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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Ⅰ. 列车 ...

  •   1.列车
      1969年8月,法国,
      “你相信有吸血鬼吗?”
      从佩里格开往巴黎的列车上,高大英俊的日耳曼人面带微笑,这样充满试探意味的说道。清冷的月色在他脸上浮动,使那深邃惑人的五官更加曲折,更加散发出无可抗拒的魅力。而他身上那件亚麻质地的,裁剪良好的灰色西装,便在灯影里流淌着华贵灿烂的奇妙光芒,并与雪白的高级烟卷相衬,露出一股令人仰慕的权势。
      在这令人仰慕的权势对面,却坐着位外形落魄的中年男人,坐着日耳曼人问询探究的对象,坐着漫长旅途中为数不多的旅客。男人的名字叫做安德烈·卡尼尔,是出生于朗德省的新闻记者。在上司的命令下,他不得不为了一点可有可无的素材,在这样的深夜里横穿卢瓦尔河。
      他此时此刻,显然听见了日耳曼人的提问,听见了提问里天方夜谭似的话语,并因此现出一点奇妙的惶恐。他顿了顿,虚拢的双手颤抖起来,却又随即为抑制这颤抖,握紧了满是冰块的玻璃水杯。卡尼尔在心里剧烈的思索着,与此同时又一面观察着日耳曼人的用意,一面充满试探的反问:
      “那不是传说中的怪物吗?”
      “因人类使用禁咒而自愿堕落的吸血鬼,因吸血鬼向活人分享血液而产生的拟吸血鬼,因吸血鬼向尸体洒下鲜血而操纵的食尸鬼……”
      日耳曼人这样冥冥的说着,一双血色淡薄的嘴唇开合,吐出灰白色的轻柔雾气。他用一双玄妙的,似乎洞察一切的目光与卡尼尔对视,并在这对视里,以某种教堂祷钟似的嗓音论断:
      “我愿称之为敌人,却从未称之为怪物。因只有无法理解、无法救赎、无法战胜的——才是真正的怪物。”
      卡尼尔并不明白日耳曼人的意思,或者是那样不想明白。他宁愿相信这位先生是在虚张声势,是在描摹本不存在的幻想,也不愿正视这话语里所潜藏的残酷真相。然而他脑海里的声音,那支配他行动,主宰他灵魂的声音,那赐予他痛苦,让他无限恐惧的声音,却就在此时此刻,无情的高声呐喊起来:
      “卡尼尔,我愚蠢的后裔,不要听信人类狂妄的定论,不要依赖人类虚假的同情。你与我有过约定,你必须杀死,必须挣脱,必须做你该做的事情。只要你这样做,我就认同你为‘伙伴’,我就赐予你永恒的生命。”
      这是吸血鬼的声音,是驱使他灵魂,使他永生的邪神的声音。是的,安德烈·卡尼尔,受吸血鬼统治的拟吸血鬼,徒有外表的空壳,人类道路上的叛徒。
      他无法违抗那话语里的,来自“主人”的命令,无法像真正的吸血鬼那样化身黑雾,甚至无法显现长寿以外的任何能力。但他依然投身于如此卑贱的生活,正如他曾投身于人类臣服懦弱的生活。
      卡尼尔听了吸血鬼的话,呆呆的坐在原地,并瞪着双眼,望向日耳曼人西装领口下的玫瑰念珠。他忽然有些后悔,有些无可奈何的痛苦。然而这后悔,这无可奈何的痛苦,在巨大的惶恐面前,却又显得那样索然。
      他的心思于是逸散开去,于是想到了日耳曼人关于“敌人”的说法,于是揣测这是一位旅行中的神父。命运就是这样作弄他,在他无法忏悔的时候使他面对,在他乞求忏悔的时候令他孤独。
      “命运,该死的命运!”
      卡尼尔这样咒骂着,又目光绝望的,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那里装着“主人”赐予他的,锋利尖锐的双刃匕首。只要将这匕首刺进人的心脏,割断人的喉咙,他就能实现吸血鬼的命令,就能投奔地狱永无悔改的尽头——
      可他却无法下手。
      即便他已成为了拟吸血鬼,已免除了人人皆有的结局,但他的本意并不在此,并不希望夺取生命以过活。他不过是渴望逃脱,渴望撬开世俗沉重晦暗的枷锁,却不料是从一条绝路走上了另一条绝路。他想到这里,又看着日耳曼人的眼睛,并对他说:
      “先生,如果您把吸血鬼称之为‘敌人’,那又该如何与它们战斗?”
      “曾有人对我说,应保持勇敢。”
      日耳曼人垂下眼睑,如此轻声回答,并把手里的烟卷揿灭在烟灰缸里。他说完,又动作从容的拿出苜蓿草花纹的银质烟盒,并侧过头去,用手上纯金打造的火机点燃。雪白的绢纸于是燃烧起来,化作火星,化作轻盈的灰烬。烟草独有的香气缓缓弥散,使他眼中的神情愈加闪烁。
      卡尼尔看着他的动作,认为他所说的话有些可笑,却又因那叵测的态度而不敢出言反驳。他想,不愧基督的信徒,不愧仁慈的残酷,能这样理直气壮的用虚无缥缈的话语作答。而他那脑海里的声音便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随即对他饱含殷切的劝诱起来:
      “看吧,这些虚伪的圣人,这些丑恶的谎话,你的选择已经很明白了,已经不需要半点犹豫。去,去杀了他,去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我讨厌天主教徒!”
      卡尼尔因脑海里的催促而吓得浑身发抖,却又情不自禁的,摸上了口袋里做工粗糙的刀鞘。他业已别无选择,别无希望,只能匍匐于恶魔的脚下,寄托虚假伪劣的生命。
      可就在这时,日耳曼人又说话了,他说:
      “但于我而言,不过是杀死,杀死,杀死。”
      随着三声“杀死”的落下,卡尼尔脑海里的声音忽然不再说话,只是仿佛恐惧似的,不可抑制的喃喃起来。卡尼尔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身上沉重如铁的压迫却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些劝诱,那些蛊惑,那些催促,也都如微风下的尘埃,飘飘渺渺的消散。
      卡尼尔喜出望外,认为是日耳曼人的话语拯救了他。他想,这位先生应当是知情的,应当对他的处境有所察觉,才要向他提问,对他说话。他这样想着,便语无伦次的,对面前的日耳曼人表达着感激:
      “先生,那个声音,我的主人,他已经放过我了!”
      卡尼尔说完,看着日耳曼人脸上的神情,却无法从中察觉一丝一毫的,意料之内的宽慰。那灰绿双眼里的目光依然玄妙,依然蕴含着叵测的感情,甚至悲哀,甚至叹息。
      卡尼尔于是也跟着沉默起来,但他内心的喜悦却从未改变,那种被人赦免的心情,那种劫后余生的震颤,来来回回的推动着他。他在这推动里默然抿紧了双唇,几乎为此落泪,为此跪倒在地。
      但日耳曼人却说:
      “一旦偏离人类的道路,就不存在任何转圜的余地,吸血鬼如是,拟吸血鬼也如是……杀死,杀死,杀死。”
      卡尼尔听了,猛的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对方所说的一切,更不敢相信这样一位外表温和的先生,会说出这样残忍决绝的话语。他感到浑身的鲜血都刹那间冷却下去,刹那间有了冰原似的温度。难道他没有被救赎,难忘他无法被修正,难道他不存在任何希望,注定要在这片夜色里沉沦?
      他不明白,绝望和痛苦便纷至沓来,仿佛雷霆,鞭笞他的灵魂,击打他的心脏。他于是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咆哮起来,并从口袋里拔出了锋利的尖刀。他被推上了悬崖,被推向了深渊,他已别无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一点昏暗的光芒凌空闪烁,穿破夜色,忽然刺透了卡尼尔的脖颈。一把铁灰色的,有着蔷薇雕刻的古老短剑,便“夺”的一声钉在日耳曼人身边。短剑在灯火照耀下闪动,并流转着水波似的,神秘而又朦胧的光芒。
      卡尼尔顿了顿,难以置信的低下头去,看向自己被刺穿的喉咙,从那里流出的不是血,而是苍蓝的火焰,升腾在黑夜里,照亮了日耳曼人的脸庞。火焰越烧越旺,逐渐包裹起他的身体,像浇了煤油似的噼啪作响,又忽然在最盛大的时刻熄灭——
      余下一地散乱的沙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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