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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蛇怪·21 ...

  •   神罗总部的塔台。

      换班的工作人员端着咖啡走进来,周围人来人往,嘈杂中自有秩序。总控室中央的荧光屏幕,标号的光点正按照部署分批离开米德加。

      他将咖啡放到桌边,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蓝色的荧光屏忽然变为不祥的暗红,刺目的警告占去视野,在地图上标出脱离舰队的序列号。

      那个红色的光点朝着神罗总部的方向直飞而来。塔台的负责人连接通讯:“H97-131,你没有回程许可,请立即归队。”

      重复几次,地图上的红点没有减速,没有调转方向,依然全速直线前行。

      莫名的寒意窜上脊梁。“剥夺H97-131的通行权限。”他转过头,但旁边的人没有动。

      “快剥夺H97-131的通行权限!”如同海啸来临前的平静,塔台的总控室不知何时变得极为安静。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呆坐在操控台前,表情空白如同提线木偶。

      他将那人推到一边,但晚了一步,黑色的武装直升机出现在视野里,从最初的一个黑点不断扩大。

      他低咒一声,输入指令,打算启动地面的防御系统。指令输入到一半,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旁攥住手腕。之前被他推开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来到他身后的人也向前一步,骤然伸出手臂扼住了他的脖子。

      如同被病毒入侵的电脑,塔台的操控室乱成一团。咖啡倾洒,椅子翻倒。表情空白的工作人员像吸血的蚂蟥一样扑上来,将试图反抗的人按倒在地。

      热气腾腾的咖啡在震动的地面上蜿蜒。震动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的声势堪比近距离观望飞机起飞。

      黑色的直升机撞入总控室时,塔台四周的窗户哗然碎裂,在日光的照耀下如同万亿颗坚硬的碎钻。那些碎片短暂映出人们或惊恐绝望或麻木空白的脸,紧接着,滚滚热浪咆哮而来。刺目的火光膨胀坍塌,吞噬了所有画面声音。

      ……

      人死前据说会回溯自己的一生。

      她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窗边,窗外是永恒的黄昏。坐落于垃圾处理区的贫民窟,常年萦绕着昏黄的烟雾,如同使用了多年的灯泡,黯淡的光辉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污垢。

      窗外的世界已经死去。贫瘠的土壤寸草不生。从她有记忆起,世界就是金属的颜色。铁灰、铜黄、锈红、褚褐。

      虽然不是神罗制造,福利院的孩子和神罗制造的产品并无本质上的不同。社会是一个精密运转的仪器,而仪器需要零件,于是神罗建造了很多名为福利院的流水线,专门生产社会底部的零件。

      他们从小接受神罗提供的教育,憧憬神罗描绘的未来,像打包好的货物一样,从福利院运向不同的部门,然后工作到零件生锈,身体报废,最后再被送去集中处理废物的地区。

      对于这个神罗打造的、名为社会的巨大机器来说,人和零件没有什么不同。

      大一点的零件,小一点的零件。崭新的、生锈的、漂亮的、丑陋的、能用很多年的、眨眼就报废的零件,每天都嵌到指定好的位置上,嘎吱嘎吱地运转。不停地运转。上学、工作、成家、生子。然后再从头开始。嘎吱嘎吱地运转。不停地运转。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在是否想要存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被事先寻求过意见。

      「你想要出生吗?」

      在这最最重要的事上,无人拥有决断的权利。

      「你想和普通人一样,拥有正常感知情绪的能力吗?」

      也许没那么重要的事,依然没有人问过她的选择。

      生来即缺乏情感,不是她选的。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人和世界。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她和别人之间总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玻璃。

      她是观察者,同时也是被观察的对象。

      她观察,然后被观察。

      观察,然后被观察。

      ……「饥饿」是一种情绪吗?

      福利院的孩子总是吃不饱。他们总是被喂得刚刚好。不至于饥饿,但也并不满足。

      人们说,七分饱是最好的,既可以保持营养摄入,也不会对身体的消化系统造成负担。

      神罗员工餐的分量也总是刚刚好,不会饿到影响人们的绩效,但也不会饱到让他们在岗位上昏昏欲睡。

      工作的时候,人们说,十分永远是最好的。

      吃饭吃七分,但工作一定要给出十分。

      她总是觉得很空。和生理状态无关,和有没有进食无关,和周围的人有没有拥抱,有没有在桌子底下偷偷握着彼此的手无关。

      和他人的笑声无关,和电影里相爱的人无关,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无关。

      她只是觉得很空。好像其他人都有的东西,只有她没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唯独将她排除在外。

      她观察,然后被观察。

      观察,然后被观察。

      桌上放着一支钢笔。那支线条流畅的钢笔,经常出现在她实习的实验室主管的手里。

      漂亮而无用的东西是地位的象征。凡事都数据化的时代,这支钢笔比起办公用具更像一种装饰,傲慢而矜持地炫耀着持有者的身份。

      那个人也确实喜欢把玩手里的钢笔,闲着无聊的时候——无聊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他用拇指推开漆金的笔帽又盖上。推开漆金的笔帽又盖上。漂亮的钢笔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像走动的时间,和子弹上膛的声音。

      她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她的。

      「你有做科研的才能。」

      她观察,然后被观察。

      「但是你缺少一些关键的助力。」

      她观察,然后被观察。

      「我很乐意帮助有才能的人。」

      和她在同一个实验室实习、睡在她上铺的人,半夜的时候总是牙齿打颤。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像漆金的笔帽被推开又盖上的声音。像走动的时间,和子弹上膛的声音。

      吵得她睡不着觉。

      「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她需要能睡个好觉。

      夜夜睡个好觉。

      她拿起了桌上的钢笔。对面的人依然在笑。那是上位者胜券在握、游刃有余的笑。

      她用拇指推开漆金的笔帽。

      她知道她在别人眼里是什么。

      一个贫民窟出身的女人。

      「贫民窟」这个词和「女人」一样糟糕。两者都是猎物的标签,意味着谁都可以路过踩上一脚,叠加在一起就是最不幸的组合。

      吃与被吃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关系。

      吃与被吃,比复杂的人际关系,比变幻无穷的情感简单许多。

      ……

      那只漂亮的钢笔,像一束花一样,插在鲜血盛开的瓶子里,终于不会再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她难得睡了个好觉。

      ……

      时间流回现实,世界仿佛被水淹没。死亡让一切回归初始的状态,让陆地下陷,退回海中。让人变回鱼,趴在冰冷的钢铁平台上,连呼吸都很艰难,更别提思考。

      她听见宝条对身后的士兵说,去阻止萨菲罗斯,告诉他手术还在进行。如果他不想手术出差错,就最好收手。

      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被吃掉,像腐烂的尸骸,身体逐渐爬满食腐的生物。细长的菌丝探进皮肤,顺着血管的纹路蔓延生长。被掏空的胸腔瘪下去,尖利的牙齿啃食血肉,吃得满嘴鲜红。

      但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她观察,然后这次没有被观察。

      许久没有进食的外星生物,饿得贪婪而疯狂,甚至不再维持惑人的假象,直接开始吞噬她的意识。

      杰诺瓦想要她的身体,想要这具年轻、能够繁衍后代的躯体。

      黑洞般的饥饿让杰诺瓦无暇顾及猎物的挣扎,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弱小的、濒死的人类女人。

      所以她伸出自己的意识,探向它的存在时,杰诺瓦并没有什么反应。

      漆黑的精神空间里,她被巨大的蛇缠绞着,人形的干尸裂开下颌,露出蛇类的尖牙撕咬着她的血肉,不断发出贪婪吞咽的声音。

      她抬起手,像拥抱情人一般,抱住杰诺瓦的意识,手指深深挖入腐烂的部分。

      「这个能够生育的身体,给你。」她说。

      这个被社会视为弱者、视为资源的身体,给你。

      作为交换,把古老的、干枯的、只能被称为怪物的畸形身体——

      把能够进行杀戮的身体,她说,「给我。」

      她张开口,恶狠狠地咬下去。

      吃与被吃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关系。

      一瞬间,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涌入脑海。人类的大脑无法容纳如此大量的信息,涨到她几乎要颅骨开裂,膨胀到她仿佛每一寸经脉和骨骼都要爆裂开来。

      世界如镜面应声碎裂,绿色的培养液似洪流倾泻而下。人首蛇身的干尸践踏着玻璃碎片,缝合的嘴巴撕裂开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杰诺瓦凄厉的尖啸成了她的声音,腐烂的尸体成了她的四肢。古老的诅咒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抖落岁月的冰霜,挣脱现实的捆绑。噩梦的化身跌落到钢铁平台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金属扭曲呻丨吟,众人脚下的平台震颤起来,如同暴风雨中将沉的船只。

      白骨森森的蛇尾横扫而来,掀起凛冽的风暴。伴随着飞溅而出的血液,密集的子弹爆出火花。周围的墙壁被蛇尾拍得凹陷下去,躲闪不及的士兵被蛇尾击中,瞬间就被砸得血肉模糊。

      人首蛇身的怪物,白骨狰狞的躯体如同蜈蚣的足。护在宝条身前的士兵越来越少,地上的血水越积越多,沿着平台的边缘坠落下去,坠入底部莹绿色的深渊。

      宝条站在原地,没有动。

      被撕碎的前一刻,他抬起头,直视迎面而来的死亡,忽然突兀地笑了一声,用赞叹般的语调说:

      “疯女人。”

      血水从她的指缝间爆裂开来。

      杰诺瓦的意识如同滚烫赤红的岩浆。她的意识如同滚烫赤红的岩浆。理智发出即将烧焦般的声音,冒着白烟嗤嗤作响。

      外星生物的意识挣扎起来,她和外星生物的意识交缠起来。她和它共享视野,共享身体。意识好像裂成两半,一半留在她自己体内,一半留在人首蛇身的干尸里。

      透过杰诺瓦的视野,她看到「自己」跑了。杰诺瓦操纵着她的躯体,踉踉跄跄往逃生梯的方向奔去。

      人首蛇身的怪物发出一声可怕的嚎叫,凄厉得让人血液倒流。她追上「自己」,截去杰诺瓦逃生的路线。杀意是真实的,想要杀死「自己」的意图是真实的,但杰诺瓦骤然卷住她的意识,她的动作偏离了几寸,本该切开人类身体的手擦着对方的脑袋而过,在最后一刻扑了个空。

      她落到地上,转过身,和杰诺瓦的意识纠缠扭打起来,像两条蛇互相吞吃撕咬。巨大的蛇身撞到墙壁上,撞到逃生梯上。腐烂的手指抓下碎石瓦砾,抓下钢筋和水泥。怪物和体内的东西做着死斗,蛇身拱起抽搐,在地面上痛苦翻滚。

      在这期间,她看到「自己」再次站了起来,往通道口跑去。

      她压住杰诺瓦的意识,抬起头时,视野已然一片血红。

      通道口立着一个身影。倾斜的世界里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血迹沿着苍白的脸颊淌过喉咙和锁骨,沿着肩甲的边缘,沿着强壮的手臂,沿着长刀的刀尖落到地面上。

      啪嗒一声。

      “……萨菲!”

      那是她的声音,但又不是她的声音。杰诺瓦是最擅模仿的物种,所以她要赶在刀尖扬起前杀了「自己」。

      她要赶在那个身影举刀前杀了「自己」。

      世界一片暗红,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消逝,从边缘开始变得模糊,和杰诺瓦纠缠的部分开始变得黯淡。就像要洗去照片上存在的人影一般。昏暗的房间里,抹杀一个人存在的工作正在进行。

      咔嚓一声,一个记忆的角落掉了下来。

      又是咔嚓一声,更多无关紧要的记忆如同雪片一般纷落下来。

      连灵魂都扭曲蜷缩起来的剧痛中,她好像抽出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从很远的地方看着自己。

      她看见了巨大的树,白得如同海边结晶的盐粒,如同大地风吹日晒了许多年的骨骼。风声吹过枝头,光影簌簌摇曳。树叶发出大海般古老的声音,像翻涌不息的海浪,像干燥无形的雨水。

      她问他,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当你看见我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

      她观察,然后被观察。

      观察,然后被观察。

      攥住长刀的手,似乎微不可察地一松。

      寒光凛凛,衔着血迹的刀尖,并没有朝她的方向扬起。

      碧绿的蛇瞳望着她。

      望着她。

      ……不熟悉她的人,能察觉出她身上不对劲的地方,但无法凭肉眼看见她的缺陷。

      熟悉她的人,知道她有异于常人的残缺。但坎赛尔那样的人,会说缺点什么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特殊的地方。

      ……萨菲罗斯望着她,在即将崩毁的世界中向前一步,朝她抬起右手。

      ——我是谁?

      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看见了人首蛇身的丑陋怪物,看见了完全的自己。

      可怕而凄厉的尖啸消失了,裂缝般的嘴巴闭拢了。

      她观察……

      ……

      她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

      银色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萨菲罗斯朝她伸出手。

      他说:“利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蛇怪·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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