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是昔流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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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浅草街49号，川原饮片店。
手边的窗几静明亮，上面映着一个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握着沏有红茶的杯子的女孩，面容平静而嘴角却带着让人察觉不出的浅笑，那一抹超脱似的浅笑。
而女孩的对面，并排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子脸上的戾气略重，而女子则些许透着卑躬与慈爱。
我安静地看着手中茶杯里的茶叶慢慢沉下，面对着目光凌厉的“父亲”和柔弱的“母亲”，心中已没了昨日街上的痛与冲动，哀恸之情早已随昨晚的谈话而烟消云散。
平静无波。
因为我是来做最后的道别。
“哼，怎么，想清楚了？肯道歉了？想回来了？”男子一边搅着咖啡，一边盛气凌人地俯视对面的我。
“是想清楚了，但不是来道歉的，更不会跟你们回去”，我缓缓抬眼，“今天这次见面，是想跟你们把话都说清楚，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你说什么？！”男子听了这话，刚刚还有些风度的装样立刻败给了无教养的举止，眉毛拧起，眼睛瞪大，一手攥拳敲在桌子上，引得周围桌的客人都侧目而视。
“次雄。”他身边的牧野夫人也赶紧拉住了怒火不止的丈夫。
“牧野先生，你别激动，这里不比大街。而且，我今天来也不是想跟你吵架的。”
“小零……”牧野夫人听了我叫出的称谓，心漏了一拍。
牧野次雄吸了一口气，收回了手，整了整衣服，似模似样地又坐好，说道：“你那算是什么称呼？先生？你？这是对父亲的称呼吗？！”
“是吗？也对，如果对父亲用这种称呼的话，真的很没家教，很没教养呢。”我特意加重了“家教”与“教养”两个词。
被我这么一说，牧野次雄的脸再次暴戾起来，却丝毫没有动手，那隐忍的神情忽然让我很解气。而牧野夫人则一脸羞愧的样子，好像是很对不起我，悻悻地低下了头。这表情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心中也没有方才那么得意了。有种感觉，或许这个牧野夫人，并不像她丈夫那样无情。
想到这儿，心里又涌出了几丝愧疚之情。他们想对对话的人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想要的是他们女儿的回答，我在发泄着那份不属于我的感情时，就算他们罪有应得，也伤害、欺骗了他们。这不是我的本意。
于是，我抿了口茶，随着清淡温热的液体划过我的喉咙，心也慢慢沉静下来。
“小零，回来吧。”静默了几秒钟，牧野夫人带有祈求的话音响起。
“我说过了，那不可能。”
“牧野零，你不回来也得回来！”牧野次雄那让人不舒服的声音又传到我耳边。
“回去干什么？被你打？被卖给人贩子？还是这回直接摆到红灯区更赚钱？”我冷冷地说。
“小零，我们这次不会了！相信我们好吗？”牧野夫人不理会丈夫面红耳赤的暴怒，双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眼神中带有足以让人动容的怜悯。
那双手，很冰，就如我现在对于他们的心一样。
没有答话，我只是轻笑了一下，便不留恋地，慢慢抽回被握住的手。
那一刻，我觉得我终于明白了点自己。
那一刻，对面的妇女眼中点点湿润透着绝望的氤氲。
“小零，你……”她张大的瞳孔中看到的是我云淡风轻、毫不关己的笑。
“对不起，小零，真的，对不起……”片刻后，同一张口中吐出的字符，略显苍白。
对不起……
听到这个三个字，我不由地在心里嘲讽一番。
是不是这三个字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就像是万能药？
是不是凭着三个字我就该原谅你们？跟着你们笑呵呵地回去，喊着“爸爸妈妈”？
是不是这三个字可以抹平一切的苦痛，仿佛伤痕从不存在过一样？
如果是这样，那么牧野零的遭遇又算是什么？牧野零的死又算是什么？！
不经意间，我握紧了水杯。
“不必，这三个字我承受不起。”我再次压住了那不平之愤。
不是因为这三个字太重，而是因为，它们太过廉价。
“小零，真的不愿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了吗？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最后相信妈妈一次好不好？”
说着，她开始哭起来。
我看到了，眼前这个妇女为她的女儿哭了。凭着直觉，我觉得她不是做作，不是装出来的。 她，该是爱着牧野零的。
可是，你面前这个容貌、身体都与牧野零一模一样的人，灵魂已经不是她了。
不想沉溺于这种不属于我的虚妄的爱，我撇过头，看向窗外，不知是对自己、对牧野零、对他们、还是对外面的谁说道：
“知道吗？信任这东西是相对的。牧野零曾经义无反顾的相信你们，不管受了多少苦，都还相信着你们是爱她的。可是结果呢，一纸契约就这样毁了那份单纯的信任。现在，当一切都已不再的时候，你们都说出了这样的话，又让她怎么接受这种根本不对等的信任和爱？”
“相对的，那所谓的亲情也是如此。在我心里，世界上的感情唯一能称得上永恒的，就是亲情。”我想到了自己现世的家人，想到了我们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时光，“有人说过，如果世上只有一种人不会欺骗你的话，那就是你的亲人。我也深信这句话，从未背弃过。”
说到这儿，我转回了头，看着女子的眼睛中复燃的希望和男子脸上平复震怒的神情，心里不再踌躇。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对我的亲人。当你们把我卖了，换成了你们现在发家致富的财产的时候，那份亲情就已经断了。现在，我找到了我的亲人。我没有见过父亲或者母亲，他们已经在一次战争中过世了。不过，我有宠我的哥哥和姐姐。他们爱我，对我很好，不管我的过去多么落魄不堪，只要是我想要的，就会满足我，让我很开心，也很安心。我很喜欢他们，因为那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现在的我们已无瓜葛，我没有理由回去，也不想回去。你们，明白了吗？”
抬眼，不光是女子脸上，就连那个暴戾的男子脸上都写着不可思议和淡淡的惊恐。因为我那份平静不属于一个只有16岁的女孩子吗？因为我不再是那个对你们逆来顺受的女儿了吗？还是当你们听到这理所应当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的心底真实的话时，错愕的不相信这连你们心里都认同的真实的存在？
我不想深究，只是从容地举杯，饮茶，等着他们接下来的会话，或者问话。
“小零，你，跟以前不一样了……”牧野夫人飘忽地说。
“是吗……或许就是这样吧。”放下只剩半杯的茶杯，我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既然现在这个身体的主人是我，那么所有的事，都该我自己来亲手解决吧。
我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没有焦点一般，似乎跨越了很远很远，便轻轻开口：“以前的牧野零，她相信你们，无条件的服从你们。”
“她会在自己打工完毕，精疲力尽后仍扯出笑脸给你们端茶倒水。”
“她被打的很疼很疼却从来不抱怨、不哭不闹，安静地将那沾血的碎酒瓶或是皮带绳子之类的东西收拾好。”
“她喜欢阳光，很开朗，每天对所有人都露出幸福的表情，如沐春风。”
“她知道你们的生活不如意，她爱着那给了她生命的你们。”
仿佛是沉浸在回忆中，又仿佛只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牧野夫妇听着她幽幽讲述的语调，心里渐渐落空。
我将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了他们身上。
“可是，这些只是曾经。那个贴心、文静、开朗、爱着你们的牧野零，已经不在了。”
“我是雪见零，仅此而已。”
意料之中，他们呆在了那里，没有血色，没有希望的瞳孔注视着我。接下来，便是牧野夫人淅淅沥沥地哭泣声。
忽然有点同情他们了。
不过，虽然只是仅仅的同情，我还是决定用牧野零的方式，解决这一切，也算是，给他们最后的安慰。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我站起身，在桌上放下两张纸币表示这次的饮品由我来请，随后幻想着牧野零的心，闭上眼睛，张开口，“再见了，父亲，母亲。”
音落，我决绝地转身离开。
“牧野零，不论你怎么说，你都是我们生的，你身体里流着的也是我们的血！”还没等我走出两步，身后男子猛然起身大喊，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血缘，又是血缘。
你们以为，这世上连接两个人的东西只有血缘吗？
你们以为，只要有血缘关系，就可以捆住所有东西吗？
无知！
可笑！
我根本不屑于他口中的理由，完全没有转身正面以对的表现。
既然你心里的“女儿”只是有你的血，又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不依不饶？
又何必在推开我后，再回来诉求？
何必如此，情短藕丝长……
“我说过，我现在雪见零。若是不信，你可以查遍现日本所有的档案资料，那原本属于牧野零的一切，现在全部是雪见零所接手。我的家庭成员栏里，四个月前就没了你们的名字！血缘这个东西，已经绑不住我了。我知道我身体里有你们的血，那份生我养我之恩，在你们卖掉我时，我已经还清了。”我顿了顿，继续道，“别再纠缠了，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就这样一刀两断的结局对你们、对我都是最好的，不是吗？否则，你们会后悔的。”
“你什么意思？威胁吗？”他们忽然想到了上次街上争吵时，雷光亮出的刀。
“不是威胁，是陈述事实而已。”
在那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那曾经。
推开了店门，我迎上了一缕阳光。
一瞬间眼睛晃得有些不适，安稳下来之后，透过挡在眼前的手指缝，觉得，阳光其实也不错。
“喂，丫头，你也太慢了。”黄发男子顶着玩世不恭的表情朝我走来。
“说了不要‘丫头’‘丫头’的叫了，我有名字的。”
“切，为了你这个破事还让我请了他们两杯水。”
“我说，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
“我工作可是很累的！本来赚的就不多还得被你这么乱七八糟的挥霍。”
“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后我工作还你，成了吧。”
“等你工作了，估计我们早就被你饿死了。”雪见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我眯了眯眼睛，有些威胁的说。
“……快上车，你不用上学我还要采访呢，真烦……”
看着他坐进了车里，我回头望了望店牌。
川原饮品店。
不错，是个好地方。
至少，那红茶，很香。
作者有话说第36章 是昔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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