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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天生相异 ...

  •   一晃八年,弹指而过。

      八年前的那场暴雨下足了十天十夜,登云村人及时转移,但人虽无恙,房舍俱倒,庄稼全毁。山里人家造屋耕作难度更大,八年时间用来休养生息也就一晃而过。

      不过,在登云村一众屋舍中,有一栋小土房还是够“特别”的。说它特别,因为它以土石为基,但既未砌平,长梁内嵌的木头截面也都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的纹理来,整个房子就好像随时晃晃然便要倒下。

      张婆坐在小土房内唯一一张木椅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她边用帕子扇着风,边对着躺在床上的女人道:“老蔡虽是年纪大了些,腿也瘸了一条,到底还是个劳动力,提提水砍砍柴还是不在话下的。”

      床上的女人紧抿着嘴不说话,唇色苍白得一如她的面容。

      女人的身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大概八、九岁,虽是粗衣烂衫,但肤白若雪,鼻梁秀挺,一双晶晶亮的琥珀色眸子炯炯有神,乌发扎起,嘴角轻挑,脸上满是鄙夷,丝毫不像是山野孩童的模样。

      张婆见女人不说话,又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当初你家阿修刚出事时,来说媒的可多着呢,后来你这病得越来越重,男人都被吓跑了,好不容易才有个老蔡肯娶你,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儿子着想。”

      女人依旧不说话。那小孩儿却开口道:“我娘虽然身体不好,这些年来却从没麻烦过你们吧。你自个儿寡居了几十年,那些个歪瓜裂枣你留着用吧,我们自会照顾好自己,你们别来打我娘的主意就好。”

      张婆眼中一丝戾色闪过,很快压了下去,道:“哟,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年纪小小,嘴巴可真是缺德。”

      小孩儿针锋相对:“莫名其妙的庄稼就被拔了,门口被泼了脏水,堆满垃圾,一出门老的小的在背后指指点点,满口污言秽语,以为我都不知道?现在还想让我娘嫁给把媳妇打跑了的残废老头儿?!这村子的人没什么本事,也就尽缺德地欺负孤儿寡妇了!”

      张婆急忙道:“不就是因为家里没个男人吗?有了男人以后谁还敢欺负你们。”

      小孩儿道:“难道我不是吗?我不会让你们欺负的!”说罢,一旁抄起一把扫帚欲打。

      “不异!”床上单薄苍白的女人终于开口,“别任性。”

      墨不异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张婆,毫不退让地仍把扫帚紧紧握在手中。

      “张婆,阿修出事后我已经无数次表明了我的态度,我只想和不异平平静静生活,不想节外生枝。”

      张婆已是极为不满,说话间也不客气起来:“阿熙,你现在可早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刚入村的时候就来路不明,和男人苟合,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难道还等着找什么好人家吗?”

      阮熙分明瘦弱无力,听到这儿“苟合”这两个字却是心下来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和阿修虽没有明媒正娶,但也是两厢情愿,并不碍了你们什么吧?!张婆你又何必言辞侮辱。我们来登云村,不说别的,只要乡亲有所求,我们也都是能帮则帮的。”墨不异见状忙过去扶了她坐好,转身对张婆怒目而视。

      墨修虽不在外施展灵术,但到底身负功力,爬高修个屋顶、护村逮个大猫之类也是不在话下的,登云村受过他帮助的不在少数。

      张婆自己也曾请求墨修帮忙,这时却道:“你们夫妻二人奇奇怪怪,我早觉着了,村子容了你们这么多年,现在还帮你婚配良人,倒好像我们要占你便宜似的。”她越说越来劲:“也就当年你那死男人好歹算提醒了我们下,避开了那场天灾,但现在又想想,谁知道这不是你们自个儿搞出来的?天择国里到处都是妖,你们修妖道的有这本事也不奇怪。”

      张婆说媒几十年,嘴皮子最是厉害,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阮熙却是不善言辞,被气得眼泪迸出。墨不异眼见如此,终于再忍不住,举起扫帚将张婆打出了门。

      “滚!滚远点!”

      张婆插着腰怒道:“好好好!我滚,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们等着瞧!”

      屋内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一时间没人再说话,但只一会儿,阮熙便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墨不异托着块血迹斑驳的白布上前,阮熙接了过去,又在上面呕出好几口血来。墨不异皱着眉道:“又严重了。”

      日子就这么又过了十几天,这期间,阮熙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最后已是滴米难进,只能喝点清水解渴。

      这天晌午,阳光清透,天气晴暖,阮熙突然觉得浑身又有了力气。墨不异守在她身边,她声音虚弱地说道:“不异,我是个没用的妈妈,这些年来家徒四壁,我甚至都没有能力能让你吃饱,还反过来让你照顾。可即使这样,我还是想看着你长大,但是——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可怜以后你只能一个人生活了。”

      墨不异抬起脸来,母亲已经多日说不了话,今天居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他心里有不详的预感,但人虽小,神色间却是一派大人的稳重冷静,他轻轻答道:“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

      阮熙了解儿子的脾性,莞尔一笑:“那就好,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顿了顿,她又问,“你告诉我,你怪不怪张婆他们?”

      墨不异道:“不怪。”

      阮熙问道:“为什么?”

      墨不异不屑道:“他们都是愚人,自私狭隘,这是刻在骨子里头的,怪了也没用,不必为他们耗费多余的一丝情绪。”他暗自握了握小拳头,“我只恨自己不能再强大些保护好你。”

      阮熙柔声道:“不异,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由于生产那天遭遇剧变,之后也根本没能好好调养身体,几乎自墨不异出生起,她的身体便开始每况愈下。那一天,她身体的、心灵的所有痛苦都似乎被推到了极致,她一心只想和墨修一起死去。但是她不能。身边婴儿脐带未剪、啼哭不止,她颤抖着抱起他来,那是个男孩,看那婴儿的眉眼似乎依稀中有着墨修的影子。

      灵流的御使者若是死亡,灵流也将很快散去。阮熙知道自己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在那白光护卫中,她抱起小小的婴儿向山下蹒跚走去。

      行到山脚之下,白光“噗”一声如泡沫般破裂。今时往后,再也无人为她遮风挡雨。

      漫天暴雨如旧,毫不怜惜地砸落到她和那婴儿的身上,衣衫立马湿透,冷入骨髓。阮熙一手以肘作挡,另一手将那婴儿抱紧,凭着意志强撑着又行了一里路,这才找到一块凸起的巨岩,勉强在下头避一避。她怀中的婴儿半闭着眼一声不吭,她连忙用手仔细地拂去沾在孩子身上的雨水,但当她的手指尖触到那婴儿的腕部时,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猛地握紧了他的小手……

      阮熙发现自己又沉浸在往事中,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让自己重新平静,她已经几乎不能控制地要陷入幻象了。

      “不异,你真的做得够好了。”她牵了他手,放在自己掌心,勉强将思绪拉了回来,“难为你小小人儿一直照顾着我。”那小小的手已经遍是老茧,触之粗如石砾。阮熙心中一酸:“孩子,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墨不异静静地望着她:“我一直在听。”

      阮熙道:“你和别人……不一样。娘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天生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可惜你爹走得早,否则他可能会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么多年来,娘已经看穿了,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的求同存异,你是个外人,你便永远是个外人,你和别人不同,便永远被排除在外。”

      阮熙避开儿子犀利的目光。这些年来,她一直都自责着,如果当初听墨修的话自个儿一走了之,他们是不是就能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可是,她又想,若真是这样,恐怕他们的余生也将活在对登云村人的歉疚中。

      墨不异却道:“所以,我可不愿去多管闲事,别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阮熙心中又是一揪。她原是个乐观向上的女子,从不以恶度人,可这些年来人情冷暖、世事百态看透,不由得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而墨不异的性子随了墨修,我行我素、黑白分明,但比他又更多了分沉稳和冷静。

      阮熙觉得自己身体中的力量正在迅速地流失,知道大限将至,但这一时刻她内心充满了平静。“不异,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希望你知黑守白。在这个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恶意已经够深了,能避则避、能逃则逃,以后你一个人的话——要千万小心。但是,这世间也并非只有恶意,正如娘跟了你爹之后,也体会到活着的美好,娘希望你心中也能留着一片净土,以后也会有心爱的人和你共享。”最后一句话说完,她似乎是用尽了体力,气息已只出不进。

      墨不异目光寒冷。心爱的人?可笑的说法。

      除了母亲之外,这世上所有他可及之处,尽是些自私、卑劣、无耻、冷漠之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像一条爬满蛆的必经之路,他何以期望那些蛆能够让他去体会活着的美好,只不过是人生若要继续,他也只能亦步亦趋往那条路而去罢了。

      这些话他并不想说给弥留之际的母亲听。他上前轻轻在她耳畔道:“娘,我会的,你放心吧。”目光沉静如水,有着不同于年龄的冷静。

      阮熙仍是强自撑着抬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深深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依稀中却和墨修的脸重合在了一起,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阿修,到时候了呀。

      阳光充沛的正午,日光直射到床头,阮熙细眯了双眼,感到一团温暖的柔光将她紧紧裹住,她的手终于脱力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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