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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借运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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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另外一个朋友,某段时间也是衰运连连,求神拜佛也没用,转而去请教高人。高人看了他一眼,说,你们家的门被东西顶住了,打不开,运气不通。他一想,最近确实网购不少,箱子都堆在门后,每次回家,门都只能推开一半,侧身蹭进屋去。高人给他写了一道符,让他带在身上。他回家去,钥匙一拧,门把一旋,一下就推开了,大敞四开。再看门后,哪有什么快递箱子。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快递箱子。按照常理,你也不可能把一堆箱子挡在门口。那他为什么会看见门被箱子顶住了呢?因为他没有看见。
正如高人所说,确实有东西顶住了他家的门。但当他看不见,或者抗拒去看那个东西时,大脑就会将一切合理化,留下一个门后有很多箱子的印象。这是比较科学的解释。如果你愿意往前迈一步,接受玄学的解释,那就是传说中的障眼法。
比方说,有的人模糊地记得自己家厕所洗手台下方是个柜子,但那其实是个悬空洗手台,下面从来就没有什么柜子;有的人一直认为屋角那坨黑黑的阴影是自己常年闲置的高尔夫球袋,但那里从来就没有放过什么球袋;有的人坐在桌前打字,双脚一直习惯性的缩在左边,好像是为了给堆在右侧的杂物让出空间,但那里从来就没有堆过什么杂物;还有的人走在暗巷的深处,一边滑着手机,突然反射性地往旁边让了一步,避免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但那条路上始终就只有他自己。至于洗手台下方,房间的角落,桌下的空间,暗巷的深处到底有什么,或许眼睛是看不见,但身体是能看见的。也就是所谓的直觉。
总而言之吧,在那天,我迈入A子的房间时,直觉非常地不妙。因为一开门,我就下意识地侧身跨了一步。地上明明就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跨过了什么东西。屋里的摆设和A子搬进来时相差无几,床尾的墙边竖着几张废置的床垫,空气里是浓厚到极其不自然的甜香,像是为了掩盖其他的什么味道。我的那种不妙感就来源于视觉与感觉的不协调,眼前就是个普通的房间,但直觉却在大叫说不要进去,不要再往里走了。
我正打算后撤,套间里的洗手间传来冲水声,A子推门出来,整个人有种虚脱感,丧着脸问:“妳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她抬手,拇指与食指夹着一颗灰暗的小石粒,是结石。
“出来了。要看吗?洗过了。”
“不不不,不用了。妳就用蛮力……把它给……挤出来了吗?”
“这么说吧,女性的尿道不是五公分吗,我以前对尿道的位置毫无概念。但是现在,那五公分的每一寸都存在得非常具体。接下来的几天我应该会哭着尿尿。”她有气无力,“出来时‘啪嗒’地好大一声,妳听见了吗?”
“哦哦,听见了听见了,‘穷得叮当响’原来是这个声音。学习了。”我趁机又问,“妳的新床垫到货了。买那么多,是要干什么大事吗?”
她欲言又止:“我要是说了,妳可别害怕。”
“妳这么说我才更害怕呢!”
她将几张床垫拉至并列,问我能不能看出特别之处。我上前□□,几张床垫品牌不同,材质也不同。要说相同之处,就是中间都有明显的凹痕。这不就是普通的睡旧的床垫吗?我想,念头又一转,不对,每张床垫只用了一个月,怎么会睡旧呢。A子长得小巧玲珑,体重也就100上下,怎么才能把床垫压成这样啊。
“妳听过鬼压床吗?”她问。
“当然听过啊……”就算没经历过,大多数人也都听过鬼压床,科学的解释是人在进入快速动眼睡眠期时,梦境活跃,肌肉松弛,所以会产生意识清醒但无法动弹的错觉。但这和A子有什么关系?我看看她,又看看被压扁的床垫,她……她该不会要说这是鬼压的吧?压这么扁,得是什么吨位的阿飘啊。
“那妳知道每个人平均一年被压几次吗?”她问。
“……这玩意儿竟然还有个官方数据的吗?”
“妳猜猜呢?”
“我的话,有时候半年一次,有时候三个月左右一次。”
“那如果每周五次呢?”
“那不就是打卡上班来了吗!”
A子说,她每周三五次被压,已经持续半年多了。无论白天,夜里,甚至中午的午睡,傍晚的补眠,短至几十分钟,长到几小时,都有可能被见缝插针地压上一回。换什么材质品牌的床垫都没用。心悸噩梦不断,甚至开始渴望失眠。
“妳这应该是某种睡眠障碍吧。”我说,想劝她去医院,又想她连八毫米的结石都手动排除,大概也不会想去医院治鬼压床。
“睡眠障碍会把床垫压扁吗?”
这……确实不会。但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我说:“妳是不是梦游,整夜都在仰卧起坐?用那种有夜间拍摄模式的相机把每天的睡眠时段录下来?”
“我怕录到自己四肢折成古怪的角度在墙上爬。”
我打断她:“妳听剧组的人说过吗?最近很红的那个小鲜肉,在山里拍戏的时候见鬼了。大家一起篝火露营,他一直说树丛边站了个小女孩,但别人都没看见。有人说撞了鬼就会爆火。结果那部戏之后,他真的就变顶流了。妳要是鬼上身,可不是要红得发紫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于斯人也。”
对话停在了一个不当不正的位置。医生修不好床垫,法师也治不好失眠,我们都清楚自己无法给出对方愿意听到的结论。沉默一会儿,她说:“大概都是结石惹的祸吧。”掂了掂那粒青灰色的小石块,“应该不会有事了。可以睡个好觉了。”
强行为无法达成一致的尴尬安上了一个和谐的结语。那就是A子的温柔。
或许我这么说像在为后来发生的事开脱,但那是21年的晚春,我们被锁在笼子里一年有余了,除了抢菜讨饭,还要跟社区斗智,跟邻居斗气,仅剩的一点生命力全靠对未来的幻想维持。A子五六年没有工作,我也一年多没进账,比起坐吃山空更痛苦的,是你眼睁睁地看着年华流逝却毫无还手之力,窝囊地枯坐原地,被乱世蹉跎。我实在拿不出多余的同理心去关怀A子的精神状态。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敲门,是物业送来一个床垫,我替A子接了货,去敲她的房门,没人应。门那边传来疲钝的敲击声,好像在锤,在砍,在剁什么东西。门板下渗出血迹,不断扩大,沾湿我的袜子。我往旁边撤了一步,脚一蹬,惊醒过来。身体异常沉重,睡衣被汗湿透了,我起身换洗,余光扫过刚刚躺过的地方,床垫凹陷的形状看起来尤其诡异。
现在回想起来,我开始频繁地偏头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但当下完全没把它当一回事,或者说没时间当一回事。因为一个礼拜后,我就接到经纪人的电话,说有资方有意投一部三千万左右的小成本文艺片,并且指定了一些影片必备的流行要素,让我尽快按照要求出一个大纲。熟悉这行的应该知道,通常这种前期的意向都是捕风捉影的,无数个大纲都在这一步有去无回,不必抱太大希望。但是,这已经算是钻进地下管道的一丝曙光了。我当然屁颠屁颠地开始工作。
又过了半个月,A子惊喜来报,有个新项目找她编剧,是朋友的工作室,哪怕在平台被拒,前期费用好歹也会给一点。双喜临门。
又半个月后,某个大厂策划社媒私信我,对我小说的版权感兴趣。
再一个月后,A子与我合作的项目传来捷报,进入终审。
不到八月,我和A子的行程就像滚雪球一样突然排满了。炎炎夏日,我俩在客厅奢侈地吹着空调,用冰箱里剩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菜涮火锅庆祝,主要是太怀念堂食了,就想喝火锅底料冲的汤水解解馋。她用喝壮行酒的气势“啊——”的一口喝下热汤,我在家用烤肠机上为火腿刷酱自称中华小当家。酒足饭饱,两人靠在沙发上发呆,她从领口揪出那枚金色的小蛇挂坠,若有所思。
此时,手机一震,有人给她发来了短信。她看见对方的名字,有些惊讶,抓起手机噼里啪啦地你来我往,神情越来越凝重。好一会儿,放下手机,有些虚脱的呆滞,茫茫然看我:“K子,妳还记得我们出的那本小说吗?”
我和A子合作出版过两本小说,因为我不会写感情,她不爱写悬疑,于是一起写着玩,有机会就出了,发表在她名下,印得也不多,没什么水花。我说,记得呀,怎么啦?加印啦?她说,以前帮我们出那本书的编辑现在转职去某某影视公司了,把书拿给上面看过后,老板说300万想要全版权,问我们行不行。
我大脑打结,舌头也打结:“妳开玩笑?”
“妳自己看。”她把手机推给我。对方语气诚恳,直奔主题,还发来了一个pdf,里面是公司简介还有之前做过的一些项目。
我粗略地扫了一眼:“这……可……都是些……著名的烂剧啊。”
“是啊。以一己之力雄霸豆瓣低分榜。”她小心翼翼,“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卖吗?”
卖吗?当然卖啊。但是,就像运气分好坏,钱也是的。且不要说我和A子的那本书写得没有多好,根本不值这个价,没有购买部门,没有策划,没有过会,一张口就300万,比偶像剧的霸总直接把黑卡砸你嘴里还离谱。绝不是什么好生意。
“他这……也有可能是洗钱吧?”这个行业长久以来几乎可以算是用来洗钱的一个部门了,是公开的常识,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嗯,我也觉得。”她说,“那我们……洗吗?”
“洗啊洗啊!”我说,“洗洗洗!”
“洗吗?!”
“妳看看这火锅,妳这辈子还想在里面看见肉吗?当然洗啊!别说是钱,内衣我都帮他洗!洗完我还帮他烫平,喷好香水,塞上樟脑球,帮他挂衣柜里!”不是有个经典的道德困境题么,说偷窃违法,那偷窃食物为了喂饱饥寒交迫的弟弟妹妹,能不能法外开恩。我才没那么纠结,都是濒死之人,高谈阔论什么法律。
A子笑起来:“没事啦,也可能只是个人傻钱多想拍片的煤老板而已。”
又强行为令人忐忑惶恐的事态安上一个和谐的结语。是A子的温柔没错了。
从这天开始,一切仿佛都在往好的方向攀升。是金色的小蛇显灵了吗?是峰回路转了吗?是否极泰来了吗?是天终于降大任于斯人也了吗?没人在乎。你看,人只有在时运衰颓时,才会计较因果;走运的时候,没人会追究为什么走运。
甚至,是不是走运,走了什么运,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都无所谓,只要有工作进来,就是胜利。只要有工作——哪怕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工作,无法保证回报的工作——就像在暗夜中竖起一盏微黄的路灯,一意孤行地抵御着盘踞不去迷雾,和藏匿在雾中的那些伺机而动的妖孽。
但迷雾并没有散去。我很清楚,我就像是提着娇弱的灯笼走在暗黑的山路上,四周全是浮动的阴影,我却不敢壮胆喊一声“是人是鬼”。因为知道如果喊了,就算承认,在这腌臜的人世间,既要受人拿捏,又得被鬼要挟。
A子还是无法入睡吗?还是动弹不得吗?还是时时惊醒,刻刻心悸吗?我没有再问过她。并不是因为我确信她痊愈了,只是因为我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