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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


  •   黎深回到丹济,第一件事便是着人彻查织风。这人以前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虽说朱苑的人他通常会在主观上选择无视,但客观上见没见过心里还是有数的。

      等安排完这些,他又去了明邃的住处,本打算再多跟他了解一下当时的细节,却被下人告知明公子正在温泉沐浴。

      黎深闻言本欲离开,心念一转,竟鬼使神差地抬腿往后院去了。

      灵澈泉中水汽氤氲,明邃颀长纤瘦的身影趴在偌大的池边,下半身没在水里,只露出两条细白的手臂和线条优美的背部轮廓。

      大概是泡得太过舒服,黎深到来时他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半边脸枕在胳膊上,如墨般的发丝倾泻而下,湿哒哒地粘在背上,隐约可见细长的脖颈和突出的蝴蝶骨。他的皮肤本就白皙,此刻被水汽一蒸,便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简直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入浴图。

      饶是宗主定力再好,也被此情此景刺激得心脏狂跳不止。他轻轻走上前去,在明邃面前蹲了下来,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他。

      明邃的长相是真的耐看,黎深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拂过他的眉眼、鼻梁、嘴角、下颌,每一处细节都堪称完美,就像是被精心打造过一般,让人挑不出一丁点瑕疵。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让自己有幸遇到了呢?

      黎深漫无边际地想着,指尖忽而一顿,目光似是瞥见了什么,他勾了勾指头,将明邃后背的头发拨到一边。

      他看到了一道极浅的伤疤,就在蝴蝶骨偏下的地方,像是有些年头了,不仔细看已经不大明显,甚至上次在京城为他包扎伤口时都未曾留意到。

      他记得这个伤。伤痕的印记虽已淡去,但在他心中的份量依然重如泰山。

      “黎大爷~”

      一个轻声的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黎深动作一滞,转头发现胳膊上搭着浴巾的阿盏,正一手拢在嘴边叫他,想是怕声音太大将主子吵醒。

      然而他的担心却是多余了。一向浅眠的明邃,这次却睡得异常地沉,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黎深知道这是累坏了才会如此。

      “你主子睡过去多久了?”他问阿盏。

      “有一会儿了。”阿盏奇道:“黎大爷,少爷今儿怎么睡得这般熟?咱们说话他都不醒……”

      “丛林探险累的。”黎深随口敷衍着,继而又道:“总这么泡着不行。给他擦擦,让他到床上去睡。”

      说着,他便弯腰将明邃从水里捞了出来。阿盏也很麻利,迅速给主子擦拭好身体。两人动作都很轻,因而没有弄醒他。待收拾妥当,黎深这才抱着人返回卧房。

      明邃做了一个梦,梦中山火燎原,流火被困在其中无法脱身。熊熊烈火将他远远地隔在外围,他百感交集,一心想要冲进火场,胳膊却被一把拉住,他回头看去,拉扯他的是一只枯瘦的毫无生气的手,手的主人将自己藏在宽大的衣袍中,不见真貌。

      明邃用力想要挣脱,然而那手看似干瘪,实则有着无穷的力量,令他丝毫动弹不得。他被死死禁锢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流火无助地哀嚎,很快与火海融为一体。

      而就在这疯狂蔓延的大火中,另一个身影却逐渐清晰起来。

      “哥哥,好热!”

      是答答!明邃的眼眶忽然湿润,他伸出胳膊拼命向前,口中大声喊着妹妹的名字,却依然摆脱不掉束缚他的力量。

      火场中答答的声音慢慢变得微弱,明邃心急如焚,又去死磕自己的胳膊,岂料拉扯他的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换了一张面孔。那张脸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音尖利又刺耳。明邃想要捂住耳朵,奈何手臂被紧紧锁在对方手中。他近乎崩溃,开始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向前,力道之猛仿佛不惜扯断自己的胳膊一般。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救救我……”答答的声音逐渐淹没在火海中。慢慢地,她也化作了一堆白骨,只是那白骨的骨骼却像极了另一个人,尤其是那颗被烧得焦黑的头骨,好似魏小侯爷在无声控诉:“瓷窑里好热,护城河里好冷……明明是吴苏两家的恩怨,为何要我白白枉死?”

      “昭澜,你救得了谁呢?”拉住他胳膊的苏棠冷冷地问。

      明邃满眼含泪,愤恨道:“我是救不了他们,可你害死了这么多条人命,又挽回了些什么呢?”

      苏棠一愣。

      明邃感到自己的心很冷,但身体中流淌的血却是热的。

      “见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颤抖变得坚定:“仇恨没有尽头,我不会像你一样走上不归路。我要……”

      话还没有说完,梦境却戛然而止,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梦中惊醒。

      晨光透过床帏露出的缝隙打在宽敞的大床上,窗外鸟鸣虫语。

      明邃倏地睁开双眼,无声地平复着混乱的呼吸。随着他的苏醒,梦里的一切如潮水般退去。

      谁也没有发现,在这个一派祥和的清晨,明昭澜深灰色的眼瞳,又一次染上了血色,浓烈而肃杀,较之在京城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梦中未流尽的眼泪在红眸中微微闪动,让他整张脸都焕发出与往日不同的妖异之色。

      这妖冶的红,仿佛是在眼底埋下的一把火,只等着风起之时,点燃目之所及的一切。

      待喘息逐渐恢复平稳,明邃才慢慢从梦境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他想要对苏棠说什么呢?最后那句呼之欲出的话,醒来之后自己竟也记不得了。

      他揉着眼睛下床,看着铜镜中倒映出的自己发了一会儿呆。

      不多时,外间的阿盏听到房内的动静进来服侍。

      此时明邃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常,阿盏并未看出什么不妥,只是边照常唠叨着,边在他的脸颊和脖颈处上了些药。

      明邃只记得自己昨晚在温泉中睡了过去,至于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一概不知,便顺口问阿盏:“你怎么把我弄回来的,用扛的吗?”

      “是要扛来着。”阿盏给他递了杯茶,回道:“后来黎大爷过去,直接给您抱回来了。”

      明邃一口茶险些喷出去,放下茶盏咳了好半天才渐渐止住,他神色古怪地看向阿盏:“我当时……光着身子?”

      “瞧您说的。”阿盏拍拍背给主子顺了顺气:“谁还穿着衣裳洗澡呢?”

      明邃却是一脸不可思议:“你瞧见他来了,好歹给我裹点什么吧!”

      阿盏这才反应过来他在纠结什么,大剌剌道:“嗨,都是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裹的。”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明邃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了。要知道从前跟江箔魏言他们也不是没有坦诚相见过,如今即便和黎深有着更加特别的关系,大老爷们儿们之间互相看看,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虽然他还是觉得别扭。

      “盏啊,你对你黎大爷怎么就如此无条件地信任呢?”明邃打着呵欠问道:“他跟咱们从前认识的人都不一样,连手下也是一言不合放狼的放狼,下蛊的下蛊。自打来了岭南,稀奇古怪的东西你也见了一大堆,心里就没有过什么想法?”

      主仆二人还未曾就此深谈过,阿盏本是个一惊一乍的性格,来了丹济之后却是出奇地冷静,一度令明邃十分费解。

      “这地儿是挺古怪的,小的以前没见过。”阿盏云淡风轻,说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然后呢?”明邃有点佩服自己的小厮了。

      “至于黎大爷……”阿盏又认真思考一番才道:“我觉得黎大爷挺神秘的,但还是愿意信任他。”

      “哦?”明邃笑着看他:“这是为何?”

      “因为他对您好啊。”

      明邃一愣。这因果逻辑说得狗屁不通,却让他醍醐灌顶,不禁心中一暖。

      阿盏单纯,很多事情却也看得清本质。

      打那之后明邃不但没进山,连长陆宫的南北大门都没再出过,他多数时间都会待在书阁中,偶尔遇见青泽便闲聊几句。青泽与他逐渐熟络之后,没有之前那般拘谨了,性子较之从前也开朗了不少。

      只是这几日,明邃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黎深。原因无它——两人正在赌气,起因则是黎深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了出事那日当值的城门守卫。

      那守卫明明劝诫过明邃莫要进山,怪他自己没有听,黎深却偏要拿着他的错误去惩罚不相干之人,这使得明邃大为恼火。他得知此事后当场就去找黎深理论,谁知这次黎深打定主意不作退让,二人这才一直冷战至今。

      狗屁对他好!明邃愤愤地想,觉得阿盏就是根被蒙蔽了双眼的墙头草。

      很快到了上元节,墙头草阿盏将一切收拾妥当,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要启程去雾川了。然而目前来看,黎大爷与自家主子依然没有要和好的迹象。

      黎深也很头疼,他第一次跟明邃吵架,还僵持了这么久,原本只是想借这次惩罚给小少爷长点教训,防止他好了伤疤忘了疼。谁知玩儿得太过,人家不仅不吃他这一套,反而越闹越凶,算是彻底收不了场了。

      他堂堂兽族族长,宗族至尊,丹济一霸,岭南地头蛇,蒹州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如今不过罚了个小小守卫就要让他认错,宗主大人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况且以前他发脾气也都是明邃主动来哄,这次却要换他低头,宗主大人思前想后,无论如何都抹不开这个面子。

      于是一来二去,两人间的僵持就一直持续到了临行前夜。

      黎深冷着脸独自用完晚膳。挺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问了望月明邃的动向。

      一句软话就能解决的问题,望月搞不懂宗主到底在硬撑什么。不过他既然没撑住问起来了,望月便老实回道:“上元节燃放花灯,公子去城中赏灯了。”

      黎深闻言彻底坐不住了,怒道:“他还有闲情雅致去看灯?”

      望月照顾宗主情绪,说了句两边都不得罪的话:“公子大概……是想在离开丹济前多留些念想吧。”

      说到这个黎深更郁闷了:“从前也没见他这么大气性,来了蒹州倒是脾气见长。”

      “他哪里是长脾气,只是心善看不得您跟无辜的人发火罢了。”望月又劝:“再说公子毕竟年纪尚小,您不妨多让着他些。”

      黎深正倚在桌边喝茶,鼻间发出冷冷的哼声:“他差点没命,我还不能发火了?再说我是冲着他发的火吗?”

      ‘要是真冲本人发火,人家根本不会在意,早就三言两语把你哄过去了。’望月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直言。宗主是怎样的脾气他一清二楚,此时只心平气和劝解道:“话不能这么说,公子只是因为连累了旁人,心中过意不去罢了。我听阿盏说,前几日他还亲自去看望了那守卫,送了好些药材和补品给人家呢。”

      听到这里,黎深的脸又黑了几分,半晌叹道:“他对别人总比对自己好。”

      “谁说不是呢……”望月继续晓之以理:“宗主,明公子在这里无亲无故,除了您再无其他相熟之人,可是大过年的,却连您都跟他置气,公子心中一定不好受。况且明日一别,将来一个月都见不到人,您就不惦记他?依望月之见,这次不如您先退一步,公子有了台阶,自然会下来。”

      黎深嘴上没说什么,表情却有些动容。望月见他态度有了和缓之意,干脆又添了把火:“您也知道公子这次是去雾川见谁,万一一个不高兴,直接跟着家里人回了京,那可就是真的追悔莫及了。虽说有属下一同随行,可老话说得好,亲不亲故乡人,到时公子铁了心要走,属下怕是拦都拦不住的。”

      黎深何曾想到过这一层?他闻言虎躯一震,二话不说立刻起身就往外走,险些与正欲进来伺候的小厮撞个满怀。小厮吓得赶忙跪下谢罪,黎深哪有功夫搭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惊魂未定的小厮疑惑地看向望月,望月扶额叹道:“容易么我……”

      纪国的西南边城丹济,论其繁华程度,可以说丝毫不逊于其他中原城市。今日上元佳节,火树星桥,明邃随人群走走停停,感受着这份颇有烟火气的热闹,多少化解了些人在他乡的孤寂感。

      放花灯看烟火,明邃度过了第一个独在异乡的上元节。他和阿盏没吃晚饭就出来了,逛了这大半日两人都有些饿,明邃随意找了个小摊,打算进去吃一碗元宵,就算是把节给过了。

      阿盏龟毛地在一边为他擦拭桌椅,明邃自顾自点了些甜食:“炸乳饼,玫瑰煎,芋糕,再来两份醪糟汤圆。”

      摊主正要应那俊俏小哥,却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那小公子身后,胳膊随意搭上了他的肩膀,手指还在他肩头比划了个三,懒洋洋地开口:“三份。”

      “宗……宗主!”丹济城中识得明邃的不多,但黎深这张脸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摊主瞠目结舌,没想到有一天城中最为尊贵之人也会光临他的小摊。

      外面顿时也炸开了锅,却无人敢上前来打听。黎深一路行来显然是引发了不小的轰动,观星在小摊旁驱赶人群:“都散了散了。”

      摊主又偷偷瞄了一眼明邃,心道也不知这小哥什么身份,居然能和宗主攀上关系。

      谁知跟宗主攀上关系的这位竟是个不识趣的,只听他冷冷道:“分开付。”

      摊主目瞪口呆。莫说丹济,就算放眼整个蒹州,任谁能请宗主吃上一顿饭不是三生有幸之事?谁敢跟这尊大佛伸手要钱?

      这小哥定是来他这里续摊的吧?上一摊吃的怕是熊心豹子胆吧?

      谁知宗主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反而带着几分讨好地对那小哥道:“别那么小气嘛。”

      小哥却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在侍从费劲擦好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摊主这才反应过来,忙摆手道:“不不不,宗主亲自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这单自然是要免的,哪能让宗主破费呢哈哈哈……”

      明邃不想让别人难做,无奈叹了口气,打发摊主道:“行了我来付,你去忙吧。”

      摊主看了一眼黎深,后者点了点头,他这才狐疑着走开了。宗主的吃食自是马虎不得,他不仅火速备好明邃点的那些,还热情地附赠了好几样自认为是拿手绝活的小吃。

      阿盏本是要坐下来同少爷一起吃的,黎大爷既来了,他便守规矩地站在一旁伺候。

      黎深却对他道:“阿盏也一起吃吧。”

      明邃正舀起一勺醪糟慢慢喝着,闻言抬头看了眼身后的阿盏,后知后觉地让他坐下,最后还不忘加一句:“反正咱们付钱。”

      阿盏见这微妙的气氛实在头疼。他端起自己那碗元宵,识趣地指了指隔壁空着的桌子:“我同观星去那里吃,少爷你们慢慢聊。”

      说罢便招呼了观星过去坐。

      明邃并不反对,指着桌子上的吃食道:“你黎大爷想是用过晚膳了,吃不完这么多,挑几样喜欢的拿过去吧。”

      “哎。”阿盏没客气,捡了几样油大不好消化的拿走了。

      明邃继续默默地吃了一阵,只听黎深没话找话道:“方寂明日会带人在城外候着。”

      “……好。”

      “到时我亲自送你出城。”

      “不用。”考虑到宗主特立独行的作息时间,明邃婉拒道:“我早上走。”

      这话一经说出口,黎深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难受,这一刻才有了明邃马上要离开的真实感。他心中万分不舍,面上却笑着说:“早上走我也送。”

      明邃没有应,又是一阵沉默。

      街边摊的手艺再好也就那么回事,明邃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明显还带着几分别扭。然而黎深的气却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心甘情愿地放下身段,主动赔礼道歉:“昭澜,莫再恼我了,都是我不好。”

      明邃一愣,长长的睫毛下眼神有些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释然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笑道:“是我先不好的,那日若是不进山,就没有后面这些事情发生了,咱们就当扯平了吧。”

      黎深自是没有意见,柔声道:“好。”

      “你让那守卫继续回去守城门,行吗?”

      “行。”

      明少爷真的非常好说话,一句道歉就抵了他这几日的闷气。

      黎深暗自后悔没有早一点低头认错,望月的提醒不免让他感到焦虑,却又怕刻意挽留令明邃心生负担,于是千言万语终归化作一句话:“我等你回来。”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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