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宾堂志异录》木叶卿

7、灯笼祭（三）

　　两年前，宜苏马过宣城，远远见着一个中年男人手提着一段麻绳，往林子里面走。
　　若是寻常人去寻死，宜苏倒是也不会多管，死生由命，凡尘官司他又管不了，所以爱莫能助。
　　但是今天去寻死的男人身后，有着两个拼命拽着他的小鬼。
　　说是小鬼，其实不准确，更确切地说是两缕执念凝结成的小妖。
　　这两个小妖应该是刚夭折地小孩子所化，心中纯净，执念不深，宜苏也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一男一女两个胖嘟嘟的小孩的残影。
　　只可惜两个小妖连实体都化不出来，更别提拽住前面那个身形比他们不知道高大多少的男人。
　　若是这人死了，两个小妖执念不解，怕是其魂魄也难以去投胎。
　　两个孤伶伶的小孩就这么不死不灭地长留人间，最后怕也只是那点执念拢不住三魂七魄，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果。
　　宜苏心里这么想着，人就跟了过去。
　　“这位兄台，你若是去寻了死，可叫你那两个孩儿如何是好呢？”宜苏拍了拍那中年人的肩膀。
　　那几年除妖师已经声名鹊起，但大家还都是以年龄论短长，像宜苏这样年轻的，看起来招摇撞骗的成分要比货真价实的可能性大得多。
　　中年人生的膀大腰圆，与他那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睛极为不相称。
　　看着宜苏腰上挂着剑，脖子上拴着个奇奇怪怪的石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连给人吊丧的诚意都没有，想骂人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家小孩六日前就已经溺水身亡了。”
　　“我说的是你那两个孩子如今化作小鬼正拉着你呢。”宜苏无奈的指指他身后。
　　中年男人很快地往后寻找，但是自然什么都没看见。
　　中年人看着身后，眼神空洞，顿了顿道，“这位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对这两个孩子实在是有愧，活着，活着也是真没意思了。”
　　言罢，又抹起了眼泪。
　　宜苏叹了口气，看了看那两个改为抓着自己衣摆的小妖。
　　“呃，其实我刚才说是小鬼，这个词不是很准确，如果实在要定义他们两个的状态，说他们现在是小妖更合适。”
　　宜苏不太会安慰人，脑海中转了一整圈，最后也只想出了和盘托出这么个办法来和这人说理。
　　只是丧子之痛已然无可复加，如今来了个神神叨叨的年轻人竟然说自家孩子是妖精，那中年人脸色顿时黑到了底。
　　宜苏直接忽略了那人脸色接着说，心道我尽人事，你能不能明白就听天命了。
　　“头七回魂，你家孩子回来再看看你的时候发现你这个当爹的要自尽，所以心中焦急悲伤，这焦急悲伤便是这两个孩子的执念，执念束缚住了两个孩子魂魄不让他们转世轮回，只能留在人间，若是你真的去死了，这执念解不了，他们没法往生，想来你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中年人脸色这才缓了一下。
　　“那我能见见他们吗？”中年人试探问道。
　　宜苏摇头，“执念本是一念起一念生，两个小孩子未经世事，哪里有那么强烈的情感，所以这点执念只够他们束缚住魂魄不入轮回。”
　　中年人的神情明显的颓丧了下去，但好歹手里的麻绳算是扔掉了。
　　宜苏看目的达到了，也不打算多留，安慰了他两句，就准备继续上路了。
　　那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小兄弟，多谢你开导，也多谢你对我那两个孩子的恩情，我请你喝顿酒吧。”
　　宜苏也是有段时间没开荤了，听到了酒就有点迈不动步，稀里糊涂就跟着这个人走到了一家客栈。
　　看那人熟练地用怀里掏出钥匙将锁打开，才明白这个估计是这客栈的老板。
　　宜苏看了眼蹦蹦跳跳跟过来的两个小妖，颜色是更浅淡了，估计再不久就会彻底看不见了吧。
　　中年人眼前的客栈打理的很得宜，前面是酒馆，后面是投宿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好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中年人默不作声地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三坛陈年的女儿红，坛子封得密实，但是打开后满室皆是酒香。
　　宜苏心道好酒。
　　中年人拿来了两个干净的浅口大碗，自己倒了一碗，请宜苏自便。
　　酒入愁肠，话匣子就打开了。
　　中年人自报姓名，姓孙，名明远，贤妻早殇，孙明远就用早年攒下的家私开了间客栈，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为儿女留点家产，所以每天也是天不亮就起来操持，月上三杆才能就寝。
　　也正因如此，一双小儿女要他陪着去河边捉鱼的时候，他才想都没想就让他们自己玩去了，酿成如今惨祸。
　　孙明远说着，便又落下泪来。
　　宜苏虽不是酒鬼，但也是海量，遇到这种美酒哪有不痛饮一场的道理。
　　醉意微醺间，孙明远恍惚间问了句，“小兄弟不像是那村口的大仙，只知道念叨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在下只想再见他们一面，一面就好，我愿意以全部身家作为酬劳，下半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宜苏摇了摇头，“天理伦常不可违，阴阳两隔哪有再见的道理，逆天而行等来的就得是天谴加身，到时候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为了酬谢孙老板这顿酒，宜苏用芃草为芯，人鱼脂为灯油，将两个小孩剩下的那点希望父亲好好生活的执念，化在这人鱼脂里面，做成了两盏长明灯，陪伴老父，两只小魂魄也可以安然入往生。
　　如果没什么差错的话，这两盏长明灯不仅在百年间长明不灭，也可以帮这孙老板挡点小灾祸什么的。

　　一番折腾下来，宜苏和阿恕也都没了困意，仅剩的那一副好床铺谁也没心思再睡了。
　　“所以你说是灭顶的绝望，还是末路的希望更可怕一点？”宜苏看着客栈前逐渐消散的黑气，不由一声叹息。
　　阿恕没有答话。
　　宜苏把手支在桌子上，就这么直直地看着阿恕的眼睛，“要是我当时没有酒后失言，也没有做那两盏破灯笼，这孙胖子估计会伤心好一阵，也可能再去寻死，但是好歹不至于像今天魂飞魄散。”
　　“所以这事因我而起，劫也应在了我身上，我也没什么可喊冤叫屈的。”宜苏摸了一个粗茶杯在手里扔着玩，之前还有说有笑的神情逐渐被一种让人心中一颤的冷漠取代，“酒色误人，今天就被这杯中物狠狠坑了一把，所以，小哥，我还要把这点末路的希望再送给你一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