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覆者》羽千落

5、第五章

　　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在那个下午。
　　我坐在御书房批阅一小时后会议的文件，中途有事离开了两分钟。再回来时，书桌中央多了一个信封。挺厚，边角有磨损的痕迹，像是随身携带了许久。没有收件人地址或姓名。没有陷阱。
　　我不禁一瞥房门，守卫的士兵毫无异状。这里是金锥宫御书房，谁能不惊动任何人地来了又去？
　　答案显而易见，只有一个。
　　我暗叹一口气，抓起信封撕开。才瞥信纸一眼，我的心就剧烈跳动起来。
　　熟悉的，令人目眩的，工整漂亮的字。
　　我立刻伸手朝那字——准确地说，写就字迹的墨水——放出一道探查魔法。魔法将结论反馈给我。字迹不新了，但也不算陈旧，最远……也就六个月前。
　　心脏就快要跳出胸腔了。心中不是没有胆怯，可是视线却自顾自地追向每一行文字。

　　女儿：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让少影送出这封信，可能很久。我一生中曾有过好几次害怕的时候，基本都与你妈妈有关。但每次想到要写这封信，甚至寄给你，那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恐惧。这一点，我还是老实承认吧。
　　过去二十年间，唯一支撑我的念头，是我有朝一日终将死去。我无法预知自己的死法，但我推测有很大的概率是死在你手中。你是苍夜与我的女儿，野心勃勃，精明强干，永不服输，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帝王之器。没有一位帝王需要曾摄政二十年的父亲。若能为你的王座而死，我没有遗憾。我早已做好准备。
　　但是，那一天在五精灵大圣堂中，我时隔很久离你那么近地看见你。你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从前你就不快乐。这似乎很自然，苍夜当年就与你一样。你们是神家的人，出生时就背负了太多。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为她做到什么。直到有一天，我想起她曾经多么喜欢她的小狗，便选了一只新的小狗送给她。她那时的笑容，我很久都不曾见过了。
　　自从苍夜离开我，这些回忆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我珍视着每个片段，或许太过珍视了，一点一滴都独占在心中，拒绝分享给任何人，即使是我的女儿。呼唤过苍夜的头衔，我再不去呼唤别人；赠送给她的东西，我再不会送给别人；与她通信的魔法，自她离开后我就再没有用过。仅仅这样还好，可是，远远不止。我与她一起长大，每个地方，每件东西，我看到的都只是她的影子。她曾与我分享整个世界，如今又封闭了我的整个世界。而这伤害了你。那天在大圣堂中，我才终于意识到。你说，你期待过我送你小狗。你那时的表情很平静。期待于你已经是过去时了。从前你只是不快乐，现在，你已经不再期待快乐。这全都是我造成的。
　　我该怎样弥补你？我想，答案很简单：我弥补不了。这些年，我做了太多以“死在你手中”为前提的事。在你身边，我只会是一个妨碍。但我也不能再考虑真的死在你手中。我无权对你做这样的事。你背负的已经太多，不需要更多的重负了。我了解你，你不会给我留下活路，我的女儿就是这样的人。我是以褒义在说这句话。
　　排除法下，结论显而易见。我应该死，但不能真的死。最后，我应当告诉你我没有死。那天，你的魔法军团杀死的是我水冰大魔境中的幻影。其他人想必不会看出端倪，但若连你也没有丝毫怀疑，你最好联系风博士，让他给你介绍一名水系大魔法师补补课。
　　不过，精神系魔法仍然是一大突破。你做得很好。
　　我欠你不止一句道歉，就等有朝一日，世界蛇巡回一圈，你我见面时再说吧。

　　水吟澈

　　PS：小狗虽然一时不可能，但你可以收下这些种子。只要瀑灯花仍然开放，你就知道我还在这里，以另一种方式照看你与苍夜的王国。

　　几枚种子滑出信纸，其中一枚落进了我的水杯。
　　种子见水就长，抽出丰盛的蓝紫色枝条，开出蝶形的花。花枝美得虚幻，犹如一道从半空倾下的光之瀑布，几乎摄住了我的心神。我情不自禁地朝它伸手。
　　花瓣冰凉，我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复。
　　我小心地端起杯子，嗅一嗅花朵，猛一扬手。啪！水杯在御书房对面摔得粉碎。
　　“少开玩笑了，混账！”
　　我的振声怒吼立刻引来了飞白。我猛拍桌子，吼叫：“难以置信！不可理喻！整整一年！你敢信吗？飞白，你敢信？！我就应该让他死！我亲自动手！”
　　也不是没有一道微小的声音在我心里质问：就凭你？
　　飞白的表情从警惕到疑惑，从疑惑到放松，又从放松变得……那是什么，高兴？竟然在高兴？是在高兴什么啊，这个人！
　　“陛下……太好了，臣好久没有见到您露出这么像人的表情……”
　　那种由衷欣慰的语气让我更加火大。听听，这一个个都说的什么鬼话？像人？本皇什么时候不像人了！
　　不过……刚才读信时，我确实回忆了起来。
　　为什么我总是渴望一只小狗。
　　我的母亲小时候曾不慎失去最心爱的小狗。宫人们说，由于那件事，苍夜皇帝一度封闭了身为“人”的心，变成了一具被责任感驱使的机器。
　　那么，如果反过来……
　　如果我能得到一只小狗，我说不定还能回忆起来。
　　我像“人”一样的——
　　“陛下。”飞白与门外的秘书说了几句后，回身提醒我，“该走了，大臣们都到了。”
　　我闻言收敛心神，站起身。雪白王袍加身。在飞白的跟随下，我迎向朝堂。
　　王冠在我发间闪耀光辉。
　　它仍然沉重，却好像没有往日那么沉了。我锈蚀整年的头脑，随着锈蚀的时间一起，缓慢地重新转动。
　　我想了很多，又仿佛并没有想什么重要的事。
　　秋日的阳光穿过窗棱与玻璃，照在我前方。
　　我走过祖父、母亲与父亲都曾走过的路。
　　我没有回头。
　　即使不回头，我也是知道的。
　　一道蓝紫色的光之瀑布就在我身后。
　　目送我走向属于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