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子与白乌鸦》青天收雨

23、你被人爱过吗？

　　2067年四月。

　　清早的Fresh花店。

　　站在货架后的仿生人店员睁开眼，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街道上的酸刺果木丛散发植物荷尔蒙味道。来买花的人并不多，毕竟春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多雨的暮春。

　　潮湿的空气渐渐变温暖。

　　街道上的车辆飞驰而过。

　　“Fresh flower.”

　　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声音。

　　仿生人店员手里还拿着修剪花枝的剪刀，扭过头去，看见一个小女孩。

　　“你的花朵真漂亮。forget-me-not，蓝色勿忘我。”女孩拼读着货架上的英文，“这些花有多新鲜？”

　　“很新鲜。”仿生人店员注视着她:“一小时前刚刚剪下来的。”

　　“那太好了。”女孩露出一个雀跃的笑容，“这种蓝色真美，不是那种人为制造的蓝色，而是天生的蓝色。“

　　“你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鲜。艾丽。”24小时永不疲惫工作着的Totol公司二代仿生人艾文低头看她，看着和自己同一系列出厂的仿生人女孩，脸上带着程序性的笑容，“你永远也不会变，永远保持新鲜。”

　　“谢谢你这么说。可只有那种会变化的东西，正因为会过保质期，人们才会强调新鲜，难道不是吗？”女孩梳着两条金色麻花辫，碧绿的眼睛，仰起脸来看他。

　　这并不是一个典型的仿生人艾丽，无论是发色服装，还是行为举止，通通都不一样。

　　原厂统一设置的棕色头发被染成了金色，出厂制服也被换成了吊带短裙，蓝色瞳孔经过某种处理变成了碧绿色，雪白细腻的肩膀裸露在外，甚至有几分并不符合年龄的轻佻。以至于一开始连艾文也误以为她是普通的人类小女孩了。

　　只有她手腕上隐隐渗出蓝色液体的伤口出卖了她的真实身份。

　　“我很喜欢你的花店，艾文。”女孩捧着一束蓝色勿忘我，低头嗅着植物特有的气味，“我就住在不远处的红樱桃儿童福利院，还有，我叫爱丽丝。”

　　TOTOL公司出品的二代陪伴型仿生人，电子广告铺满整个商区：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具有仿真依赖心理，为您提供绝佳家庭伴侣。

　　该款仿生人的外型设计十分成功，几乎是一经推出市场，就吸引了广大顾客的喜爱。红樱桃儿童福利院也于2067年购买了一款艾丽，作为陪伴孩子们日常起居的良好伴侣。

　　花店店员低头看她，注意到她的脚腕有泛红痕迹，似乎是摩擦产生的伤口。

　　马路对面传来声音，“嘿，艾丽，走了。院长让我们回去了。”

　　女孩欢快跑出花店，“我叫爱丽丝。”

　　她忽然被推倒在地。

　　“爱丽丝？”福利院的孩子们居高临下围着她，发出尖锐嗤笑，“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机器人？以为就凭院长先生对你的宠爱，你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是不是？他叫你爱丽丝，你就真把自己当人类了？你只不过是个下贱的机器人。”男孩们用石头丢她的额头，皮肤凹陷破裂，蓝色的液体流下来，有些滑稽，像个脸上涂抹色彩的小丑。

　　“嘿！你们站住！”

　　街区巡警注意到了这里的骚乱，孩子们一哄而散。警察赶到时，只剩仿生人女孩躺在路中间，吊带短裙被蓝色血液浸湿，花束洒了一地，蓝色小花浸泡在血液里，令人分不清那种蓝色是否是它本来的颜色。

　　“见鬼。”警察扫了一眼现场，不耐烦瞪着爱丽丝，“喂，快起来，别再挡路了。”

　　警察挂断电话后，扭头看着Fresh花店以及站在门口的店员，“还有你，这件事就发生在你的花店门口，你负责把这里打扫干净。十分钟后，我不想再看见这些恶心的液体。”警察拍了拍裤腿，看着柏油路间的蓝色血液，“真见鬼。”

　　后来艾文常常见到她。

　　爱丽丝总是喜欢在清晨找他。他修建花枝时她捧着脸坐在一旁，绿宝石一样的眼珠跟着他的手指移动，忽然开口，“你被人爱过吗，艾文？”

　　“我想没有。”咔嚓一下，修剪出漂亮温顺的玫瑰。

　　“我是被人爱着的，艾文。这种被爱的感觉真好。他们给我取名字，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女孩一样。”

　　女孩是那种很爱漂亮的女孩，捧着脸颊坐在木头高脚凳上，脚够不着地，晃晃悠悠摇摆在半空中，雪白脚腕被紫色小羊羔皮鞋包裹。

　　“Hi evin. Am I being more beuteful？”

　　她就是在那时这样问他的。

　　他想她应该是希望看到他点头的，所以他就点头了，同时露出一个笑容。似乎被他这个笑容所鼓励，女孩忽然兴奋起来，一双戴着碧绿色彩瞳的眼睛熠熠生辉。

　　“那是当然。我就知道，我会变得更美的。”她摇摆双腿的频率更快了，裙角飘起来，露出雪白脚腕，还有苍白结痂的伤口。“他们告诉我，这些伤口看起来很美。”

　　人体修复组织细胞前赴后继堆积着，在破碎的皮肤上覆盖一层崭新的表层。像矿藏里的蓝色矿脉，石头裂开，然后它们露出来，有种脆弱锋利、隐秘诡丽的美。

　　“谁们？”

　　“唔，很多人。至少院长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件事明令禁止人类来做。所以就由我来做。但遗憾的是，我并不会感受到痛。不，有时候适当的痛才有趣。但不是那种设定好的表演。他想要那种真正的疼痛。”女孩皱眉，“我听不懂他的意思。艾文，你明白吗？”

　　艾文低头看她。

　　她跳起来，蹦跳时金色发尾垂在肩上，像游动的金鱼。

　　“你总是自己跑出来，他们不会生气吗？”尽管不太能理解眼前的一切，花店店员依然看出她并不是有目的的外出，而是近乎某种意义上的闲逛。

　　“怎么会生气？这是院长先生允许的。”女孩高傲地抬起头来，剥离创可贴的额头隐隐露出形状不规则的伤口。日光下，她的皮肤很白，有种引人蹂躏的苍白廉价的美。事实上，已经有许多人朝她投来各异的目光。

　　女孩本身就像只上钩的金鱼，溅起水花吸引周围更多鱼群的目光。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这一点还是在艾文清理花店仓库时，发现堆积如小山的腐烂蓝色勿忘我才发现的。没有人再来购买，滞销品彻底无可救药。艾文再次来到红樱桃儿童福利院，回想起来，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她就那样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下午，红樱桃儿童福利院被笼罩在一片温暖日光里。

　　“谁是爱丽丝？”被叫住名字的女孩转过脸来，却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院长先生说了，不许我们再提起她的名字。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他低头看着她，递给她一块巧克力。

　　确实不一样，她的头发是浅棕色而不是金色，在阳光下很容易就看出分别，眼睛也不是绿色的，就连穿着都不一样。不像爱丽丝，这个女孩穿着福利院统一的亚麻色连衣裙，纯棉长筒袜包裹小腿，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孩子。

　　“什么爱丽丝。她就是个怪胎。总让我们叫她爱丽丝。机器人不配有名字。”女孩低头剥开糖纸，验货似的小小咬了一口，很快又把巧克力塞回袖子里，后退跑走了，“你是第一个来找她的。你们机器人都是怪胎吗？每晚都有陌生人来找她，尽管院长以为我们不知道，可人人都知道。你不该来找她。”

　　真是个怪胎。

　　女孩心想。

　　竟然有人来找艾丽，那个怪胎艾丽。院长先生刚说过，以后谁在提起艾丽，谁就要被关禁闭三天。她本应该跑的，本应该把这件奇怪的事报告给院长。可她并没有。

　　她从口袋里摸出剩下半块巧克力。

　　第一次吃到这种刺激多巴胺分泌的甜蜜物质的，女孩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人类往往会将初次遇见时品尝的味道与对象联系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年后的一个阴雨天。

　　花店店员没有穿工作服，而是戴着黑色连兜帽，整张脸被笼罩在阴影里。他交给她一个钱包和一束蓝色勿忘我，又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东方女子，说:“把这些交给那个女人。”

　　然后他忽然做了一个动作。

　　仿生人店员亲手挖出了自己的右眼球。

　　几乎是刚被暴露在空气中，仿真眼球就腐蚀融化了，软组织液中躺着一枚芯片。“还有，如果我死了，就把这个记忆芯片给她。”

　　* * *

　　“曼容？”

　　布雷司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角落。Totol出品的记忆芯片插在电脑上，屏幕上是艾文的记忆片段。

　　“曼容，你怎么了？大家都在找你——”

　　布雷司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也看到了记忆芯片的影像片段。

　　走廊尽头，新闻发布会热闹嘈杂。

　　她慢慢仰起脸来，声音出奇的冷静。

　　“这件事必须被压下来。否则儿童福利院被没收资产，那些孩子又会流落到哪里去。只能这样。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曼容——”

　　她终于侧过脸来，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布雷司欲言又止看着她，最后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是在担心我吗？我小时候在孤儿院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她笑了一下，“现在的孩子还有巧克力吃。”

　　“曼容姐姐，你怎么在这？”随口占便宜的黑衬衣青年笑得懒洋洋，“那边都在等你领奖。你却一个人跑到这里。你不想要奖金早说啊。我帮你分担分担。”

　　沈灿刚凑过来，看到记忆芯片，也变了脸色。

　　“所以艾文属于模仿作案，当初艾丽并不是他杀的。仿生人艾丽在红樱桃儿童福利院遭遇强 | 奸虐待，艾文出于同情，就开始无差别杀死人类女性。艾丽身上的每一道疤痕，都是他作案的范本。这就是为什么艾丽死状和本案死者一模一样的原因。”

　　陆曼容浑身发抖。

　　“如果凶手是艾文，那他当初的不在场证明又是如何成立的？我们调取过他的视觉监控。案发当晚，确实有个兜帽人走进花店买了一束勿忘我。那人不是他。”陆曼容终于开口，“艾文有帮凶。”

　　布雷司脸色大变。

　　“你去哪？”

　　“去找西里斯。”布雷司匆匆道。

　　“没用的。”陆曼容打断他，“联邦警署不会相信我们的证词。他们已经结案了，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失误。西里斯和他们有利益关系，也不会把这件事高调宣传。他们不想让我们查下去。凶手或许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这个消息将会震惊整个NO.1城区，所以必须压下来。”

　　“福利院院长与外人勾结虐待幼女，被警察查到，警察狠狠敲了一大笔罚款了事。于是院长将目光转移到了仿生人幼女身上。”陆曼容闭了闭眼，“这件事罗森一定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绕过他的眼。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他把这件事压下来了，当做压根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