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od&Dust：血与灰》千世千景

3、Ⅱ. 银枪

　　“你还好吧？”
　　那柄短剑的主人这样对日耳曼人说道。他那湛蓝的双眼凝望着，涌动起清泉似的目光，令饱满明亮的五官散发出某种血与大地的印象。他一面伸出手来，一面充满关切的问询。那件覆盖在橄榄色肌肤上的黑色棉质短袖，便拉扯出一道起伏的流畅线条。
　　他顿了顿，发觉日耳曼人没有回答，于是感到疑惑，但又仿佛被后者那双灰绿色的眸子吸引，不能移开片刻目光。日耳曼人的双眼里蕴含着某种圣人般的感情，却似乎冷酷，似乎看厌了所有血与灰里的结局。灯光，月光，在彼此呼吸间轻柔静谧的辉映，渲染这视线交叠里无限膨胀的空气。
　　过了片刻，也许只是一瞬犹豫的时间，沉默不语的日耳曼人忽然揿灭烟卷，并以沉稳悦耳的嗓音开口，对短剑的主人，对那位黑发的南欧青年，有些无可奈何的提醒：
　　“这是被操纵了的拟吸血鬼，而向他命令的主人，应该就在这辆列车的某处。”
　　而随着话语落地，列车摇摇晃晃的驶上卢瓦尔河大桥，铁轨与车轮碰撞，发出一阵节奏缓慢的，沉闷的声音。波光闪动的河面于是如被揭开了幕布的舞台，在日耳曼人背后铺展，并向天际延伸，显露出某种吞噬一切的深幽。而那日耳曼人眼里的目光，便如这河面同样，在黑夜里浸没了所有无法言喻的意念。
　　黑发青年于是一下子警醒过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冲动的错事，犯下了一桩无法挽回的愚行。他想，日耳曼人应当是有所知情的，甚至了解得并不比自己更少，他在这样的情形下贸然掷出短剑，似乎只是在阻碍这位先生游刃有余的计划。
　　但他既然这样做了，既然这样或多或少的参与进来，就只好义无反顾的弥补。他顿了顿，思索着话语里的意思，并瞪着眼睛，有些急切的追问：
　　“那您所说的吸血鬼……”
　　他话未说完，眼前的日耳曼人却忽然微笑着竖起食指，并贴在自己那血色淡薄的唇上。一种令人震慑的，仿佛温柔又仿佛冷酷的气势，便刹那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全灵。黑发青年于是便在这莫名的震颤里，远远听见列车行进方向上发出了一阵混杂着尖叫的，重物落水的声音。
　　他想说些什么，但日耳曼人却率先以洞彻了然的双眼捕捉了他的心绪，并冷笑着，充满揶揄说道：
　　“现在也许已跳进卢瓦尔河，逃得无影无踪了。”
　　黑发青年因他那话语而揪紧了心脏，并意识到这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许多过往无能为力的痛苦便催促着他，使他不顾一切的抢上前去，拔下扎在侧板上的短剑，推开车窗，向那漆黑如墨的河面纵身跃下。
　　卢瓦尔河谷壮美的风景因此升腾远去，呼啸的狂风继而降临，吹拂着他的黑发，压迫着他的胸膛，使他痛苦，又使他那样充满决绝的快意。黑发青年一面咬着牙齿，忍受着失重的感觉，一面极力睁开双眼，搜寻起那个吸血鬼的踪迹。然而在他眼前，只有夜色如铁，只有一成不变的空虚。
　　黑发青年面对这夜色，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并囫囵坠落在河水里。他在河水的漩涡中不可抑制的想到，会有许多人因这鲁莽的错误而受伤，因这鲁莽的错误而失去，因这鲁莽的错误而与死神贴近。一股莫大的愧疚于是穿透他的躯壳，刺入他的灵魂，令他在一片混沌里茫然失语。
　　而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却握紧了他的脚踝，拖拽着他的身体向水底沉入。黑发青年极力睁开双眼，隔着湍急的水流分辨，并看见一片水花里吸血鬼混沌的黑影徐徐闪烁。他忽然绷紧了心弦，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解脱，与此同时又不无欣慰的想到，幸好他依然能够战斗，依然能够在恶魔面前驱使自己，作舍生忘死的付出。
　　他于是又扬起手里的短剑，并如从前无数次那样，与超乎人类想象的强敌战斗。而那昏暗闪动的剑光，穿过河水，穿过雪白的泡沫，刺进了吸血鬼枯死的皮肉。一股腥甜的血液便喷薄而起，迅速溶化在湍急的水流里，变作一团鲜红的浓雾。
　　被刺伤的吸血鬼挣扎起来，松开了拉扯脚踝的右手，又顺着黑发青年防水外套的衣襟，以某种无可比拟的速度，借力抓向那因缺氧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尖锐的指甲，惨白的手掌，在漆黑如墨的河水里探出，鬼影似的显现。
　　黑发青年瞪视着那只手掌，同时咬紧牙关，挤出血脉里最后一点氧气，鼓动四肢向水面游去。索性他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几乎数秒以后，他便摆脱了吸血鬼的袭击，呼吸到了卢瓦尔河畔新鲜的，略带潮湿的空气。
　　然而吸血鬼并没有放弃他的追杀，依然紧跟着出现在水面，与他不死不休的搏斗。黑发青年这才借着月光看清，那被短剑刺伤的右手，以及伤口上外绽的皮肉。这伤口使吸血鬼发狂似的愤怒，血丝遍布的眼里浮现出某种怨毒的，仿佛火焰般的神情。他僵硬的嘴唇开合着，在一片寂静的对峙里喃喃自语：
　　“区区人类，区区人类！”
　　而与这声音一同，甚至在这声音以前，他那干枯的左手便如闪电般伸出，捏住了黑发青年的脖颈。脱离了水下的束缚，吸血鬼的动作变得更加有力，更加充满了残忍的杀意。他们本就是这样生活的野兽，本就是借由杀死而延续自己生命的野兽。
　　血色于是翻涌在黑发青年的脸上，使他感到自己的颈骨几乎被囫囵捏碎，因此情不自禁的向后仰去。他的心脏于是狂跳起来，并希望再度举起短剑，再度击退吸血鬼的攻击。然而他忽然看见了，忽然在极端浑浊的意识里，连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看见了什么。
　　那似乎是月光，又似乎是某种天神头顶的圣光，如终焉似的贴近，如暴风似的降临。日耳曼人便在这光芒里，举起一把巨大的，錾刻圣经的银色手枪。夜风吹拂他的金发，使那柔软微卷的发丝如火焰般飘动。而那灰绿虹膜的双眼，那蕴含无尽变幻，无限神秘的双眼，正与他沉默温柔的对视。
　　日耳曼人的嘴唇快速念动着，发出古老短促的咒文，不同更改的裁决。尔后他便如审判者似的举起手枪，毫无犹疑的扣下扳机。子弹于是刹那间划破夜空，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叫，一点灿烂的火光。
　　吸血鬼也同样察觉了日耳曼人的存在，但他却狂妄的坚信着，在这样恶劣的情况里，即便是那个久负盛名的屠夫也无法将他击中，无法将他彻底杀死。可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在黑发青年将要遭受扼杀的时候，火焰却“啪”的燃烧了起来，如燃烧生命似的，不管不顾的燃烧起来。
　　吸血鬼感到难以置信，一阵莫大的惶恐俘虏了他，压迫他本就枯死的内心。然而他很快就什么也不能感到，什么也不能违抗，只有带着无法消磨的困惑，化作河水里缓缓下沉的沙砾。
　　黑发青年因吸血鬼的消灭而咳嗽一声，拨开面前合拢的水花，仿佛从未拥有过氧气那样极力的大口呼吸起来。他这样挣扎了许久，才平复下剧烈起伏的胸膛，缓和将要炸裂的心脏，并听见不远处日耳曼人略带嘲讽的话语：
　　“年轻人，吸血鬼这样跳下来，不代表人类也要这样跳下来。”
　　黑发青年看了他一眼，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向他反驳，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向他道谢。他无论如何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这一切都是他鲁莽的代价，又似乎都是对方深切的好意。
　　但日耳曼人却并没有为他的无礼而感到生气，甚至没有对自己那套价格不菲的亚麻西装有丝毫在意。他只是眨着一双圣人似的眼睛，并任凭水珠从发梢滚落至鼻尖，又从鼻尖滚落至嘴角。他顿了顿，片刻以后，在黑发青年意料之外的，露出了一点光华灿烂的惑人微笑。
　　黑发青年于是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也跟着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