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伏灵记》柳八斤

6、别有洞天

　　脚一着地，姜羽立马跳开。哪怕他素日心神再稳都有些支撑不住了，失重的感觉仍让他眩晕。黑暗中他按上腰际长剑，几乎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那手的主人似乎感觉到姜羽戒备之态，一振衣袖，瞬间，整个洞穴都光亮起来。姜羽抬眼望去，对面那人淡淡含笑，正是吴意。

　　周遭的一切终于完全呈现在眼前。岩壁上每隔三尺便挂起一盏火灯。这个地洞虽连着上面那个山洞，却是完全不同的地形地貌，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茶壶——肚子虽大，口子却小，一眼扫过，除了那上方掩着森森白骨的小洞，并未见其他出口。

　　“大茶壶”处处现出人工斧凿的痕迹，火灯映出的石壁光滑平整，不小的空间却呈一个极为规整的长圆，上部的小口往下便豁然大开，从上面掉落时人与两边石壁的距离起码五丈开外，刚才那招倒悬摘星无所倚，自然是使不出来。

　　地洞的一头是一泓清泉，直径有四个成人长短，正在“咕咕”地冒着热气，蒸腾的水汽在空中很快散开，倒是平减了这里的三分阴冷。地洞的另一头胡乱堆着麻绳，上方的石壁上刻着不知何人的画像，前面有一小几，供奉着大盘红肉白面、新鲜瓜果，香炉里清香三柱早已燃尽。

　　姜羽将大致环境匆匆扫一眼，颇为艰涩地说道：“还真是意想不到，居然别有洞天。”

　　对面的吴意懒懒地靠着石壁，终于开了口：“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语气依然清清淡淡，嘴角含笑。

　　姜羽心下烦乱，警觉地退后几步，这才道：“这位兄台，我不是没什么想问，反而是想问的太多了，不知从何问起。不过，我现在最想问的就一个问题。”他顿了顿，见吴意作出倾听之状，继续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

　　地洞一眼即望到头，可知没有别的出口。上方那小口则空悬于百丈之上，火灯的亮度无法企及，远远望去，顶上一片黝黑，如吃人的巨口。洞中石壁坚硬光滑，无着脚之处，无攀爬之物。

　　姜羽的轻功在九天宫纯修十年，已然精湛，若是十丈之遥，纵影移风术借力一跃自是没有问题，九天宫殿距地就有十多丈，他从来都是来去自如，毫不费力。但现在脚下离那洞顶粗粗估算至少得上百丈，要他飞升百丈远而无可倚还是不可能的。毕竟是人非仙，除非传说中的神族，哪能真的腾云驾雾来着。

　　他缓步走近那堆麻绳，蹲身细细翻找。麻绳足有三指粗，圈圈绕绕缠成一团，他寻到那绳头，抬头问道：“以前你便是靠这绳子来去洞里的？”

　　吴意道：“你说对了一半。以前确实有人靠这绳子来去，但不是我。”

　　姜羽问：“那你怎么来去？”

　　吴意道：“之前不来不去，现在来了不去。”又补充道：“我现在也没办法出去。”

　　听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姜羽细细在心里复述了一遍，还是没整明白：“没办法出去？那你跑进来作甚？”

　　吴意依旧懒洋洋的：“我来歇个脚而已。”

　　姜羽微愠道：“你自个儿既进得来却出不去，是想寻死吗？又扯我来做什么？”

　　吴意上下打量着他，笑意更浓：“不是你随着我冲进来的吗？齐云自诩正义之师，难道不是看到我杀了人要来捕我？我便给个机会罢了。”

　　刚刚变故突然，姜羽没时间多考虑别的，这下他顺着吴意的目光望去才顿觉自己衣衫尽湿，再看吴意，一袭粗衣长袍似乎毫无湿迹，飞瀑流泉却能轻身而过，不禁暗叹“好俊的功夫”，又转而惊觉之前从手上传来的那一波波温热的灵流，原来竟是化去了大半湿衣浸透的寒意，想来他并无恶意，心下倒是少了几分怒气，口气也温了下来：“你不会觉得我看到前面那幕，还认为你杀的是‘人’吧。”话毕，他转头逐一用剑柄去击打石壁，又躬身去检查地上有无机关。

　　吴意在旁双臂交叉着环抱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边敲敲、那边踩踩。姜羽找了半天都不见其它出口，不禁有些担忧。石壁声音坚实，回声清亮，地上也无任何裂缝。地洞一头的热泉不断翻涌，姜羽把袖子撩起，试探着把手臂整个浸没在泉里，泉水暖热，手臂触不到底。

　　吴意失笑：“你还想着从水里找出口吗？你以为你是鱼吗？”

　　姜羽有些尴尬地回他：“少时偷读家藏禁|书，书中总说密室出口设在最不可能之处，不得按常理思索，还说仙人总爱把绝世剑谱放置于无人洞穴，待有缘人前来修炼。”边说着，却也讪讪地抽回手来，显然他所谓的出口并不在此。

　　“倒不知你少时如此叛逆……”吴意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弯成很好看的角度，看起来愈加清澈，姜羽见状呆了一呆，“不过，这里除了上方的小口没别的出口了。”

　　姜羽回过神来：“那倒要如何出去，你可别说你真是为了来这儿寻死拖我下水的。”

　　吴意见他微现怒意，不再玩笑，道：“不然。现在我状态不好，等我休息够，我带你出去。”

　　姜羽向上望了望那看不清边际的黑洞洞的石顶，轻功再好也非神仙，飞升二十来丈已是极限，上有百丈之遥，实在理解不了他要怎么出去。吴意见他一脸怀疑，边笑边说，“其实，招摇山不止是齐云和瀛北的战略要塞，也是一难得的洞天福地。”见姜羽作出洗耳恭听状，他继续道，“在外是飞瀑深潭、激流险涡，在内则巧藏奇洞、中有涌泉如潮。这里是少有的灵气聚集之地，不会亚于天择国，是众山妖修炼法术的绝佳之所。”

　　姜羽乍听到“天择”两字心里无端一沉：“那些老弱妇孺都是山妖吧？”

　　吴意回道：“正是。”

　　其实姜羽早已猜到，那些人举止怪异、表情冷淡，身上毫无作为人应有的烟火气。

　　吴意继续道：“那些和我一道的倒是人。”

　　姜羽回想了下百名壮汉呼喝着打马而来的架势，身材健壮、肌肉突出，倒是颇有匪气，只是见了大当家的尸首却个个反应冷淡。又想着吴意长身而立，一派风雅，却也混在这匪堆里，想着想着这个画面，突然感觉有些可笑。他继续说道：“那个招摇将军应该也不是人。”

　　吴意淡淡一笑，似含欣赏之意：“正是。”

　　姜羽接了下去：“招摇将军和那些山妖才是一路的，素闻山妖狡诈凶残，本族都能自相残杀，怎会与人为伍，那一百名壮汉大概是他们用什么办法给骗来做戏给我们看的。”顿了顿，又答，“招摇将军战败赴死太过突兀，那百多大汉和剩下的山妖却能答应随我们齐云出山，想必你早在其中诸多斡旋。”

　　“正是。”

　　姜羽脑中飞转，山妖虽属低等灵物，但毕竟修炼成人形，还晓得专挑弱者人态相示，却是谁有这个本事把他们集中在这里？继续道，“想必你和他们有约在前，不知为何又毁了约，所以要置之于死地，但具体情况我实在猜不着了。”

　　“你说的差不离了。”吴意道，“这些小妖依附于灵力积盛的招摇山，生食|人|肉修炼法力，为恶已久。我今借了那图力的请火令强招他们过来，便可一网打尽，但那百人只是山下流寇，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放了他们走。”他道：“那招摇将军确实是大当家，不过二当家不是我，而是那‘血尸鬼母’。”

　　血尸鬼母？姜羽想起那裹着红头巾的妇人，阴森的表情、阴森的语气，红头巾浸没潭中泛起的浓重血色。他在九天宫倒是听说过“血尸鬼母”之名，相传是个相貌美丽的女人，妖术不弱，带着小火鬼到处杀人饮血。这么看来，除了“相貌美丽”这点，这传闻和事实或许也没太大出入了。

　　但听吴意道：“头巾本是白色，杀人越多，头巾便越变成红色，助她练成更强的妖术。你看那染红的潭水就知道她杀了多少人、饮了多少血了。那小鬼是她的儿子，若不除去，在这灵气大盛之地，过个二十载，定然成一大祸害。”

　　姜羽回想他灭顶的冷厉手段，轻而易举地就将这妖怪给除去了，还是有点发寒，幽幽地回说：“你也是行使正义之事了。”

　　吴意随口道：“那也不是。其实他们杀多少人与我无干，只是他们惹恼了我而已。”

　　姜羽听得此言，愣了一愣，正欲开口，那吴意却是不说话了。他不明白的地方还是太多，他们怎么“惹恼他”？他们之前达成了什么协议？他来这儿干嘛？他又要怎么出去？……

　　正当姜羽斟酌着还想要再问时，吴意离开了一直倚靠着的石壁，走到那小泉前，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竟是径直解下了身上的衣袍。

　　“……”

　　姜羽真没想到吴意还有闲情逸致泡澡，他惊讶地瞪大了眼，见着他一件又一件解开衣衫，最后脱到一丝阿不阿挂，颀长的身材从背后看虽稍显瘦削苍白，却是肌理分明、线条有力。

　　姜羽见他动作从容坦然，毫无一丝扭捏，正想出言相问，话到嘴边忽地又止住。他的目光被他后背一条半寸长的伤疤吸引了。那伤疤甚是显眼，伤口皮肉翻卷，血迹已凝成黑色，与其背上白皙光滑的皮肤对比鲜明，乍看像是已深入骨。

　　姜羽不由想看他前胸对应位置是否是贯穿伤，吴意却直直地背向他走进了泉里，清泉霎时泛起大圈涟漪向周围圈圈晕开，水汽蒸腾得更快。直到脖子以下都浸没在水里，吴意这才转过头来。

　　“……”

　　吴意仍是不说话，他解开了发髻，让一头乌发散在水上，双手往脸上一抹，白白灰灰的浆水扑潄漱往下掉，一扎猛子，整个人便没入了水中。

　　“……”

　　正当姜羽以为他快溺死水中打算上前搭救时，吴意总算从水中探出了头来。仍是一头乌溜的长发，却顶着张完全不同的脸。

　　那张脸五官分明，肤白若玉，长眉挺鼻，菱唇微挑，显出一丝散漫之态。不变的则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样的眸光灵动、神采卓然。

　　“还记得我吗？小东西？”

　　姜羽的瞳孔瞬间放大，他盯着那张脸，呆呆地站着，忘了时间，也忘了说话，连思维都停滞了。那张脸的主人眯着眼舒服地泡在热泉里，似乎极为享受。

　　半晌，姜羽颇为艰难地开口：“墨不异……”话刚出口，声音便不自主地滞涩了。

　　墨不异听他声音有异，抬眼朝他看去。透过蒸腾的水汽，他看到姜羽呆头鹅般站在泉边一动不动，不由得莞尔，伸出湿漉漉的手指，在他脸上弹了弹。

　　姜羽任由他把水珠弹到脸上，这个动作像是打开了他十年前的记忆之匣：“你还活着……”

　　“嗯，我还活……”话未说完，姜羽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捧住了他的脸，眼眶瞬间红了，“真的是你……”也许是这动作太过突然，墨不异一贯淡然的神色也微微动容了。

　　“你怎么会……还活着？！怎么会？！怎么会？！”姜羽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几乎魔怔。他双手颤抖，深吸了好几口气，但依然无法平复自己的情绪。

　　墨不异淡声说道：“其实，当年我就没有死透。”

　　姜羽只觉得对方的脸如冰玉，从双手传来的冷感让他的理智归位。他放开手，却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颈。

　　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的脸上、颈项，他哽咽着说道：“这些年……我……很想你……”

　　墨不异半垂着长睫，少顷，他用湿淋淋的双手覆上了他的双臂：“嗯。我们好久不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