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第四十六章 ...


  •   回到马车上,明邃第一件事就是翻出食盒。

      黎深倚在小榻上啧啧两声:“这是真饿了啊。”

      明少爷就着茶吃了几口冷食,问道:“你不吃吗?”

      黎深浅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反应倒让明邃颇为意外。要知宗主大人对吃食的执念,简直不输邻城龙族族长对美的狂热,可如今食物当前,他竟忍得住不吃,实在是罕见。

      “斋戒?”明邃不禁猜测,毕竟禁绝饮食这种行为在与信仰有关的仪式中并不罕见。

      “算是吧。”黎深回答得不置可否,转而幽幽问道:“好吃吗?”

      “还……行吧。”明邃喉头一梗,将口中剩余食物默默咽下。

      回城后黎深便不见了踪影。明邃回房补了个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阿盏早上没能随行,见主子醒来,便缠着他讲祭祀大典的事。刚好京中有几封信件送达,明邃于是一心二用,边读信边同阿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个把时辰。

      黎深那边依然没有动静,明邃心下疑惑,便亲自去书房找人。

      然而他却扑了个空。黎深不在,只有望月正在房中整理卷宗。

      明邃进屋打了个招呼,询问道:“未渊呢?”

      望月放下手头的活儿,将明邃请进来,给他倒了杯茶,方才回道:“您来的不巧,宗主怕是一整日都不在呢。”

      “哦?”明邃刚把茶盏递到嘴边,闻言手上一顿:“他出门了?”

      望月犹豫片刻,老老实实地回答:“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是……夫人忌日,宗主前去祭拜了。”

      明邃晴天霹雳。他心中一沉,一时之间竟语塞起来,沉默半晌才闷闷地问了句:“宗主他……成过亲?”

      望月先是一愣,接着便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有歧义,忙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望月方才所言并非主子的夫人,而是已故的顾夫人,也就是宗主的母亲。”

      明邃这才故作淡定的“哦”了一声,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替黎深难过起来。

      他能体会那种与至亲天人永隔的痛苦,而顾氏夫人的忌日,偏偏还是这个别人合家团聚的日子。

      难怪他那么认真地执行斋戒,大概是用行动来祭悼自己逝去的母亲。

      此时的黎深,一改往日不正经不上心不端正的样子,独自守在地下深处的墓穴之中,感受着难得的宁静。

      他身旁横有一口巨大的圆形棺木,里面躺着的,正是他的亡母顾又樨。那棺木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木桩,甚至连根系都还牢牢扎在土里。光滑的棺盖也不知是何种玉石打造而成,整体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泽,上面还映着流动水纹的模样,为这个黑暗冰冷的空间带来几分微妙的柔和。

      而那波纹,正是来自头顶上方的湖水——原来,这座隐秘的地下墓穴,竟是修建在了百砚湖湖底!

      湖底的光线透过石棺上方那片透明而坚硬的天顶投射进来,给整个墓室带来了微弱的光明。不停流动的水波,看似静止的时间,互不侵犯却也无比和谐。

      墓主人长眠于此,有太多的故事随着她的死去被一同封存。

      黎深没有将她的尸身葬于黎家的祖坟中,也没有把她的灵位供奉在祠堂里,而是为她修建了这座与世隔绝的陵墓。他选择以这种方式保护她,让她死后有一方宁静的归宿。

      “母亲。”黎深轻抚着棺盖边缘,冰凉的触感没有一丝温度。他像是怕扰到死者清净般轻声低语:“您安息吧,今后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石棺上面波光微动,一道暗影从头顶的湖中迅速掠过,很快消失不见。

      黎深无声地笑了笑。

      于他而言,明邃的出现是这一年中最大的惊喜,这个人,他既想牢牢抓住,又生怕太过束缚,竟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数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叛逃”。若非幸运,路上偶遇好心人家不计后果的搭救,自己早就不知烂在哪个荒郊野岭了。而正是好心人家那位果敢坚毅的小少爷,将他从穷途末路拉回来,点燃了他生的希望。

      而上天终于善待了他一次,把当年的小少爷送回到他的身边。黎深只希望自己能够用余生来守护这个人,为他遮风挡雨,许他一世闲散快活。

      不巧的是,惦记明邃的却不止他一个人。

      距离龙谷城南十数里之外,有一处鲜有人烟的裂谷地带。此地极为荒凉,几乎寸草不生,有的只是常年被风雨侵蚀的岩石沙土。

      裂谷又长又深,一直延伸到西面群山之下。加之上方难以逾越的峭壁,这里也成为实质上纪国与南周的国界了。裂谷带,百砚湖,群山,沼泽,四面天然的屏障完美地将龙谷城包裹其中,与世隔绝。

      然而这片原本人迹罕至之地,却有两个身影赫然立于峭壁之上,仔细瞧去,正是龙族族长朱苑和祭典上那个身着斗篷的神秘老者!

      此刻风紧,将斗篷吹得猎猎作响,那人腾出一只干瘦的手,勉强按住头上的兜帽,暗哑笑声也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迎风而立的朱苑,仍能清晰地听见身后残破的笑声,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别笑了,难听得要死。”

      那斗篷老者尴尬地收敛了笑意,赌气般地不再作声。

      朱苑勉强压下心中不悦,开口打破了沉默:“人你可看仔细了?”

      老者点点头,粗声粗气道:“错不了的。”

      朱苑一头青丝随风狂舞,精致的金丝发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老者的话令他兴奋不已,这一刻,裂谷的断崖在他眼中都成了高山之巅。

      “我这一番心血呀……总算是没有白费。”朱苑语调轻柔,目光却染上一抹厉色,转而又化作贪婪与欲望。

      老者却哽咽起来,两行清泪划过嘴角,他似是喃喃自语道:“终于,终于……”

      然而他没能把话说下去。朱苑嘴角噙着笑,心情颇佳地望着天:“别跟哭丧似的。咱们跟小美人只剩一步之遥,很快……就要变天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断崖,向龙谷城的方向而去。

      就在此刻,远方的裂谷深处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嘶吼,那声音低沉而愤怒,在山谷之中久久回荡。

      南风卷着落花残叶一路吹过山谷湖泊,吹进了长陆宫藏书阁大开的窗户里。明邃手中正翻阅的宗族史籍被吹乱了好几页,他只得先合上手中书卷,从矮桌前起身去关窗。

      藏书阁珍藏着宗族内外数百年的文献史料,什么兵书道法、医药典籍、经文诗赋、志怪文集,可谓应有尽有,其收录内容之广,丰富程度之高十分愧对野蛮部族的称号。

      更难得的是,藏书阁不限人员出入,无论是否兽族出身,只需登记进入,便可随意前来借阅。

      只不过遗憾的是,这阁中空有宝藏,却是鲜少有人到访,多数人更愿意在武场切磋或者城外狩猎。

      明邃关好窗,回身时却见一个身影顿在不远处。

      “青泽?”他唤了一声来人的名字。

      青泽有些意外。他并不常来,今日不过是躲躲清净,不想竟遇上了明邃,于是忙上前作揖道谢:“今日祭典上,多谢大人解围。”

      明邃复又坐回去,比了个请的手势:“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青泽犹豫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仍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从小性格内向,不善言辞,遇到事情也多是能躲则躲,尽量不去与人发生冲突,也因此给外界留下懦弱可欺的印象。

      他没什么朋友,平日里只与自己的小鼠为伴,而老鼠这种生物,莫说他族,就连在兽族内部也不怎么受待见,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便很难不让他遭人排挤。

      低头间,青泽见桌案上摆着一本名为《乌梁风土志》的书,便顺势问道:“大人对乌梁国有兴趣?”

      明邃看了一眼那本有些残破发黄的书,摇了摇头道:“打发时间罢了。书上说的不过是些演义传说,却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虽说近些年因为长姐外嫁的原因总被边缘化,但说到宗族间流传的史事,从小耳濡目染的青泽还是比明邃这个外来户知道的要多一些。

      他拿起那本风土志草草地翻了个大概,评价道:“哪里能分得出真假呢?乌梁灭国已逾数百年,未曾留下任何文字记录,现存的也不过是些口耳相传的东西,或许早与事实南辕北辙了。”

      这一点上二人倒是不谋而合。若说起没有发明文字的民族,历史上可谓数不胜数,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导致文明断裂的原因。明邃于是问:“我曾听钟灵族长说,乌梁国亡于天灾,莫不是那场灾难使整个国家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他随口一问,本没指望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没想到青泽却皱眉思考了一阵,不确定地说:“倒也未必。”

      明邃眼前一亮:“何出此言?”

      青泽见他如此好奇,自是知无不言:“想必大人知道我姐嫁与龙族之事……”

      明邃点点头,不知此事与乌梁有何相干。

      “属下也是与家姐闲聊时才偶有耳闻。”青泽解释道:“不知为何,龙族似乎流传着更多有关于乌梁国的传说。据他们所言,当年乌梁虽国破,但一个国家再小也是有规模的,除了被殃及得比较严重的中心区域,外围地带还是有不少人幸存下来了,只是家园已毁,残部不得不迁往他处。”

      这乌梁何时建国已不可考,但败落应该就是这几百年间的事。明邃琢磨着,彼时无论中原大地还是偏远藩隅,基本上都建立了国家,灭国逃亡的乌梁后人,若是不向这些国家投诚,剩余能去的地方就很有限了。

      果不其然,青泽接下来的讲述印证了他的这一猜想。

      “乌梁人一路向西,试图寻找一片新的领地。只可惜西方没有乐土,反而越走越荒凉。迁徙过程极其艰辛,途中不断有人死去,除了向现实妥协也没有其他办法,幸存下来的人们最终选择在荒漠边缘的一小片绿地上定居。”

      走到这一步,乌梁国虽一息尚存,如何存续却着实不容乐观。

      明邃好奇追问:“之后呢?”

      然而青泽的故事已接近尾声,他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几句话便将后续补充完整:“后来沙漠不断向绿地侵袭,他们原本也没剩下多少人,加之生存环境逐年恶化,因此没传承几代便消亡在黄沙之中了。”

      这个结局略显寡淡,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反转,不免让明邃感到意犹未尽。

      他想了想,又道:“这些事情连未渊都未曾听闻,却在龙谷城流传,难不成龙族与乌梁国有什么渊源?”

      敢直呼宗主名讳的,放眼整个蒹州怕是只有眼前这位小爷了。

      青泽不敢怠慢,奈何他也不知其中缘由,只好回道:“大人问得有理。属下只当是新鲜事来听,未曾考虑过这些。”

      明邃见他在自己面前这般拘谨,有心劝说一番,倒是青泽先开口换了个话题:“我见大人常去百砚湖附近游玩,可知那湖就是当年亡了乌梁的陨星坠落时砸出来的?”

      明邃不由睁大了眼睛:“这我竟是不知。”

      青泽道:“正是这湖的存在,才有了后来乌梁国灭,是因为遭了天降神罚的说法。”

      “你的意思是……丹济城是在乌梁遗迹上建立起来的?”

      “正是。”青泽点头肯定:“正是他们迁出去,才给咱们这批后来者腾了地方呢。”

      虽如此,二者间隔足有百年,腾地方这说法也不过是玩笑之言罢了。

      话说回来,青泽大多也都是道听途说,知道得非常有限。二人又聊了一阵,明邃便主动说起了别的:“今日大典上剑拔弩张,怕是吓坏你的外甥女了。说来两次见面都颇为匆忙,也未能同她好好说上话。”

      青泽闻言忙摆手:“大人言重了,明明是汀儿不懂事,屡有冲撞,给大人添了许么多麻烦。”

      “她年纪尚小,不必过于苛责。”明邃不甚在意地说。

      “说起来,家姐与汀儿才能够自由出入长陆宫,全要仰赖宗主大恩。若非宗主成全,姐姐嫁人之后,在兽族怕是难有立足之地。”提到黎深,青泽登时变得一脸崇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末了还不忘拍一拍黎深的马屁:“宗主真是我等仰望学习之典范。”

      明邃却不解:“令姐回娘家天经地义,谢他做什么?”

      青泽一时不能适应这般不敬之言。他缓了缓才道:“大人有所不知,龙族与我族积怨已久,是决不允许我等去龙谷城探亲的。家姐嫁过去,很多时候也是有苦难言……就比如说今日祭祀大典,龙族就断不许她前去参加。那边拿她当外人,兽族这里又将她的出嫁看作背叛。所以说宗主能这般大度地看待此事,允许姐姐时常回来,是十分难得的。”

      明邃叹道:“你也不容易。”

      青泽心中一暖:“大人怀瑾握瑜,难怪宗主待您与别人不同。”

      明邃笑了笑没有接话,心里却道,待我不同是因为你们宗主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啊你这个傻孩子。

      青泽对明邃心中呐喊一无所知,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龙族内部复杂得很,除了族长必须出自朱姓本家,其他姓氏之人也完全可以凭实力加入,我姐夫便是例子。所以说他们并不是排外,我姐地位之所以尴尬,也不过是兽族这层身份罢了。”

      明邃深知黎深本性,不由替他表明道:“兽族的身份不能庇佑令姐,这定然不是你们宗主想要看要到的。但他的立场却十分清楚,那便是为每一个兽族同胞敞开大门。且不论今后如何,我想只要有未渊在,兽族永远都有她们母女的容身之地。”

      这番言辞让青泽微红了眼眶。人言可畏,他一直为自己在族中遭受排挤而深感自卑,如今明邃一席话,却是令他豁然开朗,连带着对从前的非难和指点也看淡许多。

      青泽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对明邃的感激,嗫嚅半晌,又把话题转回到自己的甥女身上。

      “汀儿再回来时,我定带她前去拜见大人,让她好好认错才行。”

      “认错就不必了,你们能来做客,我自是十分欢迎。”

      青泽对明邃的盛情诚惶诚恐:“丫头闹得很,怕是要扰大人清静。”

      “我从前也有个妹妹,同她一样活泼可爱,只可惜我兄妹缘浅……”明邃笑笑:“如今遇见司汀,倒是有几分我妹妹的影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很快被掩盖过去。

      青泽正讷讷地不知作何感想,明邃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略带歉意道:“不过近些日子怕是不得空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