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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年少不知冬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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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过了大雪,便下了第一场冬雪,再往后就是一连几日的大雪。
这日好不容易放了晴,庭院里积起齐膝一般深的雪,树上、屋顶、地面上银装素裹一片。
锦姐儿当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冰刀,迫不及待地拉着我跑到已经结冰的湖面上冰嬉起来。
玩了好一阵,锦姐儿忽然就没了兴致。绕到岸边,三两下脱了冰靴,然后坐在旁边,仰头盯着天空,百无聊赖的模样,头回露出这般沮丧的神色,恹恹道:“真是无聊……华姐姐、平姐姐说了亲都不出来了,就我们两个真是好生无聊……”
我闻之也不由一叹。这女子结亲后到底是诸多限制,自是不能再如做小姑娘时一般随心放肆,若是传出去了,外人还只当是不知礼数,只会败坏了家族名声。
两人对视一眼,竟如赛起叹息般,你一声我一声,愈发低沉。
一个雪团忽然砸到我们身后,睿表哥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雁秋,我这远瞧着还以为两个雪地里的红萝卜,近看才发现,这不是我们家妹妹吗?”
我们循声望去,便看见睿表哥同江鸿走了过来,两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
我下意识低头看,才后知后觉发现我跟锦姐儿今日都穿着猩红色大氅,也便明白他口中“红萝卜”的意味。
锦姐儿当即就气急顺手抓起一团雪朝他扔去,却被他扭身轻巧一躲开。气得锦姐儿更是开始左右开弓,朝睿表哥丢去雪团,不过有不少“误砸”在一旁的江鸿身上。
江鸿穿了一身黑色鹤氅,散落的白雪在上面格外明显。
锦姐儿咧嘴一笑,显然被他这模样逗乐了,摆了个鬼脸取笑他:“鸿表哥也不知道躲开——”
我知道锦姐儿一直因为平姐姐的婚事忿忿不平,心里记恨上江鸿,平日里没少说过他坏话,如今逮到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江鸿神色如常,微笑着弯腰拂掉身上的雪:“你这投法不准,我教你——”
他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地上卷起雪团,快准狠朝还在傻笑的锦姐儿右靴上砸去,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上面,这精准的投法叫锦姐儿的笑声立即就卡在喉咙里,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被她这呆样逗笑。
锦姐儿这才反应过来,恶狠狠冲我威胁道:“不许笑!”
她自是要找回场子,背过身,捣鼓了好一会儿,忽然跳转过来,怀里多了一捧雪球,便见她从怀里接二连三地朝那两人投去。
只是两个年轻男子身姿轻盈,轻巧而娴熟地将这些雪球悉数躲过,神情还仿若闲庭信步般,自顾自聊起来。
这无疑更是激怒了锦姐儿,边扔边朝他们大喊:“不准动——”
我在一旁瞧着,目光不动声色飘向江鸿挂着笑意的脸,不由垂眸低头偷笑。
谁料,一团飞雪骤然飞向我的右肩,我没来得及躲过,被砸了满怀。当即便听闻锦姐儿止不住的笑声:“娟娘,你也太傻了,站着给我打不是?”
我羞恼出了洋相,忙低头裹了团雪,就追着锦姐儿打去:“我要叫你看看是谁傻——”
她侧身嬉笑着躲我,我砸去的雪□□数落在一旁的睿表哥身上。睿表哥被砸了个猝不及防,瞪大了眼抬头望向我。
我忙低头,却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无疑是个开战的信号。
一场雪仗混战开打起来,先是分成了两波,我与锦姐儿一阵营,另外两个表哥一个阵营,互相砸着雪球。到了后面,锦姐儿突然偷袭起我来,这阵营渐渐也就混乱起来,到了后面,也不知为何就变成了睿表哥跟锦姐儿一边,我跟江鸿被迫站在一边了。
锦姐儿追着要打我,我连忙躲在鸿表哥身后,一时兴起来,也没注意手落在了他衣角上,只顾着左右躲锦姐儿跟睿表哥的强烈攻势。
到了最后,就变成他们两个追着我跟鸿表哥狂打。我气喘吁吁,再跑不动,刚举了手就要投降,却没想到锦姐儿仍不放过我,一声“看招”,一团雪便直冲我面门来。
我只料到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了眼。却没料到旁边一股力将我攥过去,再一反应过来,江鸿的身影便直直落在我的面前。
那一瞬间,分明极快,可落在我眼里,却仿佛放缓了时间,叫我能清晰闻见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看见他侧颜带着笑意的眼睛弯起,仿若一轮弯月,勾住了谁的心事,一瞬间,哗啦啦全部泄了出来,一丁点都再也藏不住。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及不合时宜想到的是——他似乎这几个月又长了许多,比起夏季那会儿,几乎是还要高出一指长。都说女大十八变,可男子的成长的速度却更如快马加鞭,颀长的身段仿佛如春笋长成绿竹,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他碰到我的手腕,仿佛只是不小心,又飞快地放下了。
我忙将手背在身后,上面还留有他掌心的余温。
我红着脸低声对他说了句:“多谢鸿表哥。”
他无声点了点头,目光没再落我身上,很快移开了。
我咬了咬下唇,没再敢看他。
若我当时再大胆些,再抬头看他一眼,再多停留一会儿,便能看见他微微红起的耳廓,以及不自然抿起的嘴角。
但是年少心事到底是困于矜持,也囿于羞赧,最终只是低着头小步跑到了锦姐儿旁边,借着说旁话的间隙,掩盖脸上的飞红。
没一会儿,很快外祖母那边派了丫头过来喊我们去吃新鲜猎得的鹿肉,我们也这才意识到已经玩闹了许久,便决定要回去换件衣服再去秋水阁。
江鸿瞧我们一眼,先一步开口对睿表哥笑说自己该回去了。
睿表哥有些不满,拉住他:“今日族中子弟都去,你不去我多没意思——”
锦姐儿原是个心大的,一场玩闹下来仿若“不打不相识”般,已同江鸿格外熟稔,也对他道:“是啊,鸿表哥,与我们一同去吧——”
如此我也跟着附和了几声:“鸿表哥一齐去吧。”
他朝我看来,我有些紧张,垂下视线,落在自己的鹿皮小靴上,心虚道:“月姐儿说好久没见到你了。”
他思索半晌,这才犹豫地点点头,笑着说了声“好”。
锦姐儿自然是迫不及待要吃鹿肉,当即提着裙子、拎着冰刀就忙不迭冲在了前面,睿表哥跟鸿表哥则走在中间。我因这雪深难下脚,慢慢落在后面,脚步一步一个坑,陷下去又拔出来,走得格外艰难。
走了有一会儿,我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串脚印踩出来的雪坑。
我抬头望去,江鸿就在我正前面两尺左右的距离。
他走得慢,落后于睿表哥几步。
每走一步,还会特意停留片刻,才再往前走。与我的距离也只保持在恰好一尺多的位置,不多也不少,那串靴子印却恰恰当当地停在我面前。
仿佛专门只为我留的一般。
我看着他背影,心里一荡,忽然咬着下唇低下头去,提着裙摆,顺着他走过的那串雪印子,一步一步踩进去。每走一步,脸上就要热一些。
年少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慢得像熬粥,粘稠得动人脾胃,禁不住往炉子里添柴加火,总盼着那锅粥永远热乎下去。
可成长却是个人走茶凉的过程。
熬粥的人最终成了独自喝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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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年,开了春、入了夏,华姐姐、平姐姐相继出了嫁,府里忽然就冷清了下来。
外祖母伤神了几日,便叫我跟锦姐儿一同搬去她的抱厦里,一直念着姑娘还在时,总要多些放在眼前照看着,往后嫁远了,再见也就难了。
而再往后日子便天见儿的热了起来,我很少再能看见几个表哥的身影,听见舅母跟外祖母之间谈及“下场“,这才想起来秋闱将近的事。
身后的锦姐儿忽然哀嚎一声:“怎么就这么难?”
我回头看去,她手里拿着一堆针线,桌上摆着一张图样,看样子是要缝护膝。我好奇过去问她做什么,她耷拉着脸:“我想给我二哥哥缝个护膝,他要下场了,这进考场可就是九死一生,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秋闱总共三场,每场要考足足三日才能放出来,整个考完下来,大半个月就去了。
想着想着,目光不由落在那堆花样上,忽然若有所思。
第二日清晨,我趁着锦姐儿还没醒,便带着月桂溜了出去。
我们一路跟做贼似的跑到族中子弟上学的厅堂外,里头传来书声朗朗。
我扭头小声问月桂要东西:“带来了没?”
月桂连连点头,又忍不住小声问:“姑娘,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一拍她脑袋,没好气道:“所以才叫你过来。他们下学出去用膳,书箱都会放在里面,一会儿你去外门放哨,我去把东西放进去,然后再偷偷从侧门溜出去。”
她还要说话,我忙冲她“嘘”一声,她这才悻悻闭了嘴。
等了好一会儿,我开始觉着无聊,便靠着月桂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闭眼小憩,嘴里还念道:“一会儿快结束了记得喊我,我睡一会儿。”
困意袭来,也不知多久,耳边黄鹂一声声鸣叫,隐约有说笑声在耳边萦绕,我忽然被月桂用力摇醒:“姑娘快醒醒——”
我还没回过神,晃悠悠坐起来,仍闭着眼,便听她附在我耳边颤抖地低声道:“江公子在旁边呢。”
我猛的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睿表哥、平表哥还有江鸿三人立在一旁着看我。
我一把推开月桂,忙站起身来,低头叫了声:“睿表哥。”
睿表哥看了我眼,忽然转头对旁边的人道:“一时我都快分不清这绮表妹是不是个好学的——说不好学吧,哪有一大清早来这儿听课的,说好学吧,偏偏还听着睡着了。”
我听出里面的调侃意味,也算是明白锦姐儿的毒舌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了。一时不免羞恼得脸红到脖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平表哥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憨笑抚掌道:“这个倒是妙。”
我恨不得当场找个洞钻进去,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往旁边的江鸿身上看,只低头飞快说了声:“我……我先回去了。”便拉着月桂脚底生风,一阵就溜了。
那副护膝到底是没有送出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秋闱前几日。往常为了防止舞弊,考生都需要提前一日进入考场准备。所以表哥们早早地备好就要出发。
外祖母同舅母送几个表哥到门口,拉着他们又是问被褥够不够厚,衣服够不够穿,笔墨有没有备全……拉着叮嘱了半天,泪眼摩挲的都一直没舍得松手。
我不做声色立在旁边,目光却忍不住转向了斜前方的白衣少年。他独自立在马车边,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厮。月姐儿正立在他跟前,只见他弯腰摸了摸月姐儿的头,弯眼细声说了什么,月姐儿红了眼,才点点头走回了队伍。
江鸿这边的冷清与睿表哥旁边的热闹温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叫我忽然忍不住心揪起来。
表哥们终于是上了马车,外祖母也被舅母们劝说着回了府。
马车一辆辆启程,已经转身准备进门的我仍忍不住回头望去,那马车前已经没有了人。
我见舅母们已经回去,没有人留意我这边,心里一动,忽然就拉着月桂朝着那辆马车小跑了过去。
立在车前,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低下头,隔着窗,轻轻喊了声“鸿表哥”。
车帘一动,江鸿的脸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看着我,静默不语。
我没有说话,也不敢看他,只侧身叫了声“月桂”。跟在我身后的月桂了然,忙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副布包着的护膝,递给了他。
他顿了顿,接了过去,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我心跳如擂鼓,连他的脸也没敢看,转身就要走。
可一回头,却见锦姐儿立在我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脸上已经烫得可以烧壶,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把拉住她就往回跑。
我们一路跑回后院,到了没人处,我才敢停下,深吸一口气,准备应对锦姐儿的盘问。
转过头,果然对上她一张故作严肃的脸,她拉长了声音叫我:“范——绮——”
我闭上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随你怎么说吧。”
忽然听见眼前人扑哧一笑,她用手肘撞了撞我:“你可藏着真够深的——连我都瞒住了!我就说先前你怎么有事没事就要提到鸿表哥,原来小蹄子是动了春心——”她趴在我耳边,咬重了“春心”两字,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脸上又是一红,之后任她怎么打听试探,我都只是闭嘴不言。
她想到什么,又凑在我耳边低声问:“你们如今是走到“私相授受”的地步了?”
我脸上一恼,轻推了她一下:“什么私相授受?你哪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逗趣儿般,学着戏步绕了个圆场:“话本上都这么写的,有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为生者。”
我不理会她,只是垂眸不语。
她收了手,又凑近打量我神情:“江家表哥对你可有那意思?”
我忽然脸上一滞,眼角流露出几分神伤。
她叹口气:“也是,你们这差太多了,就算他真的喜欢你,也不可能娶你——”
此话无疑当头一棒砸在我头上,将那初生的一点点情愫尽数淹没,这些东西我心里早就清楚的明白,只是一直回避着去想,仿佛永远不说,也就永远走不到那个境地。
而如今忽然被人摆在了台面上逼着我去看,我忽然就醒了过来。
我垂下头去,声音低了下去:“什么娶不娶的,我又没有那个意思……江家表哥是个好人……”
她讪讪一笑,大概是为了安慰我,忙换了口风:“也……也说不定呢,这回秋闱若是高中……也说不定呢……”
“说不定”到底是没有定数,没有定数的事说了等于白说,翻来覆去的,也就成了场面话。
这少年的心意啊,向来不是花团锦簇的繁华,也不是枝繁叶茂的热烈,最多只是枝头的一颗早杏,过早地冒了出来,也过早地被人摘下,叫人品尝了生命之初的酸涩与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