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起》所芒

2、第 2 章

　　顾珂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
　　在他浅淡的记忆里，只能记得她是一个极爱笑的女人，会笑着推开对着犯错的他一言不发的父亲，点着他的脑门，说：“小珂怎么又惹父亲生气啦，你父亲是这世上最爱生气的人，小珂要学会让着他，知道嘛！”然后拉着他跑开，留父亲在那里无奈地摇头。那是顾珂记忆之始最快乐的日子。
　　顾珬出生后，他还见过每日都忙碌阁中事务的父亲在梧桐树下搂着母亲说，等小二会走路了，就把神华阁托付给沈长老。然后一家迁去祁山，找个雪景最好的地方住下。
　　可是没多久，母亲便不见了。一夜之间，她存在的痕迹全都被抹去，甚至是院中她同父亲一起种下的梧桐树都被砍去。顾珂找遍了各个地方，只在剑场的草堆里找到一根火红的剑穗，证明那个整日笑着的女人真的存在过，证明他是有母亲的人。
　　父亲自那日之后更加沉默寡言，顾珂甚至会在他的眼里看见些疯狂的光影。父亲对他更加严厉，希望他早早接手神华阁的事务。于是他每日只能埋在书房和剑场，还要分神照顾只有乳娘在身边的顾珬。
　　他十三岁那年，父亲离开了神华阁，走之前只给他留下一把剑。这剑比他平时用的更轻些也更细些，该是女子用的。剑身上有火红的纹路，同他放了多年的剑穗一个颜色。顾珂时隔很久终于又想起，那个女人最爱穿一身红衣。

　　顾珂自进入朝堂就多了更多暗箭，起初应对起来还有些困难，后来也慢慢立住了脚。顾珬自小性子比他顽劣，那群匹夫找不到他的错漏，便从顾珬身上下手。
　　恰好北边的暗桩传来消息，说有父亲的踪迹。顾珂想，是时候让顾珬离开他历练历练，于是一番筹划后去了祁国。

　　那日落水，本就是在他计划之中，待他在水里脱了侍卫的衣裳游上岸，却见到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被挤下了水。按照往日他的做派自是不会管，但大概是那身红衣太过晃眼，他还是跳下了水。
　　把那小姑娘捞起来，却发现她是圣英王府的人。看衣裳料子和手上的薄茧，该是二房的女儿。神华阁向来探不全圣英王府的消息，救了一房的小姐自然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可惜他急着去寻父亲，只说要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欠他一个心愿。这二小姐许是年纪小，想也未想便答应了，连他是谁都没问。
　　那次去祁国一无所获，半年再回彭国，顾珬也懂事了不少。虽还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但也上手了一些华阁的事务。

　　顾珂再有去祁国的念头便是五年后了。
　　顾珬足以掌管华阁，彭国的朝堂再也忍不了他们这个江湖帮派踩在他们头上。为了将幕后之人抓出来，顾珂以伤重为由退朝，去了祁国。其实当时也有多番计划，只是顾珂突然想起，祁国或许有个更好的去处。
　　圣英王府是离祁国朝堂最近的地方，再简便的法子也不如进圣英王府来得直接。当年那个小姑娘便是不错的选择。那小姑娘是二房的人，二房从军，但他不能暴露自己会武。因而以救命之恩找她进府，想来最多是被养在府上做个闲人。
　　同她成亲这种法子，顾珂是从顾珬身上学来的。
　　他因着父母之事对这类事情一向淡漠，自然不会替那小姑娘多想，不过是向她讨个报答。其实若是那姑娘不答应他也有别的法子，没想到的是，沈萧答应得倒是痛快。哦，沈萧是那小姑娘的名，字绒葵。戎葵是种开在盛夏的花，倒是很配这样一个恣意的女子。

　　顾珂因此顺利进了圣英王府，府上的人被沈萧教训过后再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敬。他也顺利的将神阁的眼线插进了固若金汤的王府，借沈萧之手处理了不少彭国的杂碎。
　　沈萧一直待他极好。顾珂在彭国见惯了腥风血雨，这种平静的日子确实从没有过，他渐渐地生出一种孤帆靠岸的安稳感。
　　沈萧是个爽朗的性子，一袭红衣，也极爱笑，让顾珂常常想起那个女人，向来对旁人冷淡的他也逐渐对沈萧升起了些说不明的情愫。顾珂分不清这是一种新鲜感，还是因长久未有人这般待他而产生的一丝可笑的依赖，总之，他直觉这种感情并不太妙，但体验也实在有点美好，因而并未排斥。
　　他们的亲事虽有名无实，但总有些场面要去，逢场作戏多了，顾珂也分不清那些相处到底是在戏里还是发自真心。沈萧起初也只是为了报恩，后来却也逐渐发现了自己的情感。她未曾掩饰，想明白之后，便对他说了自己的心意。
　　那是个盛夏正午，演武场边的蜀葵花开得热烈，顾珂看着那个长大了的姑娘，穿着利落的红衣，将剑挽着靠在身侧，神采飞扬地对他说，沈大哥，我应当是心悦你。
　　顾珂许是被那肆意盛放的红花晃了心神，许久没出声。他看着沈萧脸上的笑逐渐淡下去，觉得头顶的阳光变得暗淡。可他最爱在晴天晒太阳，于是顾珂在沈萧说话的前一秒走上前，将怀里火红的剑穗系在她的剑上。
　　顾珂替她摘掉头顶的一点草屑，说，好。

　　顾珂终究还是彭国人，是执掌天下第一阁的阁主。
　　彭国的布局筹谋逐渐成型，顾珬却又在这时给他传信华阁生变，因而计划的一切不得不提前。他贪恋与沈萧在一起的日子，却也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欺骗折磨。分别之日终究要到来，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更不知该如何面对。
　　自父亲离开近十年，顾珂事事皆在计划之中，唯这一次，是在意料之外。那还是个艳阳天，只是顾珂第一次觉得太阳亮得太过耀眼，让他有点看不清那个女子的样子，只觉得眼前是从未有过的黑。
　　他听到那个平日里一向带着笑意的声音，说着他这辈子听得最难过的话，她说，沈恒，我最恨别人骗我。她说，沈恒，我不想要你了。顾珂记不得自己是不是回了什么话，记不得沈萧是怎么把那个剑穗放到他手里，只知道自那日之后，他的眼睛好像有些畏光，难以辨色。

　　彭国之事刻不容缓，华阁的局面也比他想象中要糟糕的多。顾珂再不能再祁国耽误。
　　安稳了近一年的日子终究只是一场他自己虚造的大梦，太阳落山了，这场白日梦，也该结束了。

　　圣英王府这一年使得顾珂跳出彭国朝局，旁观者自然比当局者看得清楚。借由神阁和祁国暗桩的消息，他慢慢理清了那些幕后的势力，也借沈萧之手收拾了许多在两国间勾结的暗线。最大的黑手逐渐浮出水面，顾珂却发现，原来一切与他最初所想大相径庭。
　　自他父亲当年就在搜寻的暝风堂竟然就潜藏在华阁内部。他不得不通知顾珬从祁国回来与他一起商议应对。
　　明争暗斗不断，短短数月神华阁共损失近百处暗桩，彭国皇帝面上装的和善仁慈实则刻薄寡恩，顾珂在朝堂也处处受阻。
　　刀尖上行走总会见血，顾珂一时不慎受伤，顾珬不得不把他送离彭国从长计议。
　　顾珂在祁国那一年并未对顾珬的行踪太过伤心，未曾想他竟把自己送到了圣英三房沈阑雪处。说是沈阑雪救了个平民男子叫宋景的，虽然因伤记忆出了问题，医术却是极佳。顾珬知道自家兄长同沈绒葵之间纠葛颇深，因而再三叮嘱沈家三小姐莫要将这事告知她二姐。
　　顾珂在圣英王府养好了伤，他知道自己与沈萧同在一个府内，却不知如何面对她。养伤的一个月只敢在夜里走去沈萧的院子前，看着院内的灯一次次熄灭。

　　一个月转瞬即逝却足以改变一个朝局。顾珂先前做出的牺牲终于到了回报，彭国的事一步步解决，顾珬也没让他失望，亲自整顿了暝风堂。
　　当顾珂终于没了后顾之忧准备全心解决与沈萧之事的时候，祁国恢复后的暗桩报来的消息却说，虚空境毫无理由地进犯祁国，虚空王指名挑衅圣英王府。
　　虚空境与祁彭两国并不相同，这是一个神权至上的国家。虚空境的军队皆由信仰虚空王的使徒组成，一切只听虚空王的命令。而虚空王丝毫不接受和谈，所以即使这场战争注定两败俱伤，虚空境的军队依然严肃齐整地抵达了两地边境。
　　这场仗不得不打，沈萧即将出征，顾珂却始终觉得不安。他言明身份，走出沈阑雪给他安排的院子，面见了沈家老太太。老太太听了他的劝阻，却并未选择阻止沈萧出征。他自知这是圣英二房自祖辈的血性风骨，只得离开。
　　顾珂知她在门外，沈萧跑开时的那片红色衣角让他仍难辨色的眼睛见到了些久违的鲜亮。

　　大战在所难免，顾珂随沈萧的军队，上了战场。他再未易容，依旧以沈二将军的夫婿之名在军内行走。沈家军向来军纪严明，兵士虽不知将军夫婿为何重病后连容貌都变了，但还是以礼相待。
　　沈萧疲于战事，也做不得将人赶出去的行径，况且赶出去顾珂也能找回来，因而也不知怎么做是好。顾珂本不知如何面对她，可看着沈萧对他无可奈何，反而放下那些赘余的顾虑。
　　他分寸拿捏得极好，还帮沈萧胜了几场仗。顾珂知道沈萧最介怀的就是自己骗她，因同她讲自己心底埋了多年的那些伤疤，讲他那些见不得天日的筹谋算计。他把自己的心剖开，试图让沈萧对他多一丝信任。只是这些都在战争之余。
　　虚空境来势汹汹。虚空王年岁虽小却手段毒辣，虚空境的使徒军人员虽少却战力雄厚，沈家军打的并不轻松。顾珂于军事上只是懂得些不过并不擅长。
　　战事胶着之时，彭国暗桩传来消息，虚空境有人同彭国朝堂勾结。顾珂将此事告知沈萧，沈萧虽有犹疑，却还是派人去探查。顾珂和沈萧两边的消息最后汇总到一起，指向虚空王。
　　沈萧自顾珂身份败露后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顾阁主，我欲前往虚空境，你... 顾珂未等她说完，便应她，萧萧，我得同你一起去。

　　沈萧并未隐藏身份，以领军之将的名义求见虚空王。虚空王只许沈萧一人进了虚空殿，顾珂不得不在外等待。神阁再未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或许也是消息被拦在虚空宫外。
　　顾珂一人在虚空殿外的亭子里等了沈萧三天。第四日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虚空顶的钟响了三声，神阁的部下即将强攻入虚空宫时，见到了阁主传出的信号，暂停行动。
　　顾珂见到了沈长。顾珬当日念着多年情分，并未取他性命，故而他虽失了双腿双目也再难习武，但还是留了一口气。
　　沈长老同他说了许多，说他现在应立刻前往彭国，此时是掌握彭国朝局的大好时机。顾珂看着以命起誓死在他面前的沈长老，沉默许久。沈长老说得不错，这确实是绝好的时机。如果他能借虚空境之力，此后可省去太多谋算，十年来的辛苦或许在今日可获得最终的成功。
　　但顾珂还是放弃了。彭国之事日后仍可筹谋，沈萧还在虚空殿，他答应了，要等她出来。
　　第五日太阳升起，钟响了三声，顾珂即将发信号让神阁进攻时，沈萧出来了。

　　金铸的虚空殿被在朝阳下笼着灿烂的光，一袭红衣的女子从庞大的殿门下走出，伴着古钟的余韵。顾珂畏光，有些睁不开眼，没有看到沈萧微微颤抖的手。
　　顾珂走出亭子，心里想着这场战事或许快要结束，对着走过来的女子勾起唇角，萧萧。
　　未等他说完，沈萧跑过来站在他面前，踮脚，吻在他的眼角。顾凌恒，你要不要我。
　　顾珂一时愣住，手上却未停，揽过沈萧的腰，轻轻抱住她。
　　过了许久，沈萧以为自己将要听到第四声钟响，顾珂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萧萧，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