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端端端午

3、孙姨

　　大年初一

　　张小土被连续的消息提示音吵醒，他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零零碎碎的鞭炮声。

　　“小爱小爱！”小土揉了揉眼睛，给智能机器人发送语音指令。

　　“您好，今天是农历乙丑年大年初一，小爱给您拜年啦，祝您牛气冲天……”

　　“小爱，打开信息栏。”

　　“您一共有6条未读信息，全部来自孙姨，接下来为您自动播放。”

　　“尘儿，阿姨祝你新年快乐！”

　　“尘儿，年夜饭吃了伐，没吃的话到阿姨家里来吃哇！”

　　“上次说好了初一到阿姨家里来玩的哦，侬覅忘记特了哦！”

　　“尘儿，侬起来了伐？”

　　“尘儿，侬几点出门啊，阿姨开车来接你。”

　　“喔唷，侬只男小歪，哪能噶能困觉的啊，打了侬好几只电话都不接的……好起来了啊，侬看看较，今朝太阳噶好，快点爬起来了啊！”

　　尘儿是小土的小名，妈妈说了，小加土就是尘字，“本是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妈妈还说了，我们都是宇宙中的星尘，无论在哪里，变成什么形态，有缘分的人们总会再次相遇相拥。小土昨晚去妈妈坟前陪到凌晨一点，这种重要的日子，是一定要陪妈妈的，既然回家的任务已完成，最后再去孙姨家里打个招呼。

　　虽说喊“姨姨”，可是孙姨并不是小土的亲姨，却比亲的还亲呢。大概从小土记事起，妈妈就总是提到孙姨的名字。

　　“等你哪天回M城，是一定要去看看你孙姨的，她可是从你小毛头的时候起就帮妈妈带你呢。”

　　“尘儿，回M城，找孙姨，她是妈妈唯一信得过的人。”

　　孙姨家在一片老式小区里，M城这几年的发展跟光速一般，老式小区被渐渐挤出了市中心。为了满足人们越来越张牙舞爪的住房和出行需求，大部分房屋都进行了改建，出门就是轨道，飞行器在窗前一闪而过，快递员敲敲窗户，外卖和快递的物品就这么扔进了家里。

　　为了最大程度地增加建筑面积，M城市中心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座座“人造山脉”，森林式的高塔建筑启发了无数的现代主义者及未来主义者，楼房如乐高积木一般在设计师手下变幻着诡异的造型。

　　但年纪大的人总是念旧的，孙姨说什么也住不惯那种被她称之为“妖里妖气”的房子，“喔唷，我是不要住的，方便么总归是方便的，但住在里面人不要闷死的啊，透不过气来，我们这种退休工人么，住住老房子好了。”

　　小土在孙姨家门口按下了急停，新能源光束在汽车尾部发出了橘色的火焰，仿佛在抱怨驾驶者的粗鲁。孙姨穿得青山绿水迎了出来，完全看不出57岁的年纪，她一脸宠溺地往小土怀里塞了一只厚厚的红包，

　　“姨姨，我都毕业了你还给红包，再说这种红包现在也不流行了呀。”

　　“拿着拿着，不拿我要不开心的。”实际上孙姨开心得很，看着以前抱在手里满满一怀的小婴儿如今人模狗样地长到180。自己是没这个福气，但光是看看也是开心的，为好朋友开心，好朋友有福气就是她的福气，好朋友开心就是她的开心。她细细打量着张小土，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眉间宽宽的，嘴角也是宽的。笑起来，左颊旋出一个涡，“横竖是长得像那个狗男人多一点啊……可惜自那件事后不常笑了”。

　　收起满怀的思绪，孙姨赶紧拉着小土往屋里走，

　　“来来来，快进来洗手吃饭，快过来坐，坐阿姨旁边。”

　　“哦哟，外套脱特呀，快点来，夹菜夹菜。”

　　“哦哟哟，都怪我，忘记特了，阿拉尘儿不会用筷子的，我给你去换调羹。”

　　走进孙姨家，那气势，撑满一整个客厅的大圆桌，大家互相挤来挤去，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大声笑，勺子将盆碗敲得山响，蒸汽在半空翻滚。他被孙姨拉着坐在桌边，眼前是巴掌宽的五花肉、一整条黄鱼、八宝辣酱、荠菜豆腐、红烧萝卜、香肠鸡蛋……孙姨忙着给他盛饭布菜，鱼肉盖在瓷碗上，勺子插到深处才挖出一团饭。米粒儿浸透了酱汁，胖鼓鼓，亮晶晶。

　　“小孙啊，这个就是你好朋友的儿子啊，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几岁了啊。”

　　“虚岁25了呢，她教儿子还是很有一套的，国外名牌大学毕业的呢。”

　　“不得了哦，卖相也长得好看。”

　　“弟弟啊，你怎么不会用筷子的啊？”席上的长辈问道，

　　“那个……奶奶好，我妈妈说我手笨，教不会的……”

　　“你妈在瞎七搭八，你是中国人啊，中国人就是要用筷子的，来，阿姨教你。”

　　孙姨温热的手掌搭在自己冰凉的手背上，小土不自觉得一愣，“尘儿，你手怎么这么凉啊，不会感冒了吧？来，让阿姨看看。”

　　温热的手掌又从手背转移到额头，全桌就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白玉般的少年，长辈们的眼光都慢慢聚集过来了，

　　“诺，就是那个孩子呀，小时候小孙常常帮忙带着的。”

　　“每个月预防针都是小孙带去打的呢，喔唷，长得可真好啊。”

　　“他妈妈呢，以前也没怎么见过。”

　　“喔唷，你不知道啊，后来他妈妈差点被那个狗男人害死，后来逃到美国去了啊。”

　　“还发生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啊，造孽哦。”

　　“听说几年前，他妈妈也死了。”

　　“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件事蹊跷了，在美国好好的，一回来就死了，说是从楼上跳下来的，那个时候儿子女儿都还在读书呢……”

　　“关键哦，这儿子女儿还不是跟同一个人生的，这个女人也是搞七捻三搞不清爽的……”

　　人们细细碎碎的语言飘来，张小土脸上渐渐苍白了下去，他把笨重的筷子往桌上一撂，低头跟孙姨告了别，返身就出门了。孙姨追了出来。

　　“尘儿，年纪大的人就喜欢嚼舌根，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谢谢姨姨的招待，新年快乐。”

　　“尘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认识端午的人哪个不难受呢，她都熬了这么久了，谁能想到呢，表面上特别开朗的一人儿，总归还是过不去啊…尘儿，我本来不想提，但这事儿不得不提，从此每年过年，你就把阿姨这里当家好了，阿姨永远欢迎你回家。”

　　张小土对着孙姨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转身坐上自己的座驾飞驰而去，驾驶座上的他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