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75、LXXIV. 永夜之夜

　　萨尔瓦托惊恐的看着伊利亚德，他曾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那位伯爵畏惧，使那位伯爵心生动摇。但他肩上传来的颤抖却又那样真切，那样暴露着这位无所不能的英雄。萨尔瓦托于是忍不住绷起神经，小心翼翼的追问道：
　　“伯爵？”
　　伊利亚德听了，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拿起手边的圣枪与血枪，含着仿佛圣人的目光，缓缓离开了歌剧院的广场。直到广场上的人们都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黑雾与光柱的时候，他才从风衣外套里拿出烟卷，并对萨尔瓦托说：
　　“你不用向总部通报这里的事情了。”
　　萨尔瓦托于是更加疑惑，但他旋即便察觉了那位伯爵的意思，察觉了其中骇人听闻的真相。他情不自禁的向后倒退，直到脊背贴上路边冰冷的围墙，直到没有一点可供逃匿的退路。莫大的悲哀与绝望因此穿透他的灵魂，并逼迫他，使他挣扎般的求证：
　　“难道已经太晚了吗？”
　　“是的。”
　　伊利亚德无视萨尔瓦托期许的目光，一面咬着烟卷，一面残忍残酷的回答。但他依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沮丧，没有显露出死亡迫近的焦虑。他只是垂下眼睑，对萨尔瓦托语调从容的解释：
　　“即便我用魔法暂时封印了弗拉德的存在，但这魔法大约只能维持三个小时。因此无论你是否向罗马总部求援，我们都要独自面对眼前的一切。”
　　“三个小时……但夜晚就要过去，或许等阳光削弱他们……”
　　那位内务机关的负责人这样略带宽慰的假设着，并试图用言语缓解那沉重如铁的，焦虑不安的心绪。他看着伊利亚德，希望这位救苦救难的伯爵能够如从前一样，斩断无穷无尽的宿命，自血与灰里拯救。然而伊利亚德只是看着他，并神色平静的否定道：
　　“黎明不会到来，阳光也不会照射，黑夜将永远持续下去。看看你头顶上的云层吧，萨尔瓦托，那是弗拉德的血与恨。”
　　萨尔瓦托听了，猛的抬起头来，望向几近崩解的夜空。可空中只有海浪般翻涌的浓云，层层叠叠的血光，没有一点天空本来的颜色。他知道伊利亚德所说的并没有错，却依然不肯放弃，依然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向那位伯爵提议：
　　“如果用更大规模的封印魔法呢？据我所知，方丹的教堂里还存有一些对抗吸血鬼的魔法道具，或许我们可以……”
　　“然而以压制为原理的封印对弗拉德并不奏效。”
　　伊利亚德这样说着，轻轻的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
　　“我大致试探过弗拉德的力量，用嵌套的三重禁锢和一种虚弱魔法才勉强能够维持封印的存在。如果加卡尔没有带出血枪，如果时间没有腐朽吸血鬼之王的力量，或许这种存在根本就不会出现，而你我也根本就没有谈话的机会……”
　　“难道我们此时此刻，所能做的只有祈祷吗？”
　　“不，我只是希望告诉你如今的情形，以及我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的原因。”
　　那位伯爵说到这里，呼出一口灰白色的雾气，并揿灭了手上高级烟卷。他看着萨尔瓦托重新燃起希望的双眼，看着一片漆黑如铁的夜色，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寂寞。他在无数的杀死里，找到了温柔幸福的另一条道路，却又不得不从这道路上离去，只为更多人的温柔和幸福。他甚至有些不能分辨，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坚强还是懦弱。
　　但他知道，他生来为此，永无保留。
　　“向前吧，伊利亚德。”
　　他这样想着，顿了顿，收拾起所有割裂的心绪，对萨尔瓦托目光诚恳的交代道：
　　“虽然不能以压制为原理封印弗拉德，但如果凭借两种地位相等的支柱，如同巴黎支部的圆形建筑那样，创造一个时间意义上的回廊，就可以把对手幽禁在夹缝里，从而达到封印的目的。”
　　“支柱？”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以血枪和圣枪，弗拉德……和我。”
　　伊利亚德说完，态度谨慎的与萨尔瓦托对视，并观察着这位内务机关负责人的脸色。他看见萨尔瓦托脸上的神情随着话音落地，不可抑制的激动起来，便立刻伸出手去，阻止对方歇斯底里的发怒。他极力按捺着内心的痛苦，对这位曾一同在血与灰里穿行的同僚说道：
　　“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我并不后悔。”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一定会有的！”
　　萨尔瓦托这样毫无根据的说着，并用力挥落了伊利亚德的手掌，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一阵无法言喻的苦涩于是在他嘴里扩散，穿过喉咙，刹那间充满了心脏。他的血肉，他的灵魂，都好像浸没在无边无际的苦酒里，那样没有可供上浮的凭借，没有抵死挣扎的愿望。
　　他有些徒劳无功的，挽留着那位伯爵，并试图真正找出所谓的，“别的办法”。然而夜色弥漫着他的视野，使他看不见一点前路，一点闪光的希望。他于是怨恨起自己的弱小，怨恨起那位伯爵的命运。他不明白，一个从来为人类战斗的圣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样不公的结局，为什么要在失落失望里失去。
　　但那位伯爵只是沉默的微笑着，并告诉他：
　　“萨尔瓦托，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话，是为了托付你一件事情。”
　　“不要托付我，无所不能的伯爵，你尽可以自己去做！”
　　“不，我做不到了……”
　　伊利亚德轻轻的反驳，并拿下自己左手的麦克林印戒，和风衣外套里的麦克林宝库。他把这两样东西交到萨尔瓦托的手上，尔后在对方无比惊愕的目光里徐徐说道：
　　“我曾答应过加卡尔，要与他并肩作战，直到生命尽头。但我做不到了。我不希望他受任何伤害，我要用麦克林家主的地位保护他。萨尔瓦托，你能许诺我，完成我的托付吗？”
　　“他不是麦克林的后裔，怎么继承你的身份？”
　　“然而他血脉里却流着我的血。”
　　伊利亚德直直的瞪视着萨尔瓦托，意识到自己必须解释一些无法阐述的问题。他便有些痛苦的垂下眼睑，在一片心潮澎湃里组织着语言，并说：
　　“他是来自巴尔干的吸血鬼。但我相信他的人性，认同他身为人类的感情，并与他作永不背弃的约定。”
　　萨尔瓦托忽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并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那位执着于杀死的伯爵，那位以法皇眼旗帜为灵魂的伯爵，会放过拟吸血鬼的生命，会认同拟吸血鬼的存在。他因此不敢接过伊利亚德手里的东西，那印戒与书籍，仿佛两汪鲜血汇成的大海，不可托举于平凡怯懦的手掌。
　　但那位伯爵却凝视着他，如同凝视他灵魂深处在苦难面前绽裂的罅隙。萨尔瓦托无法承受那灰绿双眼里的目光，只能有些无可奈何的想到，那位伯爵已显示了巨大的勇气，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他没理由继续漫无目的的逃避下去。这位内务机关的负责人于是一面接过印戒和宝库，一面对伊利亚德说道：
　　“您是法皇眼的英雄，我遵循您的决定。”
　　“我只是在想，人类或许应当存在另一种定义，另一种与拟吸血鬼或吸血鬼比较以外的定义。我们心怀温柔，愿意分享爱和光明，并愿意为爱和光明而死……这就是‘人类’的全部。”
　　伊利亚德说完，忽然露出一副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无奈的表情。他又轻轻的笑了起来，并说：
　　“难道不是这样吗，萨尔瓦托？”
　　被点名的萨尔瓦托忽然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定定的看着伊利亚德，并从那双灰绿色眼里获得了许多无法言喻的心绪。他相信那位伯爵的判断，相信那位伯爵，只是不愿相信这样一个救苦救难的圣人，就要永远的离开自己。他于是恍惚间通红了眼眶，却看见伊利亚德也正眼含泪水的与他回望。
　　萨尔瓦托从未见过那位伯爵落泪，无论怎样凶险的逆境，怎样可怕的对手，伊利亚德都从未这样展示自己的脆弱，这样好像不能承受任何轻微的伤害。但这位伯爵的意志，麦克林代代传承的勇气，却仿佛无处不在，仿佛充盈了所有人类的呼吸。
　　萨尔瓦托想到这里，极力攥紧了手里的印戒和宝库，并对伊利亚德说道：
　　“我答应你，罗斯巴赫的伯爵。”
　　“那就替我见证吧，见证杀死以外的另一条道路，见证血与灰里的奇迹。”
　　伊利亚德说完，转身向空无一人的巴黎支部走去。一路上只有夜色，只有无边无际的嚎哭陪伴着他。但他的内心却仿佛白昼，仿佛全然无瑕的荣光。他又推开了那扇黄金装饰的雕花大门，用地下室存放的水银画下了圆满繁复的法阵，并在门厅中心的圆形装饰上，插下了弗拉德黑雾缠绕的血枪。
　　他拿着麦克林传承的法杖，解除了歌剧院里的封印，一股铺天盖地的阴风与黑影便冲破支部外的银色围栏，降临在伊利亚德面前的血枪上。而就在那黑影幻化出一条手臂，即将拔出血枪的时候，伊利亚德念起了发动回廊的咒语：
　　“以‘汉萨圣骑士’之名，
　　以‘审判者’之名，
　　以天轨，以火焰，以水银；
　　以采佩什的血枪与朗基努斯的圣枪；
　　循环，流转，停驻；
　　永远的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