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火之瞳》时际

102、番外二

　　设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反而传来对方的一阵哀嚎。

　　佟远道不禁疑惑地睁开眼睛。

　　这一看不打紧，若非嘴巴还麻着，一贯矜持的斯文人设怕是要绷不住了。

　　只见方才还杀气腾腾人狠话不多的山贼，此刻正被一只利爪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而按住他的，却是一只足有一人半高的健硕棕熊！

　　山贼当场吓得魂飞魄散，白眼一翻，直接不省人事了。

　　棕熊呲了呲牙，从已吓昏过去的山贼身上走开，而后慢悠悠地溜达到树干旁，自顾自地蹭起背来。

　　不待他从震惊中恢复，一个清亮的嗓音从头顶响起：“你比想象中的好欺负啊。”

　　佟远道此刻虽动不了身子，却也听得出说话之人是谁。

　　若他此刻能抬一抬头，便可看到悠闲坐于树杈上的黎深。甥少爷全程俯瞰了一切，深觉无趣，他发表完感慨，遂即抽回枕在脑后的双手，轻巧地一跃而下，直接屈身蹲在了佟远道的面前。

　　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

　　佟远道老成持重惯了，自认比这位放浪形骸的少爷靠谱，偏偏这次却落了下风。

　　黎深见他形容狼狈，倒也不出言挑衅，只漫不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又随意摸了会儿脉。

　　“难道这金玉其外的少爷肚子里其实有点干货？”佟远道正如是想着，便见对方直接掏出一把华丽无比的匕首，道了声“疼就忍着”，就动作麻利地割破了自己的小臂。

　　佟小爷叫苦不迭，心说这是要扒拉开山贼，亲自上阵弄死我不成？

　　二人无冤无仇，又在同一个宅子里住着，黎深自然没动什么歪心思。随着放出的血越来越多，佟远道明显感到身体正慢慢恢复知觉。

　　“多谢少爷相救。”他客气而疏远地道了句谢，神情中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不自在。

　　黎深微微颔首，声音同样也是淡淡的：“能站起来吗？”

　　佟远道动动胳膊腿儿，不甚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样子已无大碍。

　　未待开口，却见黎深用脚尖踢了踢晕倒在一旁的山贼，主动问道：“这家伙你要如何处理？”

　　佟远道沉默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扯了扯衣裳裤子，将小腿露了出来。

　　光洁的皮肤上有个浅浅的红印，像是蚊虫叮咬后留下的，然而仔细看去，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样。

　　佟远道眼神微凛，嘴唇也抿紧了几分。

　　这一反应显然逃不过黎深的法眼，他心中本就有所猜测，见状立刻会意，道了句“得罪”后，便不由分说地伸手往佟远道的裤腿上摸索起来。

　　佟远道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做、做什么？”

　　黎深拉扯着人家的裤腿不撒手，也多亏他眼尖，很快就从上面找到一枚极细的银针。

　　“这是……”佟远道也凑上来，就着黎深的手仔细看了看。

　　“你母亲死得蹊跷。”黎深手里捻着银针，瞥他一眼后意味深长地说：“这一点，想必你也有所察觉吧？”

　　佟远道自认为掩藏得很好，却不料早已被人看穿，对方还是那位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甚至还有些隔代恩怨的主儿。他回望黎深，一时间心中翻涌出许多情绪，最后只勉强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小腿生硬道：“母亲亡故那日，我在她的颈部也发现了同样的痕迹。”

　　言外之意，佟母并非单纯的失足溺水，而是有人刻意为之，故意制造了一场落水的假象。至于是谁在背后搞鬼，他只能猜个大概，却拿不出实锤的证据来。

　　他将目光转向地上仍在昏厥之中的山贼，盘算着或许可以从这家伙嘴里套出些话来，却不想此人十分不经吓，竟是已经断气归西了。

　　黎深蹲下身，确认大胡子山贼已经死透，颇为遗憾地冲不远处的庞然大物道：“是不是你太重，一脚将他踩死了？”

　　棕熊傻乎乎地转了转脑袋，直接无视二人往林子深处去了。

　　佟远道愕然：“这一带怎么会有熊出没？”

　　线索人物已死，这下子又要从长计议了。佟远道方才经历生死，心境自是与之前不同，想开许多事后，仿佛心有天地宽，便也不再过分纠结于当下的利害得失，反倒是关心起熊瞎子来。

　　黎深心道只要老子想，什么飞禽走兽弄不过来？他不打算放过重点，仍是追问：“有人想要置你于死地，你既知道，为何不与舅舅商议？”

　　佟远道微微垂下眼，不疾不徐地反问：“我这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哪里值得去惊扰大将军？”

　　黎深闻言皱起眉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如此想，舅舅岂不寒心？”

　　佟远道一愣，脱口道：“少爷抬举。远道乃下人之子，怎敢与主子们攀亲论辈？”

　　黎深懒得与书呆子掰扯，直接丢出手中匕首，人却是自顾自走了，任会元老爷在这里自生自灭。

　　抛来的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佟远道下意识地接住，继而又想，顾氏一门皆待他不薄，大将军更是将他视若己出，如此恩待，自己却总因出身而介怀，的确是过于迂腐了。

　　现如今连黎少爷都未将他当作外人，自己还有什么可矫情的呢？

　　于是回府之后，他便把遇劫一事，连带着母亲当初死亡时留下的疑点，毫无保留地同顾老爷说了一遍。

　　顾将军大怒，骂了他一回，当即命人暗查此事。由于作案手法过于粗糙，作案痕迹过于明显，任务派出去不过半日，真相便已经水落石出。

　　结果正如佟远道所料——那些自诩清高的纨绔们，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做着最令人不齿的肮脏污秽之事，宁可背负人命，也要排除他这个所谓的“异类”。

　　案情本身并不复杂，棘手的是团伙作案，真要细究起来，背后怕是会牵扯出多方势力，想要一锅端掉却是不好下手的。

　　这也正是佟远道最初闭口不提的原因。他不希望大将军为难，却又放不下母亲之死，这才决定以身试险亲自诱敌。

　　“自己不争气，便设法消灭争气之人，倒也是条思路。”黎深事不关己般凉凉地评价：“废物点心就是会整花活儿，胆子倒是比能耐大不少。”

　　“消灭一个远道，焉知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出现？”大半日过去，大将军顾又松的气也消了，他品了口茶，才又气定神闲道：“胜可知而不可为，心思费在这上面，可见世家气数也快到顶了。”

　　“正所谓有术无道止于术。”黎深给他续上一杯，老神在在道：“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身上打主意，不是缺德么？”

　　顾又松险些笑喷：“你比他年纪还要小呢，说什么老气横秋的胡话？”

　　未来的宗主大人年纪虽轻，却早已阅尽沧桑冷暖，自是比普通人更加成熟有度。黎深耸耸肩，正要打趣两句，却听旁边一直沉默的佟会元开口道：“远道愚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顾又松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佟远道于是放下杯子，恭恭敬敬地低头回道：“朝堂关系波谲云诡，大将军府维持中立不易，且老爷身份敏感，还是莫要沾染这等腌臜之事，让有心人捏住把柄才是。”

　　顾又松不语，看表情却是不高兴了。

　　三人在一间茶室中相对而坐，茶室不大，一旦安静下来，气氛便显得有些诡异。

　　“远道所言不无道理。”黎深打破沉默，难得一本正经地讲起道理来：“他考取功名不易，眼下太过计较反而会因小失大。舅舅且静观其变，莫要意气用事坏了日后大计。”

　　叫得还挺顺口……佟远道心里暗暗想着。

　　“你倒劝起我来了。”顾又松眉眼舒展些许，轻轻点了点外甥的额头：“可这窝囊废留着也是祸害，况且心患不除，何以立威？长此以往，岂不是任谁都能在我大将军府的头上踩一脚了？”

　　“不是这话。”黎深解释道：“杀人偿命本无可厚非，然涉及朝堂之事，还需权衡一二，不好硬来的。”

　　顾又松闻言便知这小子心中已有计较，便挑眉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也算不得正经主意。”黎深道：“连根拔起是难了些，但冤有头债有主，依我看，谁挑的事儿便该让谁来担着。”

　　言下之意，他打算先拔个萝卜出口恶气，萝卜坑里的泥就留待日后慢慢解决。

　　“此事交给我，保证做得滴水不漏。对方即便心有怀疑，也绝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话虽张狂，顾又松对此却毫不怀疑——莫说暗杀个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哪怕让他外甥去皇宫里顶风作案也都不在话下。

　　顾又松看着那张与自己胞妹颇有几分相似的脸，不禁动容：“要做也是我来安排，你又何必淌这趟混水？”

　　“只要目的达到就好，谁做不是做？”黎深反问：“我是见惯生死之人，出手也更稳妥些，舅舅又何须介怀那些有的没的？”

　　顾又松“唔”了一声，没有当即答应，却也不作回绝。

　　他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的经历，那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他被磨砺得足够坚毅决断，无论握在谁的手里都能化作最为锐利的武器。理智上说，派他出去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可……

　　顾又松转念又想，他的妹妹又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他这边尚无定论，佟远道却直接予以否定。他道：“杀人容易，虽可图一时痛快，却非上策之选。”

　　他的逻辑是，狗咬你一口，反过来你再咬回去，自己岂不也成畜生了？佟会元始终带着股子读书人的倔强，但并非假意清高或目下无尘，奈何黎少爷并不买账，臭着一张脸问：“不杀还留着过年不成？”

　　“不仅要留着过年，还要让他们过很多年。”佟远道抿了抿唇道。说实在的，他对黎深的提议十分动心，也暗自欣赏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只是他并不甘心就此便宜了罪魁祸首，也不愿看到顾氏一门遭人发难，于是耐着性子劝道：“母亲亡故，虽系歹人所害，说到底起因却在我这里，我心里比谁都更痛恨他们，此仇不报，远道愧为人子。”

　　他说着，目光转向了顾大将军：“然而报仇的方式有许多种，所谓上兵伐谋，让那些视人命如草芥之人也终因罪孽自尝苦果，才是他们应有的结局。”

　　听者有心，黎深忽而生出些顿悟来，似乎有什么郁结于胸的东西正呼之欲出——是啊，踩到痛处才叫报仇，否则只单纯结果对方性命，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想到了自己与父亲的恩怨，不禁热血翻涌，然而母亲那句“深儿心中不要有恨”，又在瞬间浇灭了他复仇的火苗。

　　一时之间，黎深像是身处冰火两重天，理智和本能的角力不断将他撕扯，竟是让他的意志动摇了起来。

　　佟远道是对的吗？黎深作不出判断，甚至连时间也无法给出答案。

　　而佟会元这边，大概是名头太过轰动，殿试刚过去不久，随之而来的竟是皇帝亲自安排的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