比木桌上金光四射的宝石堆重要得多。

      墨丘利才想起来自己手上握着一颗绿松石,甚至裙甲上还在滴答往下掉水珠。他想要将宝石还给奥利维耶,却被对方阻止了:“这是你的了,我撬下来就是为了分给你们。”他把一整堆宝石微微向外推去,“你代替了莱姆利亚特,你也有份……我已经有这个了。”用麻布裹住剑柄的短剑安静地躺在他的膝头,彻底失去了吸引人的一切特质。

      从日常的武装行动中获得“合理的”报酬原本就是士兵和骑士不成文的收入来源之一,虽然绝大多数依然要上交给长官,但是即便是零头,也比那点可怜的津贴要多得多。奥尔什方是个慷慨的长官,因此虽然奥利维耶完全有权将整把短剑据为己有,但他并不会这样做。

      但没了珠宝装饰,对比奥利维耶的身高,这把短剑比匕首长,比骑士剑盾短,攻击范围显得十分尴尬。也许是没有穿着盔甲的队长显得柔软很多,墨丘利不自觉地将疑惑问出了口。

      奥利维耶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提起这些,他笨拙地拉紧了一下绷带打结处来掩饰这种感情:“朱利安——我是说我弟弟,我认为他可以做一个——”似乎无法坦白地表达自己对亲人的骄傲,总是沉稳可靠的小队长难得打了个磕巴,“我认为——他挺喜欢剑术的。”

      墨丘利敏锐地想起来奥利维耶的手足不止一个:“那您的妹妹呢?”宝石已经全部分配好了,小队长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一颗。

      奥利维耶抿着唇说:“把这种东西送给她是害了她……约德蕾尔……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双胞胎兄妹出生时,奥利维耶已经成长到了成为家里重要的劳力,每日早出晚归想要减轻母亲和继父的负担。再长大一点,弟妹们会跑会跳会说话了,他又从了军。

      寥寥无几的数次探亲里,他对小妹的印象只有在朱利安缠着自己教他剑术时安静地站在一边的小小身影,穿着母亲和兄长的旧衣改小的发白发灰的裙子,只有和母亲酷似的小脸是家中一丝鲜亮的颜色。

      “也许令妹也是一位女中豪杰呢?伊修加德也有不少英勇的女骑士呢。”墨丘利忍不住反问,看着队长骤然空白了一下的脸色忍俊不禁。但奥利维耶思索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约德蕾尔只是对着自己话少,和同胞哥哥之间的手足打闹从没缺席过,如果墨丘利说的是真的,想来朱利安至少保不住从前摆弄的那些木制玩具。

      看见奥利维耶难得的无措,墨丘利想要微笑,对平日里铁面无私的青年也有如此平凡的烦恼感到亲切和浅浅的艳羡。他又想起女佣莫妮卡破旧的发绳,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来帮你吧——就像那个布鸥一样,做点手工,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墨丘利握紧了手心已经发热的宝石,殷切地在“我们”上加重语气,他太渴望拥有朋友了。

      屋外有呼啸的风声夹杂着人类的喊叫,宿舍内却十分安静,石头墙壁看起来触手生冰,但墨丘利的脸却因为激动微微发红。感到一丝极轻的从未有过的触动,奥利维耶的惊讶只维持了一瞬便变成了更加柔和的神情:“谢谢你,”他郑重地、少有地吐露了一丝内心感受回答道,“这对我……很重要。”

  • 作者有话要说:  对自己说的:记得回来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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