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莫川》杨鹭

489、第四百八十九章·倾共

　　回去之时，荒木歌川命人来接他们。汽车刚好路过樱田大道，荒木歌川望了望前方，再往前几十米，便是莫共的母校庆应大学了。
　　莫共虽微微闭目，但荒木歌川知晓她并未睡着，也当然知晓现在来到了哪里。
　　“共儿，到庆应大学了，要不要进去看一看？”荒木歌川轻柔问道。
　　同时，司机的车速慢下来。
　　要进去看一看吗？可她现在这副模样，憔悴不堪，还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莫共并未回复，但是到了校门口，她还是喊了停车。荒木歌川万般小心的扶着莫共下车，十月份的天气已有了些许凉意，荒木歌川便将帽子给莫共戴上。
　　莫共静静的望着校门口的几个大字一会儿，又看了一眼荒木歌川，犹豫许久还是走了进去。
　　刚进校园，便是一条郁郁葱葱的林荫道，粗壮的樟树枝干伸到半空中，绿叶成荫，遮天蔽日。林荫道走到尽头是教学楼，穿过两栋教学楼，便是图书馆。莫共沿着道路缓缓向前迈着步，那种久违的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莫共鼻子一酸，想落泪，一切好似都没变，但一切又都变了。
　　十六年前，她初到这里，这是一座浩瀚的知识海洋，这里科学技术发达，文化底蕴深厚，民主自由的思想盛行……那时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自己太浅薄，有太多东西要学习，有太多知识要装进口袋。求知若渴，夙兴夜寐，便是那时她的写照。她就是希望能把她所看到的接触到的东西，全都存在心里，像无数投身革命的人一样，回去拯救那个千疮百孔的民族。
　　来到图书馆前面，莫共的脚步停了下来，那时候的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图书馆中看书，她望着图书馆前的一草一木，恍如隔世。
　　路上熙来攘往，虽然莫共的身形吸引到别人的注意，但他们的目光也未在莫共身上停留太久。
　　荒木歌川也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当年，牧野和宏查到莫共来自庆应大学以后，他只要得闲便会来这里，在校园中闲逛。他几乎走遍了这校园中的每一处角落，这是她的学校，她曾经待过的地方，这里有她的气息弥漫，久而久之，荒木歌川便觉得这里十分亲切，因为这里是他们唯一可以有牵扯的地方。
　　绕过图书馆，莫共来到一座教学楼前，这是她曾经上学的楼层，都已经走到了门口，但莫共望而怯步，犹豫着还是没有进去。
　　刚一转身，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她前方，莫共忽然怔住了，是她当初求学时的法学教授——江琦秀树。
　　莫共立刻脱帽致意，教授已两鬓斑白，头发看起来也有些稀疏，教授微微笑着，还是那么温和，如轻柔和煦的秋风。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她肄业回国，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十四年啊，足已沧海换桑田，东海扬飞尘……
　　“这位同学，你好呀。”江琦秀树笑着说道。
　　这句话更是猝不及防，莫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微微点头，低声问候道：“江琦教授。”
　　“真没想到，你已经来到日本，可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望老师，你是不是已经把老师忘了？”江琦秀树故意以这样轻松的口吻打趣莫共，便是听说她状态不好。
　　江琦秀树想要邀请莫共与荒木歌川到他的办公室中，但是莫共拒绝了，于是他们来到教学楼旁边的一座亭子中。
　　莫共并不知晓的是，这一切都是荒木歌川精心安排的。前两日，荒木歌川去拜访藤井苍介教授，去拿治疗他精神镇定的药物，然后请藤井苍介作了引荐。荒木歌川又亲自去拜访了江琦秀树，荒木歌川将他与莫共之间的往事如实相告，江琦秀树全神贯注的听完，最终还是感慨一句。江琦秀树片刻都未犹豫，便答应了荒木歌川的请求。所以他今日出现在这里。
　　因为莫共一直以来都心结难解，荒木歌川便想着让她见一见之前的导师也许是一件好事。
　　这时，江琦秀树站起身，来到莫共身旁，深深鞠躬：“我们整个日本民族都对不起中国人，我们欠中国的太多了。”
　　莫共倏然起身，她赶忙说道：“教授，您切勿这样。”
　　“如今战乱已平，莫共你……何不回国看看呢？”
　　“回去？”莫共表面十分沉静，但心中却冷冷想着：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家，能回哪里去？莫共淡淡道：“回不去了。”
　　随之，莫共看了荒木歌川一眼，心中嘲弄道：我要留下来，陪着荒木歌川“好好的过他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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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别之时，江琦秀树千般交代，定要莫共常来这里，当年他们一起上学的同学已在这里任了老师，如果莫共想出来工作的话，也可到校任职。
　　莫共微笑着点头，旁边的荒木歌川将江琦秀树的话语都记了下来，并隆重的感谢。他想着，待莫共生产过后，来这里任职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无需整日待在家中胡思乱想，见到新的同学和老师，她的心境定会开阔一些。

　　又到了晚上的弹琴时间，荒木歌川十分欣慰，因为今日的出行非常圆满，莫共看了自己最喜欢的桂花，又见到了她的导师。能够看得出来，莫共今日的喜悦是真正由内而发。琴音一边流淌，荒木歌川的幻想又开始了，待他们的孩子出生，她身体恢复一些，再去庆应大学任职，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牵手漫步在大学校园中，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今年40岁了，一切都要苦尽甘来了吧？这真好，老天待他还是不薄的，看来过往那么多痛苦折磨，都是苍天的考验，它是为了将最好的留到现在赐予他。

　　这段时间，荒木歌川最开心的事情便是每日清晨和晚上给莫共和他们的孩子弹钢琴。之前荒木歌川便提起过，要给莫共弹琴，但莫共并不同意。这段时间，莫共同意了荒木歌川给她弹琴的建议。每当琴音响起，莫共的心绪便平稳许多，她静静坐着或躺着，不会生气也不会出现异常的行为，所以每日里，荒木歌川便尽可能的延长弹琴时间。

　　第二日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莫共便坐到了镜子前。这时，荒木歌川还在熟睡。
　　自己眼角竟然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莫共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体下意识向后，这皱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她都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整张脸开始发黄暗沉，她早知道女人怀孕身体会表现出各种症状，没想到这症状侵袭的这么严重。
　　荒木歌川醒来之时，天已大亮，也许是昨日的幻想太美好，今日竟睡得这么沉。他四处张望，发现莫共正坐在梳妆台前面，一动不动，不知为何，莫共这沉静的背影让荒木歌川的心一紧。

　　荒木歌川走过来，双手搭在莫共肩上，俯下身来，露出微笑：“怎么最近总是在照镜子呢？”
　　“眼角生出了好多皱纹，又老又丑。”莫共语态平淡。
　　“好多皱纹？”荒木歌川故作吃惊状，“你对自己怕不是有什么误解吧？你这眼角就生了一点点皱纹，还若隐若现的，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你知不知道和你同龄的女性到你这个年龄阶段，已经生出很多皱纹来了。”荒木歌川又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我与你站在一起，一比较的话，显得我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你以后……不会嫌弃我老吧？”
　　“你今年已经40岁了，人到了四十岁开始变老不应该是正常的吗？”
　　“是是是，夫人说什么都对。”荒木歌川故意逗趣，“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对，那便是你对自己容貌的认定，我的夫人极美，一点都不丑，也一点都不老。”
　　“你可停止吧！为了哄我开心，净说一些不靠谱的话。”
　　“哪里不靠谱？我说实话，你现在确实是比之前稍微暗沉了一点，但也仅是一点点而已，你的整体轮廓，你的脸庞还是美的不可方物。”
　　莫共无奈的摇了摇头，然而她并没有笑，如果过往荒木歌川说出这样故意逗她开心的话，她心里定美滋滋的，但此时，她是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喜悦。
　　荒木歌川见莫共一脸沉静，便急切道：“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觉得我是为了哄你开心而说一些假话吗？这并不是假话，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莫共又沉默了，她眼眸垂下，静静的做自己的事情，她只是在摆弄自己的手指罢了。
　　在樱落市的那三年，莫共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还时不时的想些鬼主意来捉弄自己，而现在，她的眼眸里没有了笑意，与往常一般，他们两人说着话，说着说着莫共便不再言语……
　　荒木歌川又有些担忧，她好的状态只保持了昨天一日，今日又开始了，但荒木歌川还是强颜欢笑：“自从我知道你有孩子以后，我便一直在想，我们的孩子以后会长得像你还是像我。如果是女孩的话，我希望她能够多像你一些，这样才好看呢。如果是男孩的话，我希望他强健体魄，但是不可以参与任何与军队有关的东西，他要远离军队，开开心心的长大便好。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最好以后能成为医生或者科学家，当然像江琦教授做一名老师也很好，教书育人，传授知识。”
　　莫共沉默，因为提到了孩子，荒木歌川依然满脸兴奋，“孩子的名字我都起好了，你要不要听？”
　　莫共依旧垂眸。
　　“就叫‘荒木倾共’怎么样，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叫这个名字。”荒木歌川十分兴奋的期待着回音，“‘倾共’代表着……”
　　“我困了。”还未等荒木歌川说完，莫共便打断了他的话。
　　荒木歌川望了莫共许久，才低沉的回了这一句：“那你……休息吧。”走出卧室之时，他在心底低低怅惘道：“倾共”代表倾心于莫共。
　　虽然岐夹村那晚发生的误会解开了，但荒木歌川知晓他和莫共再也回不去那三年了。想到此，荒木歌川心中隐隐的闷痛！
　　她是真的困了，并非有意赶走他，莫共在心底这样和自己说。莫共总是沉沉欲睡，她不想总睡觉，可是她控制不了，好像把这么多年的失眠都补了回来。但她一闭眼便全都是噩梦，那些人张牙舞爪的来向她索命，向她的孩子索命，其中就有张甫程，他总是睁着血红的眼睛，每次莫共都会在梦中惊醒。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走路也愈发不利索，身体里的疼痛也频繁发作，有时候，莫共都觉得自己好像活不过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