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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恶鬼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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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嘉笙和夏凉的确是三世情愿不假,但有一点夏凉没有告诉过他,每一世,他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死。
第一世,他是一个农夫。
彼时夏凉已能通人言,但并未化形,被捕蛇人捉了去。
“这位大哥,若你能放我离去,日后我定报答你!”夏凉听闻捕蛇人要拿自己泡了酒去,立马口吐人言哀求道。
捕蛇人见多识广,并不畏惧,反倒沾沾自喜得了好猎物:“嚯,你的蛇胆,肯定大补!无需多言,我若放了你,往后叫你报复了,又该找谁说理去?”
多年道行怕是要功亏一篑!夏凉心道天道如此,我命休矣!许是他命不该绝,恰遇一个好心农夫路过,花光身上所有钱财将它买下,并他带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放生。
夏凉没有马上走,直立起上半身,对着农夫拜了又拜:“今日承蒙恩人搭救,恩情铭记于心!”
即便看那蛇不似凡物,像是开了灵智的,但真闻一条蛇口吐人言,农夫还是被吓得不轻。不过这件事很快被他抛到脑后。没成想过了几日,自己家门口总会出现来路不明的珍惜草药,种子以及一些山里的野味——那蛇真来报恩了!
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农夫自幼父母双亡,兄嫂霸占房屋,赶他出家门。日子本来过的贫寒,却因为夏凉的救济逐渐过得好起来。这一下遭了兄嫂一家嫉恨。他们找了村里一群无赖,抢了东西不说,还放火烧了他的屋子。可怜他独自一人流落街头,于雪夜穿着单衣,裹着一卷草席遗憾逝去。
第二世,他是一介书生。
彼时夏凉已化人形。应天劫时,说是命运的安排也不为过,恰巧躲到他窗下。
那一次天劫差点要了夏凉的命——他被打回原形,需得修养一段时日。
书生看书乏了,出门透气发现了他。那时只要轻轻一脚,便可断绝他的生路,但夏凉认出,这是上一世的农夫,他会救自己,如同上一世。果真书生心善,带他回了卧房,悉心照料。不多日,夏凉可化形,书生恰巧推门进来,见到一个陌生的英俊男子站在自己屋内,不由道:“你是谁?”
夏凉急忙道:“我便是恩人不日前救下的那条蛇。多谢恩人这些时日的悉心照料,他日我定报答!”
原以为他会害怕,没料到他惊喜的喊道:“原来话本上说的是真的!”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你是要离开了吗?那你还会回来吗?”
那个时候的夏凉已修炼百年有余,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却头一次与一个相同的人如此缘分深厚。他对这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没有人知道,这一世,夏凉动了心——他要历情劫了。
古代男子相恋,被视为异端。明确心思后,为了躲避那些纷纷扰扰,夏凉带着他隐入山林。
好景不长。
因着他父亲,兄长是商贾,他在家中一向养尊处优,哪里有过这样的生活?一段日子后,他终于扛不住,得了重病。
弥留之际,他躺在夏凉怀中,眼睛不再明亮,全部是对这个世界的渴望:“夏凉……夏凉……别忘了我。我们要……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这一世,他救了夏凉,却也害了他。
从一条蛇到如今小有所为,夏凉看遍人间风景,历经人间疾苦,立志成仙,可动了凡心,人妖相恋,又如何能再回到从前无欲无情?
后来他一边修炼,一边寻找书生的转世。思慕之情因为时间愈发浓厚,不减反增。
就这样又过了百年。
他的修为突飞猛进,需要有缘人的点化。夜宿庙宇,梦中他见一男子面善,忽然惊醒,意识到那便是他的有缘人。他心知这是神明对他的指点,起身对着残破的佛像拜了又拜。
找到有缘人并不难。此人是一位远近闻名,医术高超,宅心仁厚的郎中,也是他找了这么久的书生的转世。
他坐在郎中的对面,与其说对方完全没有认出自己,不如说他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上一世的约定与情爱,百余年间的寻找,一碗孟婆汤,抵消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一时之间,夏凉心中百味杂陈。他想要质问,可对方如今是另外一个人,哪里还会记得那些?可笑的只有他自己。
“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郎中问道。
夏凉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郎中觉得眼前这位病人奇怪的很,看起来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张口想要询问,妻子抱着孩子出来,与他说知县在内厅侯着,叫他快些前去。
那一刻,若说夏凉不心死,是假的。
他忘了。他真的忘了。说好的生生世世,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请大夫为我诊脉。”夏凉伸出手,郎中以为他有什么不便说的隐疾,将手指搭了上去,却摸到对方的皮肤坚硬,毫不柔软,凝神一看,他的手腕处长了一片细小的鳞片。夏凉凑近,压低声音问道“您看我……像什么?”
郎中听过不少民间轶事,但头一次遇见,害怕的不禁发起抖来。他哆哆嗦嗦的答道:“你是……你是龙。”
他是他,又不是他。夏凉心中悲凉,嘴角的笑容苦涩:“多谢。”
说完留下银钱,转身离开。待到郎中追出去,早已不见夏凉身影。晴朗的天空传来阵阵轰隆的雷声,附近有人在讲:“哦哟,了不得!是有大能在渡劫呢!”
会是刚刚那个人吗?这个念头只出现在郎中的脑海里一秒钟,眨眼便不见,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追出来,明明与那人只有一面之缘。
想不通索性不想,郎中返回见了知县,他是为了愈发严重的疫情来请郎中出面解决。
没能想到,他居然还能与夏凉再次相见。
疫情泛滥,他是知县找来的世外高人。但只有两人相处时,他对着郎中作了一揖,说是专门来报答郎中的,且带了无数的珍惜草药。真实情况只有夏凉知道。
挨了天劫,还未修养好,夏凉就迫不及待来到郎中身边。他放不下,他想见他,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
最后追查之下,是几个商贾为了抬高粮食和药材的价格,而做出的荒唐事。但实际却远比这复杂,这几个商贾是上面推出来挡枪的。夏凉以为一切水落石出,抽身离去,却不想落得郎中一人被陷害入狱,秋后问斩。
见到满城追缉夏凉的画像,他才知,郎中一人顶了所有的罪。
二人站在狱中,一向穿着整洁的郎中形容狼狈,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救你出去。”
郎中微微笑:“你要救得人不是我,是自己。我能感到,你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你并非池中物,早晚有一天会有一番作为,你该放下了。”
他不懂,他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夏凉心心念念的人。挂在心尖尖上这么多年,说放下,谈何容易?
郎中继续说:“你应当放下心中执念,去拯救天下苍生,而不是执着于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我不怕死,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一些人的清醒,也算是值得。苟且偷生,不若死的光明磊落。”
不存在的人,他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伸手便可触摸,如何算得不存在?长相不同,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事,又怎样?他能看到,这就是他的爱人!
上天借这张嘴来点化他,可要他放下,何其难!
他捧着郎中的脸,一滴泪落在他额间:“多谢。”
这就是罗嘉笙的三世。每一世皆不是他所害,却是因他而死。
这三世的事情文字叙述起来繁琐,实际在夏凉脑海中,不过是几分钟的回忆。
上天何其残忍!这一世,他不去找他,兜兜转转,这人又回到自己身边。经历过漫长时间的洗礼,他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深的执念。他只是,只是希望这个脆弱的人类,能够在自己身边。总好过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被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所困扰。起码,起码这一次,自己能护他周全。没想到最后,老天待他不薄啊!知他断不了情,渡不了劫,竟要他眼睁睁看着他死!
“回去吧。”罗嘉笙擦干眼泪,对夏凉笑笑。
夏凉盯着他的背影,许久未动。
这是对他最后的考验。罗嘉笙一死,自己必会位列仙班。可是他怎么能……他怎么可以……
此时此刻,他应该痛不欲生,他应该质问苍天,可他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回到寺庙,罗嘉笙合姜繁已经脱去上衣,清玄道长正打算蘸了鸡血来为他俩写经文,夏凉接过:“我来。”
没有人会反对。论能力,这里的确夏凉排第二,无人敢做第一。给二人写完,夏凉手持厚厚一沓符箓,在他二人面前比划着,直至符箓燃烧殆尽。
“把红绳拿来。”夏凉淡淡吩咐道。
不一会儿,一段红绳被呈上来,由夏凉亲自绑在二人手腕。
“一路平安。”夏凉低声对罗嘉笙说道。
“放心,有我在,一路必须平安。”姜繁另一只手向夏凉伸去,做讨要的姿态“封印的符纸拿来。”
夏凉没有马上给他,而是先将一叠符纸交给罗嘉笙:“你不是会雷符吗?这些都是我写的,必要时也许能保你一条命。”
“谢谢。”罗嘉笙接过。夏凉这才不慌不忙的把那张符纸交给姜繁。
装模作样。姜繁心里不满,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夏凉。
“《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会背了吗?”夏凉问罗嘉笙。
“不太熟……”他只是跟着念了几遍,前面还好,后面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没事,你跟着我念。”姜繁不以为意。
“这样能行吗?”罗嘉笙总觉得姜繁不靠谱。
“相信我。”
他们诵经需要闭眼净心,时间紧迫,罗嘉笙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能按照姜繁说的去做。
夏凉教了罗嘉笙需要结的手印,准备妥当,正式开始。
清玄道长站在一开始姜繁的位置,夏凉还是原位。中央的罗嘉笙与姜繁背对背坐着,手里结着时硕清曾经结过的那个奇怪的手印。
姜繁口中念道:“尔时,太上老君以永寿元年正月七日,在太清境上太极宫中……”
罗嘉笙跟着一起念。
屋内焚着香,虽然没有穿上衣,但罗嘉笙并不觉得冷。耳边是诵经声,很快,罗嘉笙就觉得自己昏昏欲睡。
“嘉笙,嘉笙。”姜繁轻轻摇晃着他。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好像在美梦中被人叫醒一般。罗嘉笙十分困倦的打了一个哈欠,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到耳边不断传来像是哭,又像是笑,更像是叫骂的奇怪风声。
“小心。”姜繁拽了他胳膊一下。罗嘉笙不有低头去看,他们脚下是一条极窄的小路,两人通过需紧紧的并着肩。
小路的旁边是无尽的黑暗,仔细看能看到那黑暗中隐藏着一张又一张的脸。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表情各有所异。或痛苦,或嘲讽,或嬉笑……
“被它们吞噬进去就会成为它们的养分。”姜繁没有松开他的手臂“千万小心。”
“那是什么?”罗嘉笙心有余悸。
如果换成一个有密集恐惧症的人,此时此刻鸡皮疙瘩早已爬满全身——那密密麻麻的脸庞,简直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
“是怨气。”姜繁抬起头,指向远方“恶鬼道的大门一定被它们隐藏起来了,往前走吧。”
在外面的时间过得很快,罗嘉笙根本不知道时硕清竟然一个人挨着这孤独,顶着这无处不在的恶毒目光走在荒凉的路上。
这里没有时间概念,所有的一切全部被混淆。没有感官,没有意识,仿佛自己在逐渐被这些冤魂厉鬼同化……
“嘉笙!”姜繁高声喊着罗嘉笙的名字,他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姜繁盯着他的眼睛“和我念‘尔时,太上老君以永寿元年正月七日,在太清境上太极宫中……’”
罗嘉笙反应过来,是自己道行太低,受到了这里的侵蚀。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跟着姜繁念:“……观见众生亿劫漂沉,周回生死。或居人道生在中华,或生夷狄之中,或生蛮戎之内……”
他们一边诵念,一边向前走着。
期间罗嘉笙想要问一些问题,都被姜繁制止,示意他专心跟着自己诵念。
虽然不明白原因,但罗嘉笙还是照做了。
不一会儿,罗嘉笙就明白姜繁如此做的目的——越向恶鬼道深处走,怨念越深重。前方的道路很难再通过,一些不成人形的东西趴在窄窄的道路中央,身体像是拼凑起来的肉块,如同虫子在那里蠕动着。它们抬起脸,勉强算是长了五官,有的长了一只眼睛,有的没有嘴巴,缺失的部分则是一大块肉疙瘩覆盖在那里。是人,又不像人,看起来恶心多过于恐怖。
其中一个脸上没有眼睛鼻子耳朵,一根毛发没长的光脑袋上只有一张如同黑洞一般的嘴的怪物,它的口中发出模糊的叫声:“嘉笙!嘉笙!”
紧接着,它的头又朝着姜繁的方向,喊道:“姜繁繁!姜繁繁!”
是时硕清的声音!
整个非人事务管理处,只有时硕清会叫姜繁“姜繁繁”。顿时,姜繁的眼圈红了,他握着罗嘉笙的手指猛地缩紧。
“你在这等我。”姜繁咬破食指,在罗嘉笙眉心点了一点“我要杀光这些吸干时硕清的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