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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禁·玖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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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第三日了。我的身体似乎依然无法接纳自己的灵魂。如同被分裂了一般,灵魂游弋在外,静静的,等待着化而归一的那一日。终觉着是遥遥无期的漫长。
幸而青鸾一直在我身边。一直用他的灵魂,握着我的灵魂。他的手指颀长,而且有力;我看过他在羲粵宫里,无限爱怜地,抱起那把生了锈的邬琴,指尖轻轻滑过,泠泠琴音如涓涓细流般,淙淙流淌。
邬琴是大陆上最难于演奏的乐器,在这一百九十九年里,我从未欣赏过如此曼妙的乐音,柔曼,然而激越。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完美地揉进了这两种色彩:雪之国冰海的湛蓝,风之国笭谷的殷红。
“青鸾,我不知道,你……我从没有想过,你是如此优秀的琴师。”
然而,他没有笑容,甚至连一贯的微笑都不剩半点。他的灵魂,在羲粤宫冰色的阳光下,呈现着七彩的光泽。
“我并不是琴师,我只是,一直守护着你腕上至宝被诅咒一族的后裔。邬琴,只有心地纯净的人才能够演奏出纯净的音符,也就是说,邬琴并不是乐器,而不过是心灵的一面铜镜,搜寻着反馈着内心最深处的那些肮脏与卑劣。无论是神也好,人也好。”
“那么……只要是心地纯净之人,就一定能够奏出那样的曲子吗?”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靥,疲惫,而且无奈。
“璎珞,你太单纯了,单纯的一如一百九十九年前,我在翝徽殿金色的牢笼里看着你诞生的那一刻。一百九十九年过去了,我以为每个人都变了,那一日喜轿里我以为连璎珞都不再是朔影殿里那个眼神迷茫然而洁净的小公主了,连璎珞你都变了,可是现在我发觉,自己错了。”
“不,你没有错,我的确变了。比出生时更加孤寂凄冷,比出生时更加渴望温暖。那种心情,你会明白吗?那种犹如飞蛾扑火般的绝望,在一百五十五年里,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我自己身体的每个角落,灵魂的每个角落。”
“璎珞,用你的手指,抚摸一下这把邬琴。你能够感到的,那种振颤,那种寂寞的振颤。”
他轻轻抓住我的手,指尖触碰到邬琴纤细的绿色琴弦。只刹那,一种痛的让人心醉的疼痛,一下子撅住了我的心,狠狠地,让我几近窒息。
“怎么了?”
“没事,只不过划破了手指了。”
他微微蹙起了眉。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写着淡淡的痛惜。或许,那种淡然,也不过是掩饰。
只能听见的时候,听觉比任何人都灵敏。
如今能够看见大千世界万物万象,视觉也比常人要敏锐了些。这些,算不算是补偿了我一百九十九的黑暗?
邬琴。可以映出演奏者内心的乐器。给我的回答,只是血罢了。锈了的琴弦上,沾了点滴鲜血,在铜绿之中,分外显眼。
“青鸾……为什么我的手碰到邬琴,会流血?”
“……因为你的灵魂里,血在淌。或者……”
“或者?”
“或者……你的内心渴望着血。也就是所谓的嗜血。”
我的内心……嗜血?
蓦地,我想起了,母后在神山上求得的天启:
终有一日,她将重见光明。那一日便是整个大陆灭亡之日。
难道注定了,我便是将整个大陆推向崩溃边缘的嗜血魔物?三百年前的战争里,整个大陆浸渍在红莲血海之中,为了那朵从大陆上销声匿迹百年的妖娆毒花。然而那一次,大陆并没有灭亡,相反地,却让五大国七小国结成了不同的同盟,之后各个同盟之间力量此消彼长相互牵制,从而达成了如今暂时的和平安定状态。
不自禁地颤抖。前世依稀的记忆之中,阴云密布的冰海里,漂浮着的尸首,无论是神明,或是凡人,他们的血液都是红色的。
那是,那一年里,冰海的颜色。
也是,我前世记忆里,唯一一次眼泪的颜色。
“怎么了?很冷吗?要不要回凌音殿?”
“青鸾……我……很害怕……我害怕那样的自己,畏惧那样的自己。我害怕那个嗜血的魔物会真的从心底里苏醒,害怕……三百年前的那一幕重演……”
声音的颤抖,哽咽,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究竟,在渴望着对方怎样的回答,在渴望着自己怎样的心境,来面对……这种几近混乱的设想。或者说是,上天的神谕。
揽住我的腰,将我拥在怀中,微笑。青鸾的声音轻微,而且温润。
“毓姬……”
毓姬……
我一把推开青鸾。他的手却紧紧攥住了我的手,任我怎么挣脱都始终不肯有半点放松。
“毓姬……”
青鸾灵魂的颜色开始变化,褪成淡淡的青灰色。他口中念念不忘的名字,如此熟悉,一时却记不起。不可否认,这三日来,我一天比一天眷恋他的拥抱,那里,是现今唯一能够为我遮风避雨的地方。只可惜,我不是他迷离眼中的那个女子。
所以,我不想让他如此沉沦。沉溺于无法企及的回忆之地。唤醒他,或许是种残忍;然而就这样等待着他自我的复苏,结果或许会令他更加痛不欲生。
我拼命地试图将手抽出,结果却演变成了一个灵魂拖曳着另一个灵魂,在雪之国偌大的宫墙殿堂之间来回游走。在那些我从未到过今后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到的宫殿之中,我们穿墙而入,越墙而出。我开始害怕,比一切时候都害怕,究竟在害怕些什么,我却不知道。只是,不希望,不想要,那样的青鸾一直持续下去,唯恐他会消失,唯恐他会离开。
现在的我,竟是如此脆弱。脆弱到不得不去依赖蓝璞玉的守护圣兽,脆弱到不得不去依赖一直在我身边幻化成千姿百态的那只祥瑞之鸟。
讽刺的是,我却想逃离他,远远地逃离他。那个已经不再是乳白色的青鸾灵魂,让我厌恶甚至畏惧。经历了一百九十九年黑暗之后,面对着他眼中的自己,才发觉内心里其实早已憎恶这样的自己,早已鄙视这样的自己。
原来我也不过是这么自私的凡人。
然而我,还能够做什么……除了逃开,还能做什么?
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凝重而密集,灵魂在增强的气压下备受挤压,失色的灵魂则更加脆弱,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青鸾握住我的那只手,开始溶化,消散。
冰冷的时候,他的灵魂贴紧我抚慰我温暖我;
寂寞的时候,他的灵魂将我揽在怀中静静等待着一分一秒的流逝;
而我,我的灵魂能做什么?除了逃开,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消散,还能做什么?
我停住了。
不想逃。不愿逃。不能逃。
于是,我停住了,停下的时候打量四周才发现,只是一间小小的陈屋,摇摇欲坠的屋顶积着厚厚的冰雪。没有尘埃,只是一种隐隐的可怖感觉笼在这片几乎无人注意的皇宫一隅。
“这孩子……怎么了?”
身后一个轻盈的声音突然的,在那间狭小而僻静的陈屋之中回响起来。透过唯一一扇窗的冰蓝色阳光里,尘埃轻舞飞扬。
那个女子,站在我的灵魂面前,水色长发覆盖着她的半边身体,一直一直,拖曳到她水色的裙边,极尽奢华地铺陈开来。
纤细的眉微微上挑,紫色眼眸里满载着似曾相识的温柔,柔软得足以融化一切。然而,却没有半点惊异。
“我在问你,这孩子怎么了?”
“您……能够看到我们吗?”
面前那个女子的嘴角扬起来,扯出些许微妙的线条。一双手抚摸着我的脸庞,确切说是我灵魂的脸庞,温暖的,如同旧日。
那是久违了的感觉。我面前这个人,并非幻觉,亦非灵魂。她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生命,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拥有最为强大神力的人。
“他……青鸾他碰了羲粤宫里的邬琴,之后灵体就变成这样的了。”
“你说……他碰了邬琴?你们去了羲粤宫了?”
我轻轻颔首称,是。
一声极轻的太息。她别过脸去,努力试图从那扇小小的窗中瞭望羲粤宫,尽管我想她知道的,那不过是一种徒劳。
“冤孽啊……原来她还在那里,她一直都不肯走。”
她这样的喃喃自语,在那间小小的陈屋里化成了尘埃。曼舞在整个仿佛与世隔绝的维度空间。水色的发丝,微微地,颤动着。
走近青鸾,她的手轻轻放在他心脏的地方。
“这孩子,是蓝璞玉的守护兽吧?既然他和你在一起,那么蓝璞应该就在你身上吧。”
“是。可是……您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的心跳,和冰海深处的人鱼非常相似。守护兽,只会守护着至宝的所有者,而且几乎,寸步不离。除了——除了那个孩子,那么多年,我只见过她……”
她的目光突然间停驻在青鸾的胸口,之后慢慢上移。游移着,不断地,游弋。最后,停留在我的鼻翼,我的脸颊,我的双眸。
她问,你是谁。
我垂下头看脚边的青鸾,发丝如瀑遮掩起我的表情。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
我是谁。
那时我从未想过的问题。我是冰海里守护着玄冥剑的人鱼,是风之国被囚禁了一百五十年的公主,是雪之国九皇子尚埙最爱的妃子,抑或者……我是连自己都无法预知的什么……
“回答我,你是谁?”
那语音里的不再是如水的温柔。
然而我不知道。那么多的角色里,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究竟哪一个,才是想要的自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只是,我现在唯一知道的。只是想救青鸾,只是不想让青鸾离开我。
“我只是……恳求您救他的人。”
她略有些惊讶地望着我,那双紫眸如同水晶石般镶嵌在天神雕饰的绝美容颜之上,美的不似人间。旋即那对紫水晶里有了笑意。
她说,我救不了他,你把蓝璞拿出来,只有蓝璞能救他。
“蓝璞玉?可是我现在只是灵体状态,不可能……”
她的笑意更甚了。
“你当了至宝是什么?只是一块蠢笨兮兮的石头吗?至宝是与持有者心意相通之物,只要它认定了你就是它的主人。”
“那么现在的我怎么能够拿到蓝璞玉呢?蓝璞玉,还在躯体的腕上坠着。”
“那就呼唤它啊。”
“呼唤?”
“用你的整个灵魂,呼唤至宝的灵魂,呼唤它的力量。”
——闭上眼睛,用你的整个灵魂呼唤它。呼唤蓝璞玉。
不知何时,脑海中浮现出这般话语。
——闭上眼。呼唤,倾尽全力。
蓝璞玉;
蓝璞玉;
蓝璞玉……
胸口上依稀有了暖暖的感觉,也有力量开始积聚。那种温暖和力量开始以无法预测的速度急剧膨胀起来,在胸口的地方,原本淡得若隐若现的绿色,幻化成了明晰的瑛鸢草绿。那个女子的手突然伸向了绿色,胸口一阵冰冷,然后是备受煎熬的炽热。她纤长的手指穿越灵魂的表层,紧紧地,攫取了那片深藏胸中的力量。一股外力,不断试图将那团绿色拽出体外,与之同时的,是绿色在体内本能般的顽强抵抗。
两股力量连着恐惧的作用下,连同疼痛,都不是那么明显的了。我只是,万分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外表柔弱的女子,如何能够拥有这般强大的神力,与至宝几百万年蕴含的力量相匹敌相抗衡。
“你是……谁?”
话语说出口,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自己的声音,或者说根本就是不受大脑控制的。
她没有作任何回答,只是将全部注意力凝结在胸口的瑛鸢绿上,已经被拖曳出大半的绿色,终于,在灵魂外呈现出其全貌:
瑛鸢草。
蓝璞玉的灵体,是瑛鸢草。
她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托着那棵轮廓略微有些模糊的瑛鸢草,然后屏息凝神,将那力量注入青鸾开始暗淡的灵魂心脏位置。强行将瑛鸢草姿态的蓝璞玉灵体按入另一个灵魂的时候,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困难那么大,略有些阻力,稍稍加力便可以化解了。
当蓝璞玉的灵体全部进入青鸾体内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微微舒了口气。看着我说,我和你一样,只是个想救他的人。
之后她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自己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青鸾,那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守护兽。
青鸾的灵魂开始变得澄清起来的时候,我才算是缓了口气。
“您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里是吗?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终有一日,你会了解,了解一切。你一直困惑的一切,你将在自己的体内找到答案的。”
“在……自己体内?”
“只是现在,我需要送你们出去了。灵魂是不可长时间呆在这间屋子的。”
“那末……我们还能再见吗?”
那抹含义不明的笑意,再度浮上了她的眉眼。周围的空气激荡起层层漩涡,水色的发丝疯狂地飘扬起来,卷着些微尘埃;时间漫长得仿佛,划过道道轮回。
睁开眼的时候,已在青鸾的臂弯里了。一睁眼,迎上的便是那双深沉得不见湖底的黑曜眼眸。
“青鸾,你……没事了?”
“嗯。你去了……那间陈屋?那间小的久无人居的陈屋?”
“那里有人的啊……而且是个很温柔的美人呢。”
“璎珞,你为了救我,去了那里的?”
脸颊上腾升起两朵红晕,小声说,是。然而内心已经被名为痛悔和歉疚的小虫们啃噬得残缺不全,我总不至于说是为了逃开他才躲进去的吧。
“璎珞你不知道,那有多危险……你……”
“那个女子,你认识吗?你一定认识对不对?下次见到她的时候要记得向人家道……”
话未落,他的头突然地贴近胸口,刚刚蓝璞玉灵体被掏出的地方。愈合的伤口下,炽热却没有半点退却的欲望。
依然有点痛。可是,他却贴了上了,温软的发丝隔着青衣,依然可以感觉到的舒适。
“青……鸾……”
璎珞,谢谢。
“青鸾……告诉我好不好,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
“那个女人,她是谁?”
“……”
“告诉我啊!”
我的语调里含了些淡淡的愠怒。一直这样被这些活了上千年知道前事后事的家伙们当成白痴,可不是我想要的。
“拜托你,告诉我。青鸾。她是谁?”
“她是……玖月。禁之玖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