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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于雪原中 ...

  •   他远去的苦痛记忆已经不甚清晰了。年月深久,只有刻骨的疼痛像是痊愈不了的旧伤铭刻在脑海深处,剩余的色块模糊地覆盖着噩梦其他部分,有新的苦难往上覆盖,先是满目鲜红,然后是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哭泣、海水的腥气、不知道是谁的名字的讣告,凝结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把还没有来得及逃回现实的他几要溺死在里面。

      墨丘利身体一阵痉挛,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哀鸣。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双手抱胸,缩成一团,好像刚离开羊水的婴儿,却被呛住发不出救命的哭声。外头气温低至零下,他却出了一身汗,被褥湿漉漉的,明天日出前会被冻成细小的冰碴。此时正是午夜,荒原四下一片寂静,他弄出的动静太大,身边的男人被吵醒,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力踹了他一下,大骂道:“怎么了?你又发什么疯!”

      墨丘利被这一脚踹了个正着,嗫嚅道:“不,那个,我……梦到我死了……” 他形容不清自己梦境的真实内容,也不敢在男人面前描述被海水淹没。

      “又梦到了?”中年男人——他的舅舅不耐烦道,“你天天梦到自己死,脑子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对不起,对不起。”墨丘利小声道歉,男人骂了几句,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不是梦,那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墨丘利抱着臭烘烘的毯子,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感觉眼中干涩。母亲早已经去世,就算她还活着,大约也不会爱自己的儿子。年幼的他像一卷弃之可惜收之无益的旧铺盖被丢给了在港口做小生意的舅舅一家,算是一个吃不了几块面包的免费劳动力而被允许活着。

      在伟大的母港利姆萨罗敏萨,像他这样的小孩不计其数。他们做一个家庭的苦工而早早长大成人,然后他们会结婚,成为另一个家庭的苦工。他羡慕过往来如风的冒险者,他们之中会有几个人也许会走上这样的道路,什么都束缚不了他们。绝大多数人只和他见过一面,没过多久就从别人嘴里听说此人的死讯。

      十岁出头时他也和玩伴们去斧术师行会凑过热闹,只是他大约实在不是那块料,加上有一种几近如履薄冰般惜命的天性。早早就已经接受了自己也只能做个平庸的商贩的未来。好在再不过两年,他也就可以从舅舅那里独立,或者被他赶走。至少长大后,他就很少挨打,也能够想方设法让自己吃饱了。

      原本他是这么想的。

      几个成年男人挤在狭小的帐篷里,他理所应当地被排挤到最外圈,空气浑浊冰冷,可以清晰听到帐篷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棉絮大的雪片簌簌落在地上。

      灵灾后利姆萨罗敏萨一片混乱,虽然有提督力挽狂澜,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救治伤者安葬死者,在废墟上竭力重建。舅舅的小商铺不幸就是受灾处之一。人到中年想要挽回损失就容易铤而走险。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了遥远的北国的一些致富“门道”,拉着熟人加入了一个要走起长途的商队。

      这自然不是什么正经商队,对于闭关锁国的伊修加德来说几乎没有“正经的商队”这个说法,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是违禁品,与此同时它们会摇身一变卖出压根不是稍微值钱的价格。几个相熟的商户一合计,凑钱请了一位当地人做向导,说是伊修加德人,实际是没有进入圣座许可的流民。

      虽然运气不好可能会受到巨龙首营地巡查士兵的盘查,但那儿的负责人似乎是个好人,不会要商人的命,也不会强行霸占货物。只是如果碰到大审门或者神殿骑士团的成员,他们就倒大霉了,所以商队的路线必须提前做好规划。

      他们跟着向导走灵灾后流民用生命探索出来的躲避骑士团的小道,加上天地异变,风雪交加,异常难以前进。他们行色匆匆,以冷漠来抵御不安和艰苦,鲜少对话。期间有两个年轻人发生冲突,剩下的人冷漠地旁观,等这二人打了一架分出胜负,才收拾货物继续上路。照此速度前进,明天上午就能与接应的伊修加德商人碰头。

      墨丘利忽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晃了晃。

      整座山都轰鸣起来,仿佛远处有一万只野牛狂奔,地动山摇,墨丘利愕然抬头,一道雪白的浪潮从雪山砸下来。

      不知谁喊了一声:“雪崩了!”

      小队立刻混乱起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混作一团。年轻力壮的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雪崩的速度,墨丘利只来得及扑向一处高大的岩石,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在猛烈的撞击中失去了意识。

      他昏过去一段时间,被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吵醒了。太冷了,身上压着巨大的雪块,下半身没有知觉,手指勉强能动。

      无论怎么看都是最坏的情况,更让人恐惧的是,他被一片寂静包围,这里没有人或者动物发出的任何声音,就连幸存者的□□声都没有。

      “有人吗?”他试着喊话。

      “救命……咳咳,救命……”

      “有没有人来……”

      他休息半天才能喊出一句,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体力流逝,声音逐渐微弱,雪块的缝隙中漏下的光线也越来越稀薄。马上就要天黑了,虽然侥幸仍有空气流通,日落之后气温骤降,他会被活活冻死。

      墨丘利脑海中确认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会有人来救他。没人知道这个异国的商队,没人知道流民逃命的小路,就算真的有人听到雪崩的动静、赶来查看,又为什么要救一群走私的罪犯呢?

      又要死了……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意识逐渐涣散,意识到自己连收尸的人可能都没有的时候,那种无力的绝望比死亡本身更摧毁求生欲。他的皮肤上泛起了不自然的青紫,慢慢地感觉不到寒冷,甚至失温让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仿佛是盛夏泡在被阳光烤热的水里的温暖。在这种奇异的幸福之中,墨丘利不由得微笑来迎接天使的降临。

      他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像寒冬里的一阵响雷,炸开了厚厚的云层。

      “有人还活着!”

      是天使吗,天使会有如此温暖的怀抱吗?

      那人握着他的手,高声呼唤:“医疗兵,过来这边!这个人还活着!”

      他拍拍墨丘利的脸颊,厉声命令:“新兵,睁开眼睛!没有指挥官的命令不许擅自死!”

      墨丘利耳朵里嗡嗡的,大概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被一床厚棉被裹起来,不认识的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陆行鸟车,隐约能听到有人对话。

      “不止这一个吧?”

      “找到四具尸体,只有他还有一口气。”

      “家主打算带回去审问吗?”

      “刚经历了这种事还要接受审问,也太可怜了吧,救人要紧。”

      “有些散落的东西,看着像是行商。”

      “……我送这个幸存者回营地,马上回来。”

      说话的人钻进陆行鸟车,跪在他身边,轻声安慰他:“你安全了,保持清醒,不要睡着。” 说话间,还抬起他的脑袋,试图给他喂下一点粗糙的热茶。

      虽然本能很不情愿从温暖的幻觉中挣扎出来,墨丘利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鸟车里光线很暗。雪原上的奔波让他的眼睛适应了强烈的日光,突然置身于昏暗的环境,他终于能放松精神。

      身边的人继续和他对话,声音清透,有点冷漠。大概不想多说话,但是责任心使然,必须让伤者保持清醒。

      “好,睁开眼睛,和我说说话。我叫奥利维耶,你叫什么名字?”

      墨丘利张张嘴,艰难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字。他声如蚊蚋,嗓子完全干了,不知能不能恢复。

      奥利维耶趴在他嘴边,听他嘶哑地重复自己的名字。

      尚未确认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回答,只是这之后的事情墨丘利已经不记得了。

      墨丘利睡了一个好觉。

      似乎有很多人来看望他,床头总是响起脚步声,偶尔有人小声对话。他累得睁不开眼睛,鼻腔里充斥着松木的气息,干净被单上的清香,毕毕剥剥的燃烧声显得这里更加幽静。

      非常罕有地,他梦见了母亲的影子,那样清晰又熟悉,而不是过往噩梦里闪烁尖叫的模糊色块。他们有着相同的翠绿眼眸,她拉着他的手、赤脚走在海边的礁石上,海浪拍打石头,激起白色的泡沫。阳光就像抚摸着他的脸颊一般暖意融融,寂静无声。

      他们到达目的地,是渔女们比家还熟悉、赖以为生附着着无数海生贝类的海边岩壁,母亲脱掉外衣,只剩下贴身衣物,她捡起地上的粗麻绳,绑在腰上,打了个死结。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坚实的木桩上,她把末端的一段绳子放到墨丘利手里,耐心地嘱咐他。

      “墨丘利,妈妈在下面扯绳子的时候,一定要用力把妈妈拉回来哦。”

      十岁的墨丘利点头,保证道:“我会的,妈妈。”

      母亲温柔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着自己的另一个灵魂,纵身跃入水中,她窈窕的影子在海面下闪过,游进了更深的地方。墨丘利攥紧绳子,这不过是一次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的海下作业,海边没有别人,只有遥远的太阳与他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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