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梦里人》密斯阿简

57、定情

　　我一直记得江鸿高中那日，是金桂十里飘香的一个盛秋。

　　乡试一早放榜，噼里啪啦的炮竹在苏府门前炸响，唢呐声、敲梆子的声音混杂在人来人往的贺喜声中。

　　月桂小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中了中了——”

　　我们几个方才还正坐着，一听这消息立即就乱了，忙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谁中了？”

　　月桂一口气没喘上来，我们递了水上去，她仰头一气饮下，才抚着胸口道：

　　“平少爷第二十六名，睿少爷第六，中了亚魁，江家表少爷中了亚元——”

　　我们瞪大了眼，彼此相视一眼，当即捂嘴大叫，抱到了一起。

　　这时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打了帘子，快步走了进来，对我笑道：“姑娘，老太太叫您过去。”

　　“——京里来人了。”

　　我一怔，忽然松开抱住锦姐儿的手。

　　长秋阁里。

　　我刚进去，便瞧见下首坐着的许久未见的季嬷嬷，她一身苍绿色长衫，半花白的头发用一根通体碧绿的老翡翠簪子束在脑后，面容和润，又带着些不怒而威。

　　我低着头走过去，先叫了声外祖母，又转过去叫了声“季嬷嬷”。

　　她站起身来，拉着我上下看了片刻，才红了眼对老祖宗点头道：“果真是老太太这儿养人，叫我这老眼昏花的，一时都没认出姑娘来，不过两年半光景，竟出落得这般标致。”

　　外祖母对我招手，叫我坐过去：“这两年过得快，姑娘们长得也快，瞧瞧，我屋里如今就只剩两个丫头了，娟姐儿这一走，我这屋子又要冷上许多。”

　　我窝在她怀里，听到这话，只觉得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

　　季嬷嬷顺着她这话宽慰了她几句，也跟着低头拭泪片刻，才又笑着开口同外祖母念了几句家常，总算是把这个话题止住。话语间提到离期，我本以为还要再歇上几日，却没想到即日便要走。

　　外祖母动作一顿，不由问道：“这般急着要回去？”

　　季嬷嬷哀叹了一声，垂眉道：“家里老太太身子不好，姑爷便想着早些叫姑娘回去。”她顿了顿，偏头看了眼窗外，放低了声音，“小姐给老太太带了些话，是关于舅老爷明年上任的事……”

　　外祖母拍了拍我，又看向雪梅：“先带娟姐儿出去吧。”

　　我瞧着外祖母的样子，便隐约知道是母亲带了话要同祖母说。

　　我刚出去，便瞧见门口转角处，锦姐儿朝我挤眉弄眼。

　　我支走雪梅，便朝她走过去：“做什么？”

　　没想到她一把拉过我就跑：“江表哥在等你。”

　　她拉我小跑溜出了侧门，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上只有一个车夫，他带着斗笠看不见脸。

　　锦姐儿轻轻推了我一把，我回头看她，她立在内门对我摆手催促道：“快去——”

　　我咬了咬下唇，提起裙子，一步，两步，三步……我加快了步子，小跑至马车边上。

　　车夫举手掀了斗笠，底下露出一张清逸的脸来。

　　“上车。”

　　他朝我伸出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摊在我面前。

　　我这回没有犹豫，轻轻握住他的手，如想象中那样温热而宽大。

　　我借着他的力一撑跳上了马车，刚站上去，没有站稳，差点摔倒，他一把拉住我，带着隐隐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心点。”他没松手。

　　我脸红了，垂眼点点头，借着他的手，打了帘子坐进车里，待我坐定，他很快收了手。隔着帘子，看他带好斗笠，一拉缰绳，喊了声“驾”，马车便慢慢驶动起来。

　　我透过车窗，看见马车一路驶过阊门大街，穿过阊门，便出了内城，看着方向却是往外城的方向去了。

　　“这是去哪儿？”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陷在达达的马蹄声中清晰传来：“带你去看枫叶。”

　　“哦——”我应了声，目光重新落回窗外，没再开口，脸上却红了。

　　那日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踏秋想去看红枫，转眼自己都抛在脑后，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记得。

　　窗外的景色渐渐过渡到大片的田野，秋色将原野染上一层又一层的金黄灿红，宽阔的马路变成了羊肠小道，路人也渐渐变少，我将窗打开大了些，把头枕靠在窗棱上，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空气也湿润润的，混杂着芳草和泥土的气味。

　　马车驶了有好一会儿的功夫，才慢慢停下。

　　“到了。”他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这里的上山路马车不好走，只能走上去。”

　　车帘被拉开，他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我面前，我慌忙低下头应了声：“好。”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忽然轻笑了一声，便先一步下了车。

　　这笑声落在我耳朵里，只叫我脸上又红了几分。

　　我下了车，他转头看我眼，又叫我等下。只见他三两步钻进车，再出来时手上拿了件大氅，走到我旁边，将大衣从我头上绕到我颈后，披在我肩上，又低头细心系好了领带。

　　动作间，我感觉到他的指腹偶尔擦过我颈部的肌肤，仿佛羽毛挠过：“好了。”

　　他很快放下手，对我温声道：“山中露寒重，仔细别受凉了。”

　　这声音低且浅，好似蜜水般倒灌进我耳朵里。

　　我将下巴埋在领口，闻见上面有他如松木混合着瑞脑熏过的清冽的气息。

　　我脑子有些飘然，无声的点了点头，耳朵却烧起来。

　　他看我眼，目光很快落在我耳廓上，弯了弯眼睛。

　　我面上又是一赧，先一步走在他面前：“快走吧。”

　　他好像心情很好，又好像有些闲散，从鼻音里分出了一个“嗯”字，只慢一步，落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我余光一侧便能看见他。

　　行至较陡的坡梯，他快我几步，走到前面，伸手拉我上去。

　　我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慢慢往上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

　　这阵沉默持续了很久，带着些心有灵犀的默契。

　　仿佛如此就能忘了把手松开。

　　走了有一会儿，便觉得面前的视野开阔起来，我停下脚步，目光投向面前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从山脚到山顶色彩由老青、桔黄、橙红再到浅绛。

　　而不远处的山头有一座观音台，面朝这边的望枫台，神像有些老旧，看着像是已经被丢弃于此多年，许久未有人打理。

　　手上一松，我余光见身后身影一晃，走到我身前。

　　我忽然害怕起来，甚至恨不得时间就定格在此刻，再也不要流逝——也害怕开口，一开口就什么都没了。

　　“我很快要回京了。”我目光落在那座观音像上。

　　“我知道。”

　　我忽然觉一阵孤寂从脚底升起，这山里果然是露寒。

　　我强撑着，扭头对他扯了个笑：“还没恭喜表哥中了亚元，日后定当平步青云，人生似锦——”

　　他遽然伸手捂住我的嘴。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目光近乎流连地从他眉间描绘到下巴。我感觉到眼角涌上一层湿意，眼前也模糊起来。

　　他慢慢附身，亲在我的眼下，将我脸上的泪珠细细吻尽。

　　这个吻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慢慢往下，寻了我的唇的位置，却依旧没有松手，仿若完成一个祈祷仪式般，只是庄重地吻在手背上。

　　“等我上门提亲。”

　　“……你说了就是了？”

　　“有观音作证。”

　　我垂下眼，身子发软，脑子也慢了起来。只觉得这漫天的红枫也顺着风飘入了心里。染上了赤色。

　　说好的一辈子的赤色，谁都不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