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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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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江边的渡口撑船已有好几年了。
尽管总是有客人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去,说外头不太平,但这些都打扰不到他,他就像是与世隔绝一般。
每到冬天过江的人就渐渐少下去,但总有一个人雷打不动地在这时节坐他的船到外面去。
那人总是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衫,外面裹着一件已经有些洗得发白的旧短袄,背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
许音已经习惯了每到下起小雪的时候,这人就会出现,浅浅露出一个微笑:“来了?”
那青年摘下头上的斗笠,眉目间挂了层薄霜,呼出一口白气:“嗯,还带了点酒,”他环顾着不大的船,亲昵地说,“看来今天还是只有我一个客人?”
许音从船头走下来,替他把身上的蓑衣也取下来放好,进了船舱:“这么冷,谁去啊。”
青年像是不仅仅在回答他:“总要有人去的。”
许音便不说话了,给他塞了一个自己暖手的小炉子,转身出去撑船,青年就盘膝坐在小桌旁,抱着炉子看他划船的背影。
许音划船是有美感的。手臂一撑一收之间隐隐有其节奏,其他船家这时就该唱歌了,但他却非常安静,船上只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小船就在一片雾气蒙蒙中破开水面,往对岸驶去。
到了晚上,两人便坐在一起喝酒,青年似乎是有不少心事,一边喝一边嘟嘟囔囔。
许音知道他叫陈歌,父母早就走了,其他的事情虽然也听说过不少,但却从没见过他这样话多。
只听他说:“...不相信的人多了,但总得有几个相信吧,我就是要做那个被人相信的人...”
许音一向是做听众的,此时忍不住打断:“被人相信?这是做不到的。”
陈歌有些醉了,脸颊绯红一片,拽住许音的衣袖:“为什么?明明就可以做到的...”
许音并没有扯开他,只是冷静地说:“我曾经相信过,现在不相信了。”
尽管晕晕乎乎的,陈歌仍然敏锐地一针见血:“你被骗了一次就不敢相信?这是懦夫行径!”
他见许音沉默,继续说:“我知道人和人之间是难以信任的...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避世避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陈歌说到避世,情绪激动起来,似乎是又想起了别的:“如今这个时局还避什么世呢!看看这天下民不聊生,要我说不如就....”他瞥了一眼许音,没再说下去。
许音动了动眉,隐隐有些明悟,知道自己大概是碰到外面人说的“革命派”了。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也并不关心,只是突然就觉得这三个字和眼前的陈歌很配,热乎乎的,充满了生机活力,和自己大不相同。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纯粹被那份温暖诱惑,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我相信你。”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的。”
陈歌看了他一眼,踌躇片刻:“你...想加入...吗?”
许音点头,心想,那我就相信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自那天起,陈歌就更加忙碌。许音听他说起过一点,什么“要把思想传播开去”,要不就是“养精蓄锐,不正面顽抗”。
许音听不懂这些,陈歌有回想跟他解释,他只是说:“没有必要,我只是相信你,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后来陈歌不光自己来,还总是带着很多别的人来,他们坐在小船上兴奋地谈论,互称“//”,之后又裹得严严实实匆匆离去。
许音问他:“这些都是相信你的人吗?”
陈歌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当然,”他看着许音,“不过我会一直记得你是第一个相信我的人的。”
许音不好意思起来,夹了一块鱼肚堵上了他的嘴。
春去秋来,转眼已经过了一年。
江面下起小雪的这天,陈歌再一次提着酒来找许音。
许音正坐在船头百无聊赖地数着天空飞过的鸟雀,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来了?”
陈歌有些惊奇,走到他身边:“你怎么知道是我?”
许音仰起头,露出俊秀的脸庞:“听得出来。你的脚步声跟别人的不一样。”
陈歌失笑:“哪有这么玄啊。”
许音笑了笑没有反驳,看到他手上提着的酒:“你上次喝醉之后不是就说不喝了吗?”
陈歌大声反驳:“你不是也喝醉了吗!”他喘了口气又说:“今天碰到了件喜事,来跟你庆祝庆祝。”
外面的雪已经有些下大了,将小船变作一方独立的天地。许音看了眼他身后,确定只有自己和陈歌两人,心中不知怎的高兴起来,嘴角翘起:“快进去吧。”
许音将船划开去些,转身进了船舱,里面暖洋洋的,有陈歌,有油灯,还有酒,仿佛是个独立王国。他们就在里面彻夜喝酒谈天,好不快活。
陈歌有些喝醉了,便靠在许音身上骂骂咧咧:“我们...迟早要把这些...赶出去!许音...你说是不是!”
许音扶着他坐好,他还不依不饶地贴上来:“快点告诉我是不是啊!”
许音被他扒拉着衣襟,有些无奈:“是是是,陈先生说的是。”以前许音就叫陈歌陈先生,后来在陈歌的强烈要求下改了,果不其然,引起了陈歌的强烈反弹:“别叫我...陈先生!陈先生只有一个,我算什么先生呀....”
他不知为何委屈起来,抱着许音的腰开始哭:“我还没见过...陈...先生呢...”
许音拿他没办法,只好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总会见到的,没事没事。”
陈歌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来,给他倒酒:“喝!”
许音接过喝了,陈歌便又给他倒:“继续喝!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一直到酒坛空空如也。许音醉得厉害,最后只勉强吹熄油灯,和陈歌两人歪在地上睡着了。
大约又见了几次面之后,陈歌这天偷偷摸摸来找他,脸上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黑暗中没看清,许音差点把他当贼打了。
两人闲聊几句,陈歌说:“我过几日要去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先跟你道个别。”
许音听他说得郑重,便放下手中的渔网,看着他的眼睛:“好,那你保重身体。”
陈歌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一个月两个月,许音安慰自己陈歌可能还在忙。
半年之后,他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敢相信。
一年过去了,期间也有报童来卖报,他从来不买,有带着报纸上船的客人小声讨论,他总是错觉那些人在看他,于是便禁止他们在自己的船上谈论报纸。
久而久之,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江边渡口有个叫许音的船夫性格古怪,特别不喜欢报纸,连去找他过江的人都少了。
当时间过去了足够久,他终于确定那个人是真的不会再出现了。于是他就成了哑巴,不再禁止坐船的客人谈论报纸,也不再和客人交流。
陈歌消失了,也带走了许音的心。
临江又一季,风雪未归人。
“陈老板!”
两鬓微白的陈歌转过头,看到来人,笑起来:“怎么是你?”
进屋的中年男人掸了掸衣服上的雪,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看看你在这边过的怎么样?”
陈歌脸上仍带着标志性的笑容:“还行,就是这边湿气有些重,还要麻烦高医生给我看看了。”
高医生自己给自己倒茶:“你这是老毛病了,早跟你说了好好吃药,你听了吗?”他语气中有些责怪,但也知道陈歌这些年过的不容易,没有再说下去,扯开话题:“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吗?”
陈歌往后靠去:“去看什么?我在那边可没...”他突然有些失神,想到了一个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人,叫...什么来着?
高医生本也只是闲聊,继续说:“那就算了。有午饭没?”
陈歌回过神来,笑着起身:“走吧,早就准备好了。”
车Wid.8975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