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月纪事》三山九塔

15、薄命女（一）

　　“快快，这还有一盒！”绵绵抱着个小盒子，蹦蹦跳跳跑出门：“我放这里了，你扶着点。”
　　纨纨赶紧腾出手扶住盒子：“你慢点！盒子里都是点心，颠坏了怎么给小姐吃！”
　　绵绵的声音远远传来：“知道了！啰嗦！”

　　屋子里，沈嬷嬷正在给卓栖凡梳头。
　　她梳头手法好，样式新，小丫头们挤挤挨挨站了一屋，都来学沈嬷嬷的发髻。
　　“这一股这样放进来，别掖太紧，当心扯紧了小姐头痛。”沈嬷嬷把最后一股头发梳进发髻，又整个端详了一下卓栖凡的头：“这下好了，小姐。”
　　卓栖凡穿一件浅粉色长褂，上用天蓝的线绣了兰草，脚面上垂着一截深一色的粉红，脚下一双天蓝绣鞋，头上插戴也尽是粉蓝二色——沈嬷嬷说，这是今年顶时兴的配色。

　　时不时兴贺兰娇不知道，她看着镜子里的卓栖凡，只觉得她整个人有些腻甜腻甜的感觉，若不是那张脸压着，还真撑不住这么轻飘飘的颜色。
　　“贺兰小姐……”
　　沈嬷嬷甫一开口，贺兰娇就抱住了自己的头：“我不梳我不梳，沈大娘你快歇歇。”

　　小丫头们也早就知道贺兰娇的性子，都叽叽咯咯笑了起来。

　　“嬷嬷跟我们同去吧？你也好久没出门好好逛过一回了。”卓栖凡拉了沈嬷嬷的手，笑问道。
　　“小姐安心玩就是，这一院子小东西没人弹压，不翻过天才怪呢，我得留着震震她们。”沈嬷嬷连连摆手，又道：“过几日就是端午了，端午再出门，也是一样的。”

　　于是卓栖凡就与贺兰娇二人上了马车，跟着伺候的有绵绵与纨纨，又有两个粗使婆子，一个赶车婆子坐在前头，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双和渡方向去了。
　　距双和渡二三里地的地方有一片大场，原本空着，生些野树杂草，夜里经过常觉得渗人。京兆府的人后来就在大场里栽了玉兰、樱花与桃花，一到春日里就能一齐开全，热热闹闹甚是喜人。

　　于是邺京人又有了一项娱乐——春日赏花。这片地方也被百姓称作百花场。
　　连带着一些小商小贩也跟着过来做生意，百姓手里的钱活络起来，户部也跟着高兴。

　　卓栖凡往年是不敢来的——人太杂，花也太多，稍不注意身上就要起疹子，但这段日子跟贺兰娇糊里糊涂地混，居然发现自己见花就起疹子的毛病没了，这才敢出门开开心心看一回花。
　　“到时候我选一个好地方舞剑，跟在院子里舞的剑是不同的。”贺兰娇将一把木剑在手里掂了掂：“轻飘飘的，只能凑合一下。”

　　京畿重地，除了贺兰岑这样的人，寻常人等上街是不许带兵器的。

　　“好哇。”卓栖凡指指自己身边放着的一个木匣子：“画具我也带了，到时候给你画下来。”

　　百花场已经聚了不少人，都是十多岁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女相约出游踏青，另有许多役人维护安定，还有一些小商贩各自扛着架子或担着担子，游走在男男女女之中，售卖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绵绵的眼都看直了，纨纨虽稳重些，但到底年龄小，也架不住热闹的诱惑，一双眼止不住地往周围瞟。

　　“你瞧这个！”贺兰娇消失了一瞬，又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将几个缠着七彩丝线的藤镯塞进卓栖凡手里：“这两头是银包边，上面穿着七彩线有说法，可以祛病祛灾！”
　　说完话，她人又不知钻去了哪里，一会儿又冒出来，给卓栖凡几个里头镶了机括的小蝴蝶和小鸟，拧个十圈八圈的机括，扔起来能飞一小阵。
　　等找到坐的地方，几个丫鬟身上的口袋都装满了。
　　贺兰娇大方，一样东西她买的多，人人有份，其他的或许是随手抓的，但给卓栖凡那份却是挑出来最好的。

　　丫鬟们挑的地方在一颗樱树下，对面是三棵桃树，高矮形态各不相同，上头的花也齐全，贺兰娇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你就坐在这树下，我去对面桃树下舞剑给你瞧！”
　　一边说，她一边解开发髻，以五指作梳，重新将头发扎起，又配上一根发带。
　　看到卓栖凡望着她笑，才道：“这根发带跟剑穗配一些。”

　　言毕，贺兰娇就抽出了木剑。
　　木剑一抽出来，她整个人就像是换了层皮，方才嬉皮笑脸的状态荡然无存，整个人宛如春日里最轻暖的一阵风，飘飘荡开在花树下。

　　绵绵与纨纨铺开画具，才发现自家小姐已经看得有些痴了。

　　贺兰娇也回望卓栖凡，她坐在一树花下，落英簌簌，间或落一两瓣在她身上，她没有抬手去拂，只微微笑着看她，像一尊本来就该落在那里的花神。
　　贺兰娇忽然想到，自己娘亲早些年说过，她就想要个人比花娇的小女儿。
　　人比花娇四个字，她今日仿佛才领略到。

　　一场舞毕，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
　　卓栖凡与贺兰娇二人都没注意到，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大圈人。

　　有个衣着考究的女郎上前来道：“女侠好俊的身手，我家主子想请您过去一叙。”
　　贺兰娇将木剑插回木鞘中，对那女郎一拱手：“多谢你主子抬爱，可惜我今天是陪人来的，不能晾着她，如果有缘分，下次再跟你主子一叙就是。”
　　说罢，又想了想：“你主子要过来一起吃点心么？我家点心都是厨娘自己做的，很好吃。”
　　女郎笑着摇摇头，对贺兰娇行了一礼，匆匆走开了。

　　“你画得怎样啦？”贺兰娇大摇大摆走到卓栖凡身边，一屁股坐下，伸手拈了一块点心，边吃边笑道：“偷懒没画吧！”
　　卓栖凡将一杯茶送到她手中：“女侠英姿飒爽，我看迷了，忘了动笔。”
　　贺兰娇就喜欢听这个，用一口茶咽下去点心，哈哈大笑起来。

　　卓栖凡望着她的侧脸，脸微微红了。
　　方才她以为贺兰娇会去的。
　　“不能晾着她”五个字一出口，她忽然心头就是一热。
　　她何德何能，让贺兰娇这样的人能这样掏心掏肺对她？

　　贺兰娇“被掏心掏肺”了一回，依然没心没肺吃着点心，一边还不忘给卓栖凡安排事做：“回去你可得给我补上啊，我挂在我床头。”
　　想到自己的床就在卓栖凡卧室，她觉得自己还是得要点脸：“算了，给我娘，让她挂她床头。”

　　远在二十几里之外的贺兰夫人打了两个喷嚏，疑心自己染了风寒，让人把小孙子抱开了。

　　吃喝玩乐了大半日，纨纨还记着沈嬷嬷给她的任务——一定要在天亮时将两位小姐带回去。

　　卓栖凡已很有些累了，贺兰娇便也不想在外多耽搁——一个人多没意思？回家看遐龄妹妹画画岂不更好。
　　于是这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回了净居坊。

　　还没进门，就听得院子里有小孩玩乐之声，贺兰娇揉揉眼睛：“走错了？”
　　卓栖凡凝神听了片刻：“好像是我大侄子。”

　　刚打开门，卓家大奶奶就迎了上来。
　　她叫吴真，从前在京城官办的一家大织造厂里当算账娘子，后来出嫁，跟着卓栖凡的大哥卓偃去了青亭。

　　青亭距离邺京有一两百里路程，是邺京的一道屏障，卓偃在青亭担任要职，寻常时节不得脱身。
　　倒是吴真，隔三差五就带着儿子来邺京给卓家老两口瞧瞧孙子，跟她们还见得多些。

　　“呀，今儿这一身真不错，娇嫩又气派！”吴真迎上来，拉了卓栖凡的手笑道。
　　见到贺兰娇，又跟她打招呼：“贺兰今儿是真像个女将军了！”
　　“大嫂回来过端午？”卓栖凡带着众人进了屋，吴真的儿子盛哥像个皮猴，吱吱哇哇一刻不得安宁——被贺兰娇拉出去教拳了。

　　吴真点点头：“是，也不全是，给你带了些青亭的笔墨，我不大懂这些，只能托人买些贵的，还有一根鞭，是给贺兰的。想着你大约不去看花，没想到扑了个空。”
　　她拈起一块蜜饯放进口里，凑近了卓栖凡道：“你不知道，青亭最近出了拍花子的，就捡你侄儿这种年纪的小孩偷，我心里还是有点怕，就带他来京城住一阵子。”

　　卓栖凡一愣：“青亭紧挨着邺京，也有人敢拐小孩？”
　　“谁说不是呢？真是胆大包天！”吴真柳叶眉一皱：“从前好几日才来一个报官的，这几日一日已经有四五个了，青亭现在人心惶惶，漫说夜里，就是白天也不让自己小孩出门了。”
　　“调查的如何了？”卓栖凡脸色认真下来，问道。
　　“也抓了好些人，但孩子该丢还是在丢，确实也不是他们做的。这段日期青亭的小贼都给抓尽了，就是没找到拍花子那伙人。”吴真嗑了几颗瓜子：“等人抓到我再带他回去，邺京到底是天子脚下，比青亭要干净许多的。”

　　卓栖凡与吴真聊到天色将暗，吴真才带了盛哥回卓府，走之前还嘱咐了一通伺候卓栖凡的媳妇婆子们，让她们也注意自家孩子，莫走丢了才好。

　　“拍花子啊？从前我们在澹州也抓了不少这种人。”贺兰娇吃了一块熏鸭：“不知是哪些黑心烂肺的狗东西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让我逮住非砍他两刀不可。”
　　“青亭是邺京的一道墙，青亭都有这样的人，恐怕没那么简单。”卓栖凡放下筷子沉吟。
　　“再不简单也要吃饭，你才吃了几口？来，多吃点肉。”贺兰娇夹了一块梅花肉放在卓栖凡碗里：“吃饱了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