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相知》徒往

8、他的世界

　　十二月二十日，上海下了雪。
　　第二天，雪霁天晴，长空万里。
　　余晚晴很早就起床了，她换上自己最好看的裙子，化了好看的妆容，从许朝熙冲动消费的一堆首饰里，挑了一对星星的耳环。一切准备完毕，余晚晴去敲许朝熙的房门，许朝熙看到她，眼神立刻变得热切幽深，“晚晚，你今天非常好看。”
　　余晚晴转了一圈，“是吗？我来之前，特意去买的。”
　　许朝熙将她拉进房间，“我猜，不是你自己挑的。”
　　余晚晴坐下，看他收拾东西，“是爸爸妈妈帮我挑的，在挑衣服这方面，他们的眼光还是略胜一筹吧。”
　　许朝熙关上电脑，余晚晴看到几个新的文件，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又熬夜工作了。他问：“他们知道你来上海做什么吗？”
　　“知道啊，所以才希望我美美的。”
　　许朝熙一笑，“走吧。”
　　今天是工作日，迪士尼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许朝熙牵着她，不紧不慢地闲逛，第一个街区几乎都是商店，做成童话小镇的模样，售卖纪念品一类的东西，许朝熙立刻被吸引了目光，“去看看吗？”
　　余晚晴拽着他往前走，“回来再看，朝朝，我想去那个城堡拍照。”
　　绝对不能放许朝熙去买东西，余晚晴想。
　　两个人都不热衷过山车、海盗船之类的项目，所以玩得非常悠闲，基本就是在乱逛欣赏风景，走累了，就去街边排队买火鸡腿，余晚晴解释：“听吴以忧说，这里叫做网红打卡必吃点。”
　　“她来过？”
　　“嗯，她男朋友在上海读书，所以她常来。过几天，她也会来陪男朋友跨年，如果……”余晚晴踌躇了一会儿，“如果你想见的话，可以认识一下。”
　　许朝熙瞥了她一眼，“这不是当然的吗？”
　　余晚晴火速亲了他一口。
　　许朝熙失笑，“晚晚，你也太容易开心了。”
　　可是余晚晴觉得，这并不是小事，这表示许朝熙非常愿意踏入她的世界，当然，她也非常愿意踏入许朝熙的世界，但，许朝熙迄今为止，还有许多谜团，比如他避而不谈的父母，比如他孤立无援的人际关系——毕竟许朝熙的性格又不坏，就算有时候脾气大了点，似乎也不至于一个朋友都没有……
　　余晚晴默默思考的时候，许朝熙已经被旁边的一对母子吸引了目光，男孩子从撒娇恳求变成愤怒哭泣，理由是他也想买火鸡腿，而母亲从好言解释变成恶语相向，理由是游乐园的门票已经价值不菲，将近一百块的火鸡腿实在毫无必要。
　　许朝熙抱着非常好奇的态度观察他们，“他如果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母亲第一次拒绝的时候，就不该再纠缠了。”
　　余晚晴问他：“如果，我让你给我买一个你买不起的礼物，你会怎么办？”
　　“向你解释，然后，努力赚钱。”
　　“这就是那个母亲的行为逻辑，只是因为孩子不太懂事，两个人一句堵一句，本来能好好说的问题，就变成了争吵。”余晚晴一边表示要买两份火鸡腿，一边继续说：“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呢，孩子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是不会这样蛮横的，他不讲道理，是因为他爱妈妈，也知道妈妈爱他，所以才可以任性。”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那倒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从来不会对我生气，而且，好像我的每个要求，他们都没有拒绝过。”
　　“从来不生气吗？”
　　“嗯，因为他们怕控制不住情绪，吓到幼小的我，造成什么童年阴影就糟糕了，如果他们觉得我犯了错，会隔一天再教育我，留一天作为冷静期。”
　　“晚晚，你真是个公主。”
　　“看在你表情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当你在赞美我吧。”余晚晴拿了两份火鸡腿，走到小男孩面前，“分你一份，别哭啦。”
　　男孩的母亲立刻站起身，“谢谢，但是平白无故的，我们不能要。”
　　“阿姨，真的不用客气。不是特意买的，我本来打算和我男朋友一人一份的，可是您也看到了，这一份太大，实在吃不完，所以我想，不如送给他——不用！不用转账，我手机快没电了，真的不用了！”
　　“你怎么都吃上了！快起来，谢谢哥哥姐姐。”
　　余晚晴笑起来，蹲下身，揉揉他的脑袋，“好吃吗？”
　　“好吃，谢谢姐姐。”
　　余晚晴掏出餐巾纸，给他擦掉脸上的泪痕和酱汁，“那不准哭了哦？”
　　“嗯。”
　　“你知道你哭的时候，妈妈也在难过吗？”
　　小男孩垂下眼睛，“知道。”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不给你买吗？”
　　“……知道。”
　　“吃完，去和妈妈说一声‘对不起’，好不好？”
　　小男孩想了想，闷闷不乐地点头，“好吧。”
　　余晚晴伸出小拇指，“拉钩。”
　　小男孩跟她拉钩。
　　告别了这对母子，余晚晴挑了个地方坐下，戴上手套，准备吃肉，许朝熙坐在她旁边，“你很喜欢那个小孩子吗？”
　　“准确地说，我喜欢一切人类幼崽。”余晚晴笑眯眯地说：“你真的一口都不吃吗？我不会告诉张先生的。”
　　“不吃。”许朝熙勾起唇角，“我的那一份，不是已经被送出去了吗？”
　　“一个借口而已，许朝熙同学，不要这么记仇。”
　　“知道了，公主殿下，用餐吧。”
　　许朝熙说话的语气，仿佛她面前放着什么豪华大餐、鲜花烛光一样，而事实上，余晚晴正戴着塑料手套，抱着一个巨大的鸡腿，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撕咬，此情此景，很难不狼狈。而许朝熙不仅隔岸观火，还撑着脑袋，饶有兴趣地欣赏，那眼神像是欣赏博物馆里珍藏的艺术品。
　　在这样星河璀璨的目光里，余晚晴甚至自我怀疑，她不会真是个公主吧。
　　吃完，两个人继续游园，面前是一座可以参观登楼的城堡，余晚晴立刻提议说：“我先跑上去，你慢慢上来。”
　　许朝熙立刻懂她的意思，“余导，这场戏是王子来到城堡，迎接等候已久的公主，对吗？”
　　“完全正确，王子。”
　　余晚晴转身跑上楼，一直跑到台阶的尽处，色彩缤纷的琉璃砌成这个童话的城堡，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回旋而上的台阶，回旋而上的栏杆，栏杆上雕镂的是盛放的玫瑰，在荆棘中热烈生长，夕阳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落，情状曼丽，颜色旖旎。
　　她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乖巧温顺的公主了，在许朝熙面前，她是那个异想天开、举止荒唐的小妖怪。
　　许朝熙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眼前。
　　他拾阶而上，优雅又神秘，热烈又温柔，仿佛真的是童话里走出的王子，余晚晴忽然发现，他今天穿的竟然很正式，像极了中世纪传说里的贵族，一步一步，她能听到他脚步的回响，像是天才的音符和旋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整个人间都变得梦幻无比。
　　许朝熙抬头看她，笑了一笑。
　　又像是王子，又像是夜雾森林里的精灵。
　　他向她行来，余晚晴却觉得，多等一刻都是浪费，她提起裙子，脚步轻快，三步并作两步，飞奔着投入他的怀抱，许朝熙揽着她，“公主，这好像不合礼仪。”
　　“因为公主是个很怪的公主。”
　　许朝熙笑着，将她横抱起来，走完最后几步台阶，眼下四周无人，他放下她，并向她欠身致意，完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行礼，“晚晚公主，我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我跳得不好。”
　　“没关系，我已经学会了。”
　　“我会踩你脚。”
　　“没关系，我能努力避免。”
　　“那么，”余晚晴搭上他的手，“欢迎你，王子。”
　　城堡里放着古典的乐曲，光景正好，无人更好。
　　天色变幻，夕阳落下，余晚晴拉着许朝熙回到广场上，挤在人群里，等待即将开始的烟花表演。吃过晚饭，外面已经黑透了，城堡亮起灯光，唱歌跳舞的节目精彩纷呈，余晚晴举着手机，企图越过前面各种各样的脑袋，拍一张好看的照片。
　　许朝熙拿过她的手机，笑道：“别踮脚了，还是我来吧。”
　　余晚晴于是放弃抵抗，安心仰头看烟花，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城堡上空次第绽放，有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势，人群跟着耳熟能详的乐曲合唱，乱七八糟的音调，反而显出快乐，表演很快进入高潮，烟花越放越多、越放越急。
　　“朝朝，生日快乐。”
　　余晚晴扭头去看许朝熙，却看见他的张扬笑意一点点褪色，最后一簇烟花熄灭的时候，他眼睛里的光亮也熄灭了，放下手机，他说：“对不起，没有拍好。”
　　“没关系，那一点都不重要。”余晚晴把手机放回口袋，握着他的手，“你还好吗？”
　　许朝熙看着烟花的灰烬，在喧嚷的人群里，忽然落下一滴泪。
　　“晚晚，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吗？”
　　余晚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愣了一愣，就在她愣着的时候，许朝熙已经低下头，“我想回去了。”
　　“好，我们回去。”他们在乐园附近的小镇订了住处，余晚晴看了眼地图，牵着许朝熙往前走，许朝熙显得非常消沉，和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余晚晴不知道该不该追问，如果追问，又该怎么追问。
　　回到房间，许朝熙放开她的手，在异常的沉默里，整个人倒在床上，蜷缩在黑暗中，像是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事物了。
　　余晚晴察觉到，外间的微弱灯光似乎也让他不适，她关掉所有的灯，拉上房间的窗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她躺在他身边，靠近了，躲在他怀里，一只手抱着他，轻声说：“朝朝，你问的那个问题，我想，我还是要回答你。”
　　“……”
　　“永恒的东西，是存在的，只是我们轻易不会这样说。但，”余晚晴吻了吻他的额头，“既然你问我，我愿意和你试一试，试一试所谓永远。”
　　“……”
　　“任何时候，如果你需要我，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到你身边来。”余晚晴补充了一句，“用跑的。”
　　许朝熙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崩溃的，“晚晚，可以听我说一些……无聊的故事吗。”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都想听。”
　　余晚晴第一次了解到许朝熙的世界。
　　许朝熙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城，五岁生日那天，父母带他上街，小城新建了一个免费的公园，开门的第一天晚上，放了烟花庆祝，许朝熙以为那是自己的生日礼物，就停下脚步，充满兴奋地观看，父母第一次由着他行动，看完烟花以后，母亲淡淡地说：“朝熙，我和你爸离婚了，过完生日，你就跟着他吧。”
　　许朝熙没反应过来，“为、为什么？”
　　他这才发现，烟花璀璨美丽，可是父母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漠然，他抓住母亲的手，“妈妈，我们回家吧，我不想看烟花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母亲拂开他的手，“想要什么礼物，我们给你买。”
　　“我不要礼物，我什么礼物都不要，我以后肯定会听话的，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分开，求求你们了。”
　　父亲说：“如果你不想跟我，跟着你妈也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怎么说的？孩子我不要。”
　　父亲无动于衷，“当年就是你非要生下他。”
　　“当年？你跟我提当年是吧……”
　　父母离了婚，许朝熙被判给父亲，父亲很快丢了工作，每日除了酗酒，就是躺在床上睡觉，对儿子视而不见，仿佛家里根本只有一个人。
　　许朝熙开始翘课、逃学，老师管教不了，只好找家长，于是父亲会衣衫不整、满身酒气地出现在办公室，老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建议父亲重视对孩子的陪伴和教育，父亲有一回听进去了，周六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收拾你的玩具，带你出去玩。”
　　许朝熙很高兴，“可以去公园堆沙子吗？”
　　“随便你。”
　　许朝熙带上自己的小铲子，跟父亲出门去，父亲把他丢在公园入口，“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爸爸，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不了。”
　　“那我就在这里玩。”许朝熙指着路边的草丛灌木，蹲下身，卖力地挖土。
　　父亲倚在路灯旁，掏出打火机，开始抽烟。一支烟抽完，接了个电话。
　　“……这会儿没空。”
　　“带儿子出来，对。”
　　“麻烦得很，”父亲点燃了第二支烟，剧烈地咳嗽，“不生他就好了。”
　　“要是没有他，打死我也不会娶那个女的。”
　　正是北方十二月的冬天，路边都是坚硬的冻土，无论怎么用力，都不可能铲动分毫。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留下肮脏的尾气，许朝熙站起身，“爸爸，我不想玩了，我们回家吧。”
　　父亲掐灭了烟，丢在地上，用脚碾碎最后的火星，“走。”
　　许朝熙继续翘课逃学，老师不再找家长了，因为知道找了也没用，只好放任他自我堕落，直到有一天，放学的时候，许朝熙看见了母亲。
　　“妈妈！”
　　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
　　“妈妈，最近工作忙吗？爸爸说你很忙，所以不能来看我，妈妈你听我说，我今天在学校……”
　　“朝熙。”母亲打断他的话，“你爸，自杀了。”
　　许朝熙的父亲在荒郊野外的一棵树上吊自尽了，尸体的脚下，有六十余根抽剩的烟头。
　　母亲将他带走，领着许朝熙进了新家的门，“朝熙，叫叔叔好。”
　　许朝熙换了新的学校，有时候他很勤奋努力，通宵看书写作业，有时候他会一蹶不振，躲在家里不肯上学，心情坏到极点的时候，就会对家里的那位“叔叔”恶语相向，甚至拳打脚踢，终于，那位“叔叔”无法忍受，搬走了。
　　搬走的那天，母亲崩溃大哭，用力推搡着他，“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个恶魔，是个疯子，我一辈子都被你毁了，全都毁了……”
　　许朝熙考取上海最好的艺术院校以后，母亲一口气给他打了四年的学费，说：“学艺术很花钱，你知道的吧？这么多年，我也不算欠你了，以后，你要是富贵了，我不要你一分钱，要是混不下去了，你也不要来找我。”
　　终于摆脱了儿子，母亲立刻和新近热恋的外国情人成婚，收拾了行囊，去国外定居，而且非常信守承诺，彻底消失于许朝熙的人生。

　　“今天，我听到了他的故事，因为房间一片漆黑，所以他不会发现我的眼泪，我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加迫切地祈祷，如果人间真的有奇迹，让我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孩子的身边，我一定会拥抱他，不让他受到伤害。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看着他向我敞开他的心，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却找不到抚平它的办法。此刻，我意识到我究竟是多么被命运所眷顾，我在一个充满爱意和温情的家庭长大，不知风雨，不知忧愁，所谓平静如水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帆风顺的人生。
　　无论是生日、新年或者别的什么需要许愿的情景，我从来都不许愿，因为我没有愿望，想要的都已得到，所求的皆在身边，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能不能允许我用攒了很多很多年的愿望，只兑换一个愿望。
　　不用那么爱我了，请把给我的爱和眷顾，都分给他吧。
　　否则，这太不公平了。”
　　——晚晚子《他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