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鸽子与白乌鸦》青天收雨

16、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要不是那些乌鸦，他早就完蛋了。”

　　“什么意思？”布雷司紧张追问。

　　砰的一声，手术室的门被推开，戴口罩的女人大步流星走出来，“意思是，如果没有乌鸦，躺在雪地里的穿白色衣服的机器人很难被发现。事实上，如果再晚五分钟，即使技术高超如我，也修不好他了。”

　　“乌鸦为什么会聚集在他身旁？”

　　“因为闻到甜味了。”前者不耐烦道:“看来在仿生人血液里加入0.001%的巧克力素是合理的。是我错了，之前我还骂过TOTOL公司的设计太傻X。”

　　“况且，为什么非要让我来医院？”机器修理师嘀咕道:“我当初之所以从医学系申请转到仿生机器修理系，就是因为不想在医院工作。”

　　“抱歉。”自始至终安静站在一旁的黑发女子终于开口，“因为我们的身份确实有点特殊。不方便公开前往机器管理局。给您带来的不便，非常抱歉，还请您谅解。”

　　修理师闻言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到几人胸前的名片。

　　“噢，原来你们是犯罪事务司的人。我明白了，你们不想让外界知道调查团队有仿生人吧。确实，现阶段外界对仿生人信任程度还没那么高。”女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相当年轻的脸，红棕色卷发在日光下富有光泽，小麦色的皮肤，橘红色的软唇，整个人光彩照人。

　　摘下那双已被仿生血液和机油彻底浸透的手套，女人伸出手来，露出雪白牙齿，“莫妮卡·罗西，机器管理局一级修理师，叫我莫妮卡就行。”

　　* * *

　　“修理师小姐，请问他醒了吗？”

　　医院顶层，走廊里人来人往。

　　匆匆带路的女修理师却忽然顿住，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目光活似打量怪物，仿佛后者刚刚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布雷司也被她吓了一跳，愣愣看她，“修理师小姐，诺亚有什么问题吗？”

　　棕发女人看他片刻，“我说过，叫我莫妮卡。”

　　“……”

　　“好的莫妮卡。”布雷司深吸一口气，“仿生人现在怎么样了？”

　　“哦，你说诺亚啊。”莫妮卡瞬间换上一副愉悦神情，用极其轻松的口吻道:“他没事。”

　　“所以究竟为什么要在血液里加巧克力素？”布雷司似乎对这一问题相当执着。

　　“据说能让仿生人由内而外的甜美起来。”莫妮卡不耐烦解释道:“至少机器制造厂那帮丝毫不懂人体工程力学的老秃头是这么说的。”

　　“还是有点道理的。”李菲儿若有所思点头，“我确实觉得诺亚有点甜美。布雷司，你难道不觉得？”

　　“不。”布雷司皮笑肉不笑，“我是不会觉得一个同性甜美的。”

　　“嘛，你们不用太担心。总的来说，由于我技术高超，已经修理成功了。”莫妮卡抓出一张纸巾随意擦了擦手:“小可怜现在没醒过来，90%原因是雪水融化渗透进关节缝隙里了，俗称短路了。”

　　“现在的仿生人都不防水了吗？”李菲儿表情微妙。

　　“诺亚系列当然是防水的。”莫妮卡抓了抓头发，“他只是在雪水里泡了太长时间，又处于休克状态，肺部吸入水分过多。”

　　莫妮卡低头看了眼表，“现在他应该醒了。你们如果有什么想问他的，可以问了。但他不一定答得出来。作为灵活度排名前三的诺亚系列，遇到袭击却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就被直接切断神经中枢。看来你们遇到麻烦了。”

　　几人来到一间病房门前。

　　1㎡的玻璃窗透明干净，从窗户看进去，银发少年安静坐在床上，微微抬起脸来看向窗外的黑刺松，风吹落一阵细雪。

　　就像少年整个人一样。

　　纤细、脆弱、格格不入。

　　“不过，他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雪地？我刚刚调取过他的系统，很奇怪，他的系统里并没有被输入任何指令。要不是他通过了智力测试，我都要以为他的系统被病毒入侵了呢。好了，我下班了，调查员们，你们自己去问问他吧。”莫妮卡耸肩。“现在他刚刚醒过来，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过，就像我说的，你们可以试试。”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布雷司扭头道:“曼容，听见了吗？莫妮卡说我们可以探视了——”

　　话音却戛然而止。

　　“陆曼容？”

　　黑发女子却早已不知去向，只剩空荡荡的走廊，风从尽头呼啸而来。

　　* * *

　　档案室。

　　锡质的螺旋楼梯冰冷干燥，一路通往昏暗的地底。

　　九大城区的所有档案都在这里。

　　寂静里，夹杂电流的微弱脉冲。

　　巨大的落地式触摸屏，闪烁蓝色荧光，四周都是高高的铁架，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整个九城区的地底还有这样一座钢筋森林。女子站在正中央，光芒洒在她的脸上，像海水般雾蒙蒙的蓝光。

　　“你怎么在这？”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女子点触屏幕的手指停滞一瞬，头也不回道:“我怎么不能在这？”

　　“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以为，你会第一时间看望那个机器人。”

　　她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整整五个小时，莫妮卡终于把那部机器修好了。可据我所知，几乎在修好的第一时间，你就走了。为什么？”沈灿啧了一声，“案件真有那么紧迫？还是被机器受伤那副场面刺激到了？这里的资料至少有十万份，你一件件翻，要翻一百五十年。你不要告诉我，你在愧疚。”

　　他抱臂倚在墙上，“你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眠了。陆小姐，看到你这样，那部机器也不会开心的。”

　　“他有名字。”陆曼容头也不抬冷淡道:“沈调查员，我想你的同事更愿意被称作诺亚。”

　　“噢，好吧，我可以叫他诺亚。”沈灿耸肩，“可是有区别吗？诺亚也只不过是公司统一出品的代号罢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诺亚有几万台。”

　　“你什么意思？”

　　“陆小姐，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别太过火。”沈灿耐心道:“没必要对一台机器动真感情。”

　　“机器？”陆曼容被气笑了，“那台机器因为调查案件差点被杀死。所有人都在尽全力追查凶手，在你眼里就是我对他有感情，是吗？”

　　沈灿眯眼看她，“没人不想抓到凶手，可你的方向错了。你一直在找科林。即使找到科林，你也抓不到凶手。”

　　“那也比站着说风凉话好。我不认为我的方向错了。能一刀切断仿生人神经中枢的人并不多。”陆曼容冷冷道:“凶手很熟悉仿生人的身体构造，极可能是售后工程师或者机器修理师。”

　　“最了解仿生人身体构造的就是仿生人。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陆曼容，你在逃避。”

　　黑发女子终于侧过脸来。

　　“别告诉我，你在内疚。”沈灿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眼神看她，仿佛观察解剖台上的兔子:“还是说，你其实觉得自己不详？总能带给别人厄运。听说陆调查员一直以来都认为，养父的死亡是因为自己。”

　　听到养父的名字，女子忽然僵住。

　　一旁的沈灿饶有兴致地观察，“你当真爱你的养父，即使一切都是因为他，你才患上CPTSD。每到冬季或者空气湿度达80％就会引发神经性疼痛，但即使如此，你还是对他崇敬有加——”

　　“住口！”

　　砰的一声，她忽然掏出一把手枪，直抵他额头！

　　被漆黑的枪管抵着额头，出乎意料的，黑衬衣青年倒是没什么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眨。

　　二人对视。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沈灿。”黑洞洞枪口直抵对方额头，她的食指扣住扳机，声音冰冷，“你什么都不懂。”

　　叮铃铃——

　　电话铃响。

　　“欢迎致电Fresh花店。五分钟前您给我打电话了吗。抱歉，我刚刚在忙。”那边传来灿烂的男声，令人想起日光下盛放的雏菊，与举着电话的女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完全相反，“各个品种的新鲜花束，随时欢迎到店挑选。”

　　* * *

　　Fresh花店。

　　“欢迎光临——”

　　店员忽然愣住，“噢，陆小姐？”

　　仿生人店员显然通过调动数据库，顺利回想起了她的名字，“您要来买花吗？”

　　尽管他的笑容很灿烂，但各种细节却显示他并不是真的放松愉悦。

　　事实上，他手里的那束花朵已经至少剪了七八次。切口深且参差不齐，没有渗出任何汁液，像整朵花一样，已经干涸。

　　作为唯一对凶手有印象的目击证人，显然，店员艾文最近承受了格外多的精神压力。

　　“如果不是我卖出那些花，或许凶手就不会杀死那些受害者了。都是我的问题。我应该早就察觉到异常的。”

　　“艾文——”

　　“听说相关部门已经开始集中烧毁蓝色勿忘我了。”仿生人店员低头道，蓝色玻璃瞳孔像大海般令人哀伤，“花朵是无罪的。”

　　“不是你的错。艾文。凶手那么狡猾，换做是谁都一样的。”陆曼容耐心道：“如果你能帮我们抓到凶手，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是吗？听说凶手已经开始袭击仿生人了。”艾文的神情很不安。

　　陆曼容顿了一下：“凶手没有袭击仿生人。”

　　“别骗我了小姐。”艾文哀伤地摇头，“您难道平时不看报吗？”

　　风从窗户灌入，吹起桌子上的报纸。

　　铺天盖地全都是银发少年不幸遇袭的照片，黑色大标题耸人听闻：太阳日报社独家报道。

　　“可我什么都不会。如果凶手真的盯上我，我肯定死定了。”艾文眉眼低垂，“我有时会想，即使我消失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没有价值地死去，我不想这样。”

　　“别这么说。”陆曼容停顿片刻，“你今天刚救了一个人的命。”

　　“我？”艾文显然摸不着头脑。

　　“是的。”她露出一个微笑，“沈调查员应该好好谢谢你。”

　　倚在墙角的黑衬衣青年吹了声口哨。

　　“艾文，我今天来的确想问你一些信息。如果TOTOL仿生人重度损伤，售后工程师无法修理，仿生人会被移交到哪里？同为TOTOL仿生人，你应该清楚。”

　　“清洗站。陆小姐，统一交由清洗站销毁。距离这里约有20公里。”艾文点头，“陆小姐，如果你想找第一位死者苏珊·琼斯家里的仿生人，那恐怕找不到了。太晚了。

　　陆曼容愣愣看他，“你见过苏珊家的仿生人？”

　　“见过。怎么可能没见过呢？也是和我一样的艾文。”店员微笑，“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好像是一个月前。那时他抱着一颗玩具篮球从花店门口走过。苏珊女士有两个小男孩，常常在街道上追逐嬉笑。陆小姐，你知道的，那个年纪的小男孩都比较调皮。”

　　陆曼容猛地转身，推门而去。

　　“哦，清洗站。”沈灿低头看了眼自己崭新的黑衬衣，脸色有点嫌弃，扔掉烟头，叹了口气，“好吧，看在诺亚的面子上，我就陪你一起去吧。这次我有预感，陆小姐，你找对方向了。”

　　“哦？”陆曼容冷淡道：“所以你现在开始用直觉查案了是吗？”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我不是相信直觉，我是相信你。不过说真的，陆曼容，你怎么忽然想起这家伙了？特意跑来问他线索？”沈灿大步流星，很快就跟上了她的步伐，凉悠悠道：“所以，你现在也相信是仿生人的复仇了。”

　　“Fresh花店是唯一的突破口。顾客离奇死亡，TOTOL专卖店的销售和售后却故意隐瞒死者家里曾经有过仿生人，我不相信他们了。那群人因为要维护公司名誉，什么谎话都说的出口。”

　　车辆鸣笛呼啸而过。

　　街对面的信号灯由绿转红。

　　被迫滞留在另一侧的黑发女子有些烦躁地踩扁一个可乐易拉罐，“顺道提一句，我不相信所谓的复仇假说，沈灿。除非他们的前主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