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22章 沉醉又何妨 ...
-
22 沉醉又何妨
扶疏花木投影在窗纱上,珠帘关卷,园中流灿的珠光如水似的铺染进室内。
宫女们怕影响她休息,都已悄悄退出。
听着窗外幻苍独有的冥蝉凄凉如咽的细吟,玉冰雪头痛欲裂,却辗转难眠。
从泽玉山中怪物以恶梦滋扰开始到现今在幻苍崖的三天时间,她几乎再也没有真正睡过一次觉,往昔平静无忧的心里,早已清愁如织,不管是半睡半醒还是完全清醒着,都有无尽的苦恼围着她。用力揉揉疼痛的额头,玉冰雪披件长衫下了床,坐在窗前,叹口气,慢慢打量着放在妆台前的两盆星颜花。
冰雕玉琢奇光流曳,让她目眩神迷,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摸那诱人的叶片,梦幻似的幽香缕缕飘散,她深吸一口,香气醉魂!
看着看着,她似乎走进了一个缥缈幽远的世界,阳光下洁白的云海一望无涯,云烟间青山错落,鹿鹤来去,所行之处奇山丽水,繁花异卉,但觉襟怀清旷,逸兴飞扬。
高山流水间,忽然响起悠扬清越的笛声,正是那首她最爱听的《浮云叹》。
她还记得,第一次听这支笛曲是在洗心瀑前。
师兄坐在临流峭壁间,一只梅花鹿卧在他脚边,也摆出聆听的样子,闭目养神。
她则坐在高高的松枝上,与仙鹤嬉闹,看白云从指尖飘过。
夕阳返照,水气氤氲,于是在瀑布前幻生出一道七彩长虹,她一时兴起,竟不知死活地从松枝上一掠而起,飞向彩虹,想在虹桥上走几步玩玩,不料脚一空,掉下深潭。
潭水深不可测,若掉进去,可能会被激流卷进水底溺死,她吓得尖叫起来。好在师兄及时飞过来,凌空接住她,飞上岸去。
回想到这里,她不由微微一笑,又怅然一叹,师兄啊!睁开眼来,幻象消失,笛声却依旧在耳。
她暗觉奇怪,走到屋外,但见天空漆黑,园林璀璨,四下静悄悄的,连冥蝉的吟唱都已有气无力若断若续,可是笛声,袅袅不断。
是那首她听了不知多少遍,依旧深深喜爱的《浮云叹》。
是幻是真?是谁在吹奏?
顺着笛声,她穿过重重回廊,走进青竹遍地的乘鹤轩,只见寂静的水阁里,一个青衣人正临水而坐吹着笛子。
“师……师兄?”
正沉思于前尘往事中的楚清秋惊醒回头,因为她这一声师兄,莫名的眼睛微润:“雪儿,你还记得起我,是吗?”
“我……我也不知道。”玉冰雪苦闷而茫然地说:“刚才我迷迷糊糊中好像走进一个完全不同于幻苍的仙境世界,那里边有……有你在吹笛子……”
楚清秋身子猛地一震,半响方缓过神:“山是离尘山,笛曲同《浮云叹》,是么?”
玉冰雪点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楚清秋百思不得其解。昨夜与冥倾鸿一行游罢拈星池回来后,已是白天。他十分困倦,想休息一会,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无形中似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来到水阁里,吹起这支前世遗曲《浮云叹》。
若一切都是某人在故布疑阵,暗中操纵他与雪儿的魂智,那么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冥倾鸿。因为种种迹象表明,那股神秘力量一直在不遗余力的唤醒他与雪儿早已淡忘的前世情缘,换言之,是在一步步瓦解冥倾鸿的所有努力。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与冥倾鸿做对?想起翼沧鹗的话,他不由为冥倾鸿的处境捏一把冷汗。
自从知道暗夜人类与东土人类的恩怨后,楚清秋对冥倾鸿及幻苍人类的看法改变许多,有时竟不可抑制地为身处复杂局势中的冥倾鸿担心。
不管冥倾鸿的手段如何,都有他不得不做的理由,楚清秋虽然不愿看到东土天下陷入永恒的黑暗中,可是也不愿看到东土各方势力杀掠过来,涂毒幻苍人民。
他无力制止东土人类侵吞幻苍的野心,也无法平息幻苍人类的愤怒,他是该置身局外,还是参与这已经恩怨难断正邪不分的游流中?
若消极避世,学得一身武学所为何来?他一直想着济世救人四个字,可是什么才是真正的济世救人?若投身滚滚浊涛中,他又该倾向于哪一方?
他记得离开离尘山时,一路行来,隐隐察觉天下各派暗中招兵买马,蠢蠢欲动,远在帝京的皇上也正暗自调度天下兵马,欲图大计,甚至在离尘山中,他也能深切感觉到武帝看似皓月清风飘然尘外的外表下,隐藏着勃勃野心。只不过,离尘山的声誉已流芳千古,武帝头上的光环已神圣化,无形中掩藏了深沉心机。他不想深处窥探师父武帝及四名剑等师长的隐秘,一是这样不敬,二是他怕自己会失望,害怕自己引以为豪的师门徒具不染尘俗的虚名。
倘若幻离双方,暗夜人类与东土人类,兵戎相见不可避免,他该怎么做?若是从前,虽然厌倦战争,也自当义无反顾地加入讨伐幻苍的队伍中,为捍卫光明与正义虽死无憾。但是现在,消去对幻苍的偏见后,他开始迷惘,离尘,真的是正义光明的象征么?东土人类讨伐暗夜人类真的是正义之战么?
他摇头。
楚清秋心乱如麻,忽听玉冰雪呻吟一声,忙上前几步,问:“雪儿,你哪里不舒服么?”
“我的手指好痛……”玉冰雪十指如被针扎,话未说完便眼前一黑。
楚清秋抱住昏迷的她,正准备送她回去,忽听身后一声怒喝:“放下她!楚清秋,我待你为上宾,并不表示容许你招惹雪儿,她是我的!”
楚清秋转过身,将玉冰雪交到冥倾鸿手中:“我不想和你无谓的起冲突。雪儿喜欢谁,应由她自己做主。我尊重她的选择。”
刚刚与义兄一起拜祭过湘铁鹞,然后万般不舍的送走义兄,冥倾鸿心情十分低迷烦躁,疲累之极地哼一声,大踏步向前走去:“雪儿喜欢的应该是我,只能是我,没有人可以把她抢走。”
楚清秋不放心雪儿的身体,略一犹豫,也跟上去:“如果雪儿和你在一起,会生活得快乐幸福,我自会……自会放手。”
冥倾鸿停下来,看他半天:“你说话算数么?”
楚清秋沉思片刻,道:“言出心信。只要她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的活着,我为什么不放弃?”
道理上应该如此,可是楚清秋的心里却一片苍凉。若失去雪儿,此生夫复何欢?理智两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太能,成全两字更是难上加难。
冥倾鸿沉默着往前走,走了一会,道:“我是死也不会放手的。我以命为赌,一定会尽一切努力,让她活得开开心心,心甘情愿的和我在一起。”
“可是她现在并不快乐。”楚清秋不胜忧虑地看着玉冰雪单薄如纸的身体,能想到的词汇只有消瘦,消瘦。这样的她,怎么会是快乐的?忽然,他发现她的指尖正渗出一粒粒血珠,一个箭步赶上冥倾鸿:“等一等,她的手指是怎么回事?”
冥倾鸿赶紧抓起她的手一看,十根纤纤指尖,无不鲜红滴血。他脸色骇然大变。
“你想卦印她的功力?”
“没错。既然已经锁住她进往的记忆,又何必让她的功力复苏?我可以保护她的。”小时候有下次她突然哭叫着说手指很痛,他马上就意识到她的功力有冲破轮回复苏的迹象,便用邪术将其封印。可是这些年来,她的手指痛过不止一次两次,封印似乎随时有失效的可能。
楚清秋道:“也许你有你的道理,可是你这样做,也许会致她于死地。”
“真的会危及生命么?”
“当年她的灵舒指法已有九分火候,功力越深,封印起来对她身体的伤害越大,你不会不明白这种后果。”
苦思半天,冥倾鸿终于一咬牙,默念解咒密诀,然后在她双手各处穴位上点过去,解除封印。
玉冰雪的手回复正常,可是她的眉,依旧深锁。送她回暖玉轩的闺房,冥倾鸿想陪着她,忽见一名中年侍卫匆匆而来,站在门外施礼禀报:“二公子,圣君着你去御书房。”
这侍卫是圣君面前比较得宠的侍卫,若无紧要事情,他是不会亲自前来传达圣君口喻的,冥倾鸿不敢怠慢,正想吩咐侍女好生照看雪儿,楚清秋已道:“我来陪她一会。”
“不行!”
“你别忘了,我是她的师兄,和你一样为她担心。”
楚清秋的坚持并不过分,冥倾鸿无法回绝,只得作罢,随侍卫直奔御书房。
圣君正在闭目沉思,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他不敢太过随便,只在他身边站着:“父亲找倾鸿来,不知有何吩咐?”
圣君道:“倾鸿,你憔悴多了。十八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冥倾鸿是不是不会再有了?”
“我……”冥倾鸿垂下头,既感动又羞愧,看着圣君苍然白发,竟有些语塞:“我……我总是让你失望。”
“过去的已经过去,但愿你能把握好未来。”圣君沉吟着,道:“楚清秋这个人,你要多留意。”
“父亲怀疑他怀不轨?我接触他不多,不过还是相信他的为人的。”
“有人在奏章中压了一张密函进去,说他来幻苍是为窥探幻苍内部机必,以配合师站的行动。便函字迹是女子手笔,虽然不知其用意何在,不过,对楚清秋不得不妨。”想了想,圣君补充道:“也不是防他本人,而是提妨他身边的人利用他大做文章,做出对我们幻苍不利的事情。”
冥倾鸿想了一会,猜不出楚清秋身边能有什么特殊人物。
圣君道:“他此次闯关,曾有一个来历不名的女子青妩随行,很可能那女子还活着,正在暗中密谋着什么。”
“那女子既然要利用他,必会在他身边露出蛛丝马迹,父亲请不必忧虑。”
“嗯。十八年来我一直不理政事,你可知道原由?”
“请父亲明示。”
“除了东君。其他三君早都有不轨野心,一方面收买民心,一方面以释放归雁为借口一再施加压力,更多次上疏要操练军马,企图将兵权握在手中。你凝炼未毕,身边之人有谁可信有谁可靠?我独力难支,只能将一切军政事务压下,以此回避他们的喋喋不休和咄咄相逼。从明天起,幻苍恢复正常的兵马操练,你把握好分寸。”
“是。”
“明天还有一件事要宣布,就是放归雁回来。”
“放……他?”冥倾鸿大吃一惊,胸口条件反射性地又是一阵碎裂似的疼痛,当年地宫中的一幕再次浮现眼前。
圣君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倾鸿,你不必担心,历史绝不会重演,他不会再有机会害你。归雁不死,幻苍局势就一天不稳,只有他真正不在了,那帮贼臣才会失去借他生事的凭仗。他为人缺少傲骨,纵然将幻苍交给他,也必定只是个傀儡君王,幻苍政权必将分裂,东土势力必将趁虚而入,到时幻苍就真的危在旦夕。”
“父亲舍得牺牲他么?”整个幻苍,只有冥倾鸿能体会到圣君对冥归雁的不舍。若真的想处死他,当年就该先废去他的功力再押缚到哀牢崖上。
圣君叹了口气,注射器目幻苍地图,良久,才道:“不舍得又怎样?人间朋友犹能合,古来兄弟不相容。我们冥氏一族一直逃不脱这种宿命,我以为我可以打破宿命,让你们两个都活着,可是我终究是要失败了。”
“父亲用心良苦,可恨琳琅一党不能理解,不肯理解。”
圣君与他分析一番幻苍各派系这些年的大致动向及几份值得备忘的奏章,然后道:“你两天未曾合眼,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父亲也要多保重身体。”冥倾鸿告退,回到风烟宫,正想回自己的松涛院歇息一会,却听得清扬舒缓的笛声从暖玉轩方向飘来。
怒火腾地燃烧起来,他冲到暖玉轩,走进雪儿的卧室,只见楚清秋正坐在窗前吹笛,他一掌便要打下去,可是却发现床上的雪儿睡得正香,脸上微含笑意,深锁多日的双眉早已舒开。
楚清秋轻声道:“这是一支静神清魂的曲子,助她暂忘愁郁,安心地入睡。我不想看到她一天天憔悴下去,郁郁而终。”
郁郁而终?!自己想要让她快乐无忧,可是她近来快乐么?冥倾鸿心中骤然一痛,满腔愤怒和悲苦无以发泄,突然冲出暖玉轩,直奔自己的房间。
离奴从未见过主人这样悲痛欲绝的样子,吓了一跳,慌忙追过去,搀扶着他:“主人,你别这样……”
冥倾鸿一把推开它,捂住剧烈疼痛的胸口,喝道:“罗嗉什么?拿酒来!”
“主人,你的身体一向不好,怎可……”
“要死是不是?!”冥倾鸿跌坐在椅子里,苍白的脸色转作铁青。
离奴不敢多劝,去取了酒,又准备几样菜,默默地端进来。
冥倾鸿每喝一杯,它的心就沉一分,痛一分。
怕他酗酒无度,会引发昔年大公子下毒手所致的永难痊愈的伤,可是它如何敢劝?如何可劝?
忽然,红烟一缕从花瓶里飘出,袅袅散开,现出一个幽艳绝伦的红衣女子,离奴认出她是缭绕湖中的妖魂,不由大惊。
莲魂一把按住冥倾鸿的手,夺了酒杯:“废物,你不要命了?”
“闭嘴!”冥倾鸿夺了几次夺不回,怒喝道:“滚回你的花瓶里去!”
莲魂艳丽幽冷的脸上现出几分苦涩,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废物,你难道不明白借酒浇愁徒劳无益么?”
一缕指风弹过,点中他的昏睡穴,对离奴叱道:“愣着做什么?扶他到床上休息。”
然后,她烦闷地飞出房间,坐在高高的松树上,茫然发呆。
11月4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