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火之瞳》时际

31、第三十一章

　　黎深多年习武，耳力惊人自不必说。明邃则是五感灵敏异于常人，因此他二人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了异动。

　　明邃靠近左边车窗，此刻便顺势凭着窗口极目望去。他的目力非常人能及，即便周围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片刻后，黎深从身后问道：“如何？”

　　“有人潜伏在侧。”明邃微眯起眼睛，继续观察：“单是后方尾随而来的就有四十七人之多，照此情形看，前方多半也有伏击。”

　　黎深淡淡“哦”了一声，继而又问：“可辨得出来者容貌？”

　　“他们虽都蒙着面，但面目特征各有不同，倒是不难辨认。”明邃坐了回去，沉吟道：“此处官道地形开始变得复杂，正是围追堵截的好地段。”

　　他们这一段路，左侧开阔，右侧有高地密林，来人打的正是将开阔处堵死，再占据高地优势围追堵截的主意。

　　黎深见他神色镇定，不由笑道：“不紧张？”

　　“有你在，我需要紧张吗？”明邃反问，接着意有所指道：“宗主莫不是得罪了道上的兄弟？可我瞧这阵仗，却不像是普通打劫呢。”

　　黎深不置可否：“也许是呢？”

　　说话间，又有两人加入队伍，明邃正色道：“你打算怎么办？”

　　“不急。”黎深也沿窗坐下：“先静观其变。”

　　马车依然原速行进，而道路却因地形正在变窄。

　　望月观星忽然从后方车中跳出，一前一后护卫在黎深的马车旁边。

　　他们出发时分作两辆车，明邃与黎深同乘一辆，阿盏几人在后方随行。此时望月观星已出，明邃不禁撑着窗框向后望去。

　　望月见状道：“我已叮嘱过阿盏不要出来，对方目标不在他，公子不必忧心。”

　　明邃点点头，将胳膊收了回来。

　　就在此刻，对方忽然有了动作。

　　只见几十个黑衣人同时冲出，顷刻间便将道路拦截。

　　望月观星不慌不忙地抽剑迎战。这二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功夫竟是如此了得，敌我人数悬殊如此之大的情况下仍能从容不迫地与之周旋。

　　只是来者亦是不乏高手，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之中，双方僵持一阵，望月观星的防御开始渐露破绽，包围圈也随之缩紧。更糟糕的是，正如明邃最初所料，另外一边的高地上果然设有埋伏，此刻正蠢蠢欲动，企图从上方包抄马车。

　　观星跳上车顶，剑势陡然凌厉起来，阻止了迎面而来的第一波攻势。

　　黎深端坐于马车中，毫无出手之意。明邃替望月观星擦了把汗，此刻二人已有些左支右绌，如此下去，迟早会被对方攻破防线。

　　正在此时，一声响亮的哨音突兀地从不远处鸣起。

　　明邃循声望去时，观月已飞快将手指从嘴边移开，继续应战，也不知他这一声呼哨吹给谁听。

　　正当疑惑之际，明邃倏而感受到些许别的动静。

　　与方才的突袭不同，这一次的来者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踪迹，而是直直往他们的方向靠近着，其速度之快，甚至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会是什么？明邃猜测着——难道与方才的口哨声有关？

　　他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随之而来的一幕令人匪夷所思，明邃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路旁猛然窜出十几个灰色的影子，它们迅速加入战局，裹挟着雷霆之势向黑衣人的门面直扑而去。

　　这影子不是别的，正是十余条身形健硕的狼！

　　为首的那匹最为高大威猛，身长足足六尺有余，它目露凶光，此刻正将尖利的獠牙毫不留情地刺入黑衣人的皮肉。

　　一时间狼群所到之处哀嚎四起，血花飞溅，顷刻之间情势便已反转。

　　陷入劣势的偷袭者们只得向后退守。

　　但危机仍未解除。只见马车前行方向忽有落石从山上滚下，车夫见状忙收紧缰绳，然而马儿受惊嘶鸣想要逃窜，车身再也无法保持平稳，随之剧烈晃动起来。

　　黎深当机立断，一把抓住明邃，带着他从车中一跃而出。

　　车夫的反应极为迅速，他大声吆喝着尽力将马儿稳住，待车子停下时，那坠石也堪堪在马前滚落。

　　观星的声音从车顶处传来：“宗主，您没事吧？”

　　黎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开了抓着明邃的手。

　　他们有狼群保护，黑衣人在外面围作一团，一时间也攻不上来，双方在路中央僵持不下。

　　所幸眼下官道无人，避免了无辜人员受到牵连。

　　而就在这个紧张的节骨眼上，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从后方马车中突兀地响起。

　　阿盏怕极了，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公子……你你你还好吗？”

　　明邃此时没工夫温言安慰，他提高嗓音对阿盏下了命令：“坐回去，不准出来！”

　　阿盏哀嚎一声，不敢再多言，忙退回车中去了。明邃边将视线转回对峙的双方，边猜测自己小厮方才的哀嚎多半是一声变了调的应承。

　　狼群中威胁的低吼声响起，对方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他们的包围圈已经形成，明邃环视四周，除了被咬断脖子倒地不起的，他们的敌人足足百人有余。

　　明邃轻轻扯了一把黎深的袖子——这人竟看戏似的抱臂倚在马车上，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感受到拉扯，黎深将头转回，明邃悄声问：“打得过吧？”

　　黎深“嗯”到一半，似乎又犹豫了。明邃心里也跟着小小地咯噔了一下：“怎么？”

　　“要不你去车里等吧，怪血腥的。”黎深回道：“咱们连午饭都还没吃呢，影响胃口。”

　　还有功夫担心午饭，明邃这下彻底不操心了。

　　一阵风吹来，将落叶卷起，打着旋飘到了车轴上。

　　对方突然挥刀暴起，打斗再度变得激烈起来。

　　他们一时合而攻之，一时又分散行动，试图以人数优势突破狼群包抄。

　　望月一边指挥狼群围剿，一边与观星配合作战，场面胶着而混乱。

　　明邃满眼的刀光剑影和尖牙利爪，血液混着泥土的味道传进他的鼻腔，同时也刺激着他的感官。

　　谁也不会知道，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偏僻小路上，一场激烈的人兽厮杀正在上演。不可思议的是，虽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明邃却并不觉得如何可怕，眼前的杀戮反而让他的血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

　　这个意识有些危险，然而身在其中的明邃却并未察觉。

　　黎深一方虽不落下风，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不多时，便有几只漏网之鱼突破了狼群的防线，直直向着黎深和明邃的方向袭来。

　　他们手持利剑，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发起攻击，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锁死黎黎明二人所有退路。

　　这个距离，望月观星想要回援是绝对来不及的，眼下他二人除了自保，再无其他路可走。

　　明邃已暗中摸上防身用的匕首。他虽没正经学过功夫，但聊胜于无。此时敌人已近在眼前，黎深却仍站在那里，分毫未动。

　　明邃从未见识过黎深的功夫，也不见他佩戴任何兵器，此刻完全不知他将如何应对。

　　说时迟那时快，几把利剑划过长空，就在剑锋直逼门面的前一刻，明邃忽然闻到一股极其微弱的暗香。

　　接着，便有一道细细的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对面几人像是忽然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忽然间竟是一动不动。

　　有人保持着前冲的姿势，有人停在半空中，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下一个瞬间，热血便如涌泉般从体内喷溅而出。

　　黎深这一出手，不过须臾之间，生死便成定局。围攻而来的七八个人当场毙命，一滩烂泥般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黎深本人，甚至连身形都未曾改变，明邃只瞥到他随意抬手一收，一根黑色的丝线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他的袖口之中。

　　明邃刚刚松了口气，远处阿盏却在此刻探出头来。

　　车夫见状正欲提醒他，却见阿盏身侧已有一人正挥舞着长剑，不由分说地向他刺去！

　　车夫虽有几手防身之术，但以他的功夫，却是来不及出手相救的。

　　眼看阿盏命悬一线，却见那刺杀之人并未得手，反倒是突然一头栽到了地上。

　　倒下的人眼未闭而气已绝，他的太阳穴被贯穿，深红色的血液从头部的血窟窿里流出，渐渐扩散开去。与此同时，一枚长长的针状兵器牢牢钉在了马车的车板之上，震动着发出嗡嗡鸣响。

　　阿盏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当即便失声大叫起来。

　　明邃闻声望去，这才发现情况不对。他后怕地拍了拍胸脯，不由为阿盏捏了把冷汗。

　　阿盏叫着叫着，只听那边黎深在唤他的名字。他惊惧之中还不忘自己的本分，高声喊道：“黎大爷，您、您说什么？”

　　黎深淡定道：“听你主子的话，回去坐好。”

　　“……”

　　直到阿盏的头又哆嗦着缩回马车，明邃才收回视线，真诚地对黎深道了声“多谢”。

　　黎深不甚在意：“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话虽如此，明邃仍是心怀感激，若非他出手，只怕自己的小跟班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黎深一出手，局面很快便得到了控制。

　　但他没有再做进一步举动，中途有人逃跑他也未做阻止，剩下的人被望月观星一一击杀，道路上尸体横陈，狼群徘徊其间，画面是说不出的恐怖。

　　二人收了剑向黎深请示：“宗主，逃走的那几个，需不需要追回来？”

　　“不用，想是去通风报信去了。”黎深摆摆手：“放他们走便是。”

　　二人领命不再去追，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放出了信号烟。

　　黎深转回身来，仔细看了看明邃的脸色：“吓到你了？”

　　明邃深呼吸一口打算缓缓，扑鼻而来的却是浓烈的血腥之气。他后退一步靠在了车轱辘上，喃喃道：“我好像入了狼窝了。”

　　黎深走上前，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拉向自己。

　　明邃被带得一个踉跄，不明所以地看着黎深。黎深扶着他的肩膀转了个身，指着车轱辘，吐出一个字：“脏。”

　　明邃愣了半天，这才注意到，虽然经历了一场惊醒动魄的打斗，身边这人不仅一点灰都没沾到，就连头发丝都分毫未乱，真的是……太精致了。

　　明邃除了想给他竖大拇指以外无话可说。

　　“今日的截杀的确始料未及。”黎深道：“不过别担心，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够伤得了你。”

　　明邃点点头，他见识了黎深的功夫，自然不会对这话有所怀疑。他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道：“还好就算入了狼窝，那也是自己人的狼。”

　　不远处，体型最大的头狼正冷酷地蹲坐在望月身旁，看起来威风凛凛，煞有气魄。

　　“少～爷～”一道颤颤巍巍的呼喊声再度传来。明邃的目光转向后方马车，却发现事情解决，这怂包阿盏反倒不敢露头了。

　　明邃应了一声，对黎深道：“我去看看他。”

　　黎深对阿盏的兴趣一直非常之深，此刻便随他一同走了过去。

　　明邃见黎深来到车前，轻松拔出了深深嵌进车身的长针。那枚针约两寸长，中间略粗，头尾极细，乳白中隐隐透着些许暗绿的色泽，看样子像是淬了毒的暗器。长针表面上还沾着些红白相间的液体，至于那液体究竟是鲜血还是脑浆，明少爷一点都不想知道。

　　黎深将它擦净收好，明邃宽慰阿盏几句，一行人很快再度出发。

　　只是这次阿盏死活要与主子一起，明邃只好让他也上了黎深的车。

　　车夫指挥着马避开尸体前行，狼群也在主人望月的号令之下开始散去。

　　明邃指了指地上一堆堆的断臂残肢：“这些尸体怎么办？”

　　“望月放了信号，自会有人前来处理。”黎深道：“此处为两州交界，守备不足，也是布防的盲点，若策划偷袭，这里的确是最佳的伏击点。”

　　明邃方知这一路上竟是有护卫守着的，他问道：“不需要留下活口审问么？”

　　黑衣人早已死透，活着的也早就跑没了影，黎深似乎根本不关心这场刺杀的策划者。

　　“不必了。”黎深果然不怎么在意地道：“这些人一旦被活捉便会当即自尽，钟灵不在，我也问不出什么。”

　　“是那个朱影迹要杀你吗？”这个名字在审苏棠时黎深特意提起过，虽未言明，但明邃猜测此人或许是黎深的头号对手。

　　“大概是吧。”黎深回道，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想杀我的人很多，不过既然派‘人’来杀，想必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黎深刻意强调了“人”字，这让明邃联想到了杀人无形的宿蛭，被当成宠物养的幽狐，还有方才的狼群，便借此机会问出了心中疑惑：“你的族人可以随意操控动物吗？”

　　黎深道：“此能力虽非人人具备，但各族确有自己擅长操纵的物种。”

　　明邃惊叹了声“厉害”，这才明白黎深方才话中之意，于是道：“所以若派猛兽前来暗杀，胜算虽大一些，但辨识度太高，很容易暴露对方身份？”

　　“正是如此。”黎深赞许地点点头，明邃对这些离奇事物的接受度显然比他想象中要高。

　　阿盏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对二人刚才的一番对话竟也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之色。不过以黎深的了解，他之所以能够这么淡定，要么还没从刚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要么就是没听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明邃听到这个回答，反倒是更加好奇了：“这些动物从何而来？是原本就存在，还是你族人养育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以后有机会慢慢告诉你。”黎深却跳过了这个话题，没有满足明少爷的好奇心。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你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