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52、LI. 渴血

　　“我，我很好……”
　　面对伊利亚德的提问，那位南欧青年这样含混不清的回答着。他极力拉起身上的棉被，把大半张脸都藏在昏黑的阴影下，并看着床边倒伏的台灯，充满掩饰意味的说道：
　　“我只是有些累了。”
　　伊利亚德听了，无言的站在原地，并不相信加卡尔的说辞。但包容宽恕的个性却使他沉默，使他不愿打探其中幸与不幸的遭遇。然而这一切都太过反常，太过煽动他内心不属于圣人的感情，令他不能就此释然的转身离去。那位伯爵想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也许不过瞬间，便快步走到了加卡尔的身边。
　　清冷夜色下，南欧青年拢紧的十指中，狭长瞳孔的双眼与尖锐惨白的獠牙呼应，显出一副吸血鬼的模样。加卡尔从心底里，对那位伯爵的靠近感到一阵莫大的，铺天盖地的惶恐。他于是挣扎起来，并像躲避噩梦那样，躲避着伊利亚德仁慈悲悯的目光。在拉罗什透支的力量反噬着他，令他展露丑陋怪异的面貌，渴求殷红血腥的食粮。
　　加卡尔无法抵抗这种本能，无法抵抗这种延续生命背后的代价。他即便万分不想让伊利亚德知晓这些事实，但命运从来作弄他，从来毁坏他的希望，让他撕心裂肺。他是受那位伯爵信任，被那位伯爵宽恕的人，不该再沾染任何吸血鬼的秉性，也不该再沉沦于罪无可赦的地狱。他因此必须忍耐，即便这忍耐的代价似乎将夺去他的生命。
　　他试图自颤抖的双唇里喃喃，然而干渴喉咙中的每个音节都如同来自野兽的咆哮，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是那样绝望，并从心底里认定，伊利亚德在见到这样的怪物以后，必然会收回从前原谅宽恕的心意。
　　加卡尔哽咽着，忍不住因得而复失的痛苦落下泪来。但他那泪水是鲜红的，依然有着与人类截然不同，不被允许的外表。他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忙乱的一面揩拭着眼角，一面遮挡着自己的面孔。
　　但伊利亚德却在刹那间伸出手来，握紧了这位南欧青年的手腕，制止了这些无济于事的举动。那位伯爵的眼里充满了悲哀的笑意，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无奈。他轻轻移开加卡尔的双手，看着灯影月色里迷惘而又清澈的湛蓝双眼，便在四目相对里获得了一股奇妙的安定。
　　他早已料到这位南欧青年会因强行修复伤口而显露吸血鬼的特质，但他并不能料想自己的心意是否坚决，也不能料想从前在拉罗什的放过并非一时冲动的结果。
　　但当他看着加卡尔的时候，但当他从吸血鬼的面孔里看到人类灵魂的时候，他就比从前任何一刻都坚定的意识到，他是发自内心承认加卡尔的人性，也是发自内心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他已不再失落，不再为抉择而痛苦，并愿倾尽一切向那位南欧青年帮助。
　　伊利亚德于是脱下身上的法皇眼制服，并用膝盖压制着加卡尔的身体。那位南欧青年因此更加惶恐的挣扎起来，尔后睁着血泪斑驳的双眼，向伊利亚德语无伦次的恳求：
　　“伯爵，不要与我对视，不要向我垂眸……我请求你，我的罪，这些罪，就让我自己承担。”
　　“可你要怎样承担呢？”
　　伊利亚德看着他，这样语调玄妙的反问，并用目光勾勒着那位南欧青年脸上的轮廓。那种独属于罗斯巴赫伯爵的，压倒一切的气势又迸发出来，在月光下震慑着加卡尔的内心，统帅着加卡尔的言行。
　　加卡尔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的脑海里依然混沌一片，依然充满着血红色的渴望。他想劝说伊利亚德离开，试图逃避这近在咫尺的诱惑，但轰然作响的心跳声掩盖了一切话语，掩盖了一切温柔细碎的感情。
　　他有些绝望的被伊利亚德制服着，看着那位伯爵用权戒闪烁的右手扯下领带，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雪白的棉质衣襟缓缓散开，露出锁骨上摇晃的玫瑰念珠，以及线条流畅的脖颈与脖颈上随呼吸起伏的血脉。
　　一股混杂了喜悦与悲哀的感情便倏然撞进了加卡尔的胸膛。他意识到伊利亚德是真真切切的原谅了自己，意识到那位伯爵所说的话并非空口无凭。但他与此同时，又恍然间有些错愕的感到，他对伊利亚德所怀抱的意念，远不仅是对圣人的仰望，也远不仅是对救赎者的感激。那意念，比友情更加深沉，比恩情更加贪婪——
　　他爱上了那位伯爵。
　　加卡尔于是有了新的秘密，有了新的难以言说的故事。但在这以前，伊利亚德那神圣淡然的目光却袭击了他，映射着他可耻的欲求，无望的爱恋。加卡尔于是又陷入了沉默，并无言无声的叹息起来。他的灵魂在血与灰里煎熬，被爱和痛拉扯，一面渴望着拥吻，渴望着背德的毁坏；另一面又那样克制，那样被人类的自觉束缚。
　　但那位伯爵却似乎并不明白这些，只是抬手扯下了肩膀上的衬衫，并一面抚摸着加卡尔的黑发，一面对他语调深沉的说道：
　　“吃祂肉、喝祂血的人常在祂里面，祂也常在那人里面。”
　　伊利亚德说完，缓缓俯身，又接着对加卡尔解释：
　　“因此不必再说你有罪……若你有罪的话，我也该同样有罪。”
　　加卡尔听了那位伯爵的话，在一片茫然里反复思索着表达感恩的说辞。但言语是那样贫瘠，那样渺小得不值一提。他半晌，才有些茫然的想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都应向那位伯爵臣服，都应向那位伯爵奉献，好报答他平等宽容的救赎，报答他无处不在的施舍。
　　他想到这里，呼吸着那位伯爵身上淡雅的香气，看着眼前隐含血脉的皮肤，终于启开獠牙，轻轻咬啮上那片温暖的脖颈。腥甜的血液于是在他舌尖上满溢，平复躁动不安的本能，将所有人类的理智唤起。加卡尔睁开双眼，看着伊利亚德肩上的月光，忽然感到这毫无波澜的月光有了温度，有了如同圣人回眸似的宽阔慰藉。
　　这位南欧青年因此在月光里充满固执的想到，只要有伊利亚德的血液陪伴着他，只要有那位伯爵的意念陪伴着他，宿命也好，结局也好，都不过人世间虚无寻常的顿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