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起》所芒

1、第 1 章

　　沈蕴按下心底愕然。看着眼前的男人。来人面色如玉，唇红似樱，冠带胜雪，月华锦织就的长衫款式简单，在昏黄的烛光下散着柔和细腻的光，银线勾出繁复精细的不知名纹样，端的是华贵无匹。男人长得极美，却不见一丝媚气，反而神色浅淡，目光澄澈，似暗夜天际那轮完满的月，化去了容貌里带着的张扬，衬得他沉静，还多了份清贵。
　　沈蕴收回目光，压下眼里的惊异，掩唇咳了咳，意味不明的说道：“我离京数月游山玩水，却不想家中竟生这诸多变故，也是时候回去了。”
　　她又看了宋景一眼，带了点自嘲的语调“当日初见你，只觉得小小眼光是好的，也惊讶于你仿佛比我还不谙世事些。”沈蕴好像确实不太舒服，又咳了两声。宋景抬眼看了看她，带了点担忧的意味。
　　她继续说着：“却未曾想，当日粗布麻衣的贫寒书生来自那个不入四境的圆苍山，竟还是家主之后。只是想来宋景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了。既然你来找我，总该告诉我你到底姓甚名何。”
　　宋景有点后知后觉，开口仍是温和的语调：“是我考虑不周，大姐勿怪。圆苍山家主祖辈姓云，我在家中排行第二，名岐，字玄度。”
　　沈蕴略一思索，“玄度，倒是有趣。你是老二，还有兄姐？”玄度回到：“我还有一兄长，名屹，字曜灵。”“哈，极霸道的字。”她浅浅笑了下，脸上的风霜退了些。“你既有如此身份，当日怎会那般潦倒，今日寻我，又所为何事？”

　　男人依旧是温和的嗓音，缓缓说着，“外界虽传圆苍山人不入四境，却也并非终生不得离开。旧年圆苍生变，我受重伤离山，失忆多年，遇莞莞时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玄度提起沈莞，言语里多了点温柔的意味。“后来受人大恩渐渐痊愈，我知圆苍与圣英府许是有些纠葛，也知圆苍世代家训不得入四境贵族之地，我怕她为祖辈恩怨困扰，也怕被圆苍发现牵连到她，因而我越清醒就越不知如何同她说明。之后诸多变故，曜哥哥唤我回去，我身份败露，加之许多事，莞莞怨我，不愿再见我。”
　　他向来平稳的语染了些急躁，“当日我离去时，莞莞的身子已是十分虚弱，近日圆苍暗使来信，说她很是不好。可我同她多年，也只诊出她是天生体质虚弱，好好调养照顾亦可百年，却不知她竟身患重病。”
　　月华锦的长衫被男人垂着的手抓扯出皱褶，无波的静水面泛起凌乱的光，“昨日曜哥哥提起圣英王府的消息，我听着像是在说大姐，就想着下山来寻你，是否知道莞莞疾症之事。”

　　沈蕴听到沈莞身疾，也不再想这圆苍山耳目遍天下的能耐，猛地站起身，“什么！小小…”她身子却又受不住这般动作，跌回椅中。
　　玄度立马上去扶她，手探上她的脉，却又是一惊，“大姐，这药是…”许是实在不懂，他未曾说完。
　　沈蕴安顿好身子，见玄度一脸不解望着她，收回手，垂了垂眼，“圆苍医术竟是如此高妙，只探这须臾的脉便知我用了什么。小小的病，许是有指望了。”
　　玄度听到沈莞，也忘了自己探得什么，开口有些急躁：“大姐，莞莞这到底是何病？能否详细说于我听！”
　　沈蕴抚了抚腰际，有些虚弱，说到：“我不知这是何病。”
　　“那这…”玄度急忙开口，再没了往日的平和。
　　沈蕴抬眼看着他，玄度自知失礼，忍住不再开口，只是皱着眉，眼里溢出了纯粹的愁闷。
　　沈蕴咳了咳，缓缓地说到：

　　“这病，是三房近几代传下来的。那是百年前的事了。
　　昔年，圣英王府还叫圣王府，数代来仅有独子从文，其余姐妹相夫教子，也并无其他兄弟，直到我太//祖父那代。
　　一年，太//祖出使凌国，回来后半年，觉得身子不爽。那时太//祖母刚生完第二个女儿，不久又怀了第三个孩子，身子极虚。太//祖父本意是不要这个孩子，太//祖母极力反对，因此太//祖父不顾自己患病，四处给妻子求医问药。太//祖母身体刚有好转，太//祖父却撑不住了。
　　起初也只是畏寒，并无其他不适，后来四肢无力，最后竟在数日内就五感尽失，三女儿出生不过一月，太//祖父便西去了。这病最初并不严重，可最后却无比凶险又难以控制，请的大夫都无法探明病因。
　　太//祖母难顾亡夫之殇，一己之身撑起王府，教养膝下三女成才，才得今日辰国女子得以入朝堂上战场。只是三女儿初生便身体娇弱，太//祖母万般呵护长大。这三女儿也是奇才，太//祖母见她开商脉，结亲成家，本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
　　后来不知何处来了个道士，说是早年受太//祖父恩惠前来报恩。他见这三女儿病得奇怪，诊了数日也不知病根在何处，只是说，这病若于男子身上活不过两年，他无力医治，只得施药保这女儿往后只生女胎，至少母女都能活个二三十年，看看这人世间。
　　因而后来，三房代代皆是女子，代代因病早逝，代代病症无二，于小小，也是如此。”

　　沈蕴一口气说了许多，有些累了，停了停，看着玄度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以为他有了眉目，急着开口问道：“你可知小小这是何病？你们圆苍，有圣医，有蛊师，还有通灵之人，有半山的医术遍野的灵草，咳…你可能，救救小小！咳咳……”
　　她身体还是太虚，说到最后已经有些无力支撑了，玄度听她咳个不停，急忙收了思绪，扶她坐好，掏出个瓷瓶倒出颗蜜色的丹药喂她服下，“大姐，我不知你因何这样做，这药药效太猛又极伤身，你用法不当，现在内里已经极其虚弱，你这样之后…”她不管，只是看着他。
　　玄度不愿承着这样的注视，避开她的视线，整理思绪，开口道：“我知莞莞这是何病。仔细说来，这不算病，而是蛊。”沈蕴一听说是蛊，想到了什么，更加急躁。
　　玄度扶住她的肩膀，安抚着说：“大姐不必担心。圆苍奇蛊无数，我略知一二，这蛊可解。”她和缓了心神，“那，这是什么蛊。”

　　“说来，这也是圆苍之罪。先祖们多养此蛊于罪奴身上，为了惩罚，但更多是为了长寿。这蛊，名叫永生蛊。”沈蕴极厌恶巫蛊之术，听到这妄想长生之言更觉荒谬，拂掉肩膀上护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
　　玄度没意识到她的情绪，收了手立回她面前，继续说：“这永生蛊需在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男婴身上以永生花喂养，待其吸尽男婴经血便可成形离体。寄主于人身后，蛊毒散于四肢百骸，化人精气，后毒性愈强。待成人全身精气耗尽离世，蛊毒顺四肢倒流回心脏，死后三日内寻阴时挖心而食，可延年益寿。蛊毒化人精气，畏寒无力直至五感尽失，死时便如一副假的躯壳。因这蛊毒初入体便渗入血脉，此时生子，便会传于下一代，生生不息，故曰永生。”
　　沈蕴听了这借人性命求一己之私的蛊毒，冷笑一声，“那为何女子比男子可以多活些年月，莫不是多吸些精血效用更好？”
　　玄度只当她是在提问，“并非如此。只因永生蛊喜阳恶阴，故而于男子身上更易发作，女子以阴寒之体相抗，便可活得久些，但也不过三十岁。”
　　沈蕴仍有些别扭，“倒是未承想，传闻可医天地的圆苍也要养这么多奇蛊害人利己。”玄度向来对外人情绪感知迟钝，未察觉话里的嘲讽，解释道：“这蛊于数百年前并非什么奇蛊，且圆苍山第七十三任山主也认为这蛊妄害他人，已经将这蛊灭掉了。”
　　她也知道到玄度的性子淡泊，不再深究，只是奇怪道：“既然已经百年前就已灭掉，我太//祖父又是如何中蛊的？”
　　玄度却也不知，“大姐太//祖那时据先山主灭蛊之时未隔太多年。许是当年未灭尽吧。但自我祖父那辈后，这蛊确实于圆苍已再无踪迹，四境之内也未有听闻了。”
　　她有些疑惑，“虽然再无踪迹，但你仍说有法可解，是要如何做？”
　　玄度浅浅笑了，“永生蛊需永生草解。以永生草为引，用至阳内功将血液于体内淘洗，永生蛊喜阳，遇永生草便可化去永生花吸人精血的效用，便可解毒。不过圆苍的永生草已被人服了最后一株，但只需找一个食了永生草的人与病人换血，也有同样的效用。”
　　沈蕴眼睛亮了，“那你可知何人食过这永生草。”说完她有些迟疑，“要使两人换血，那这供血之人可会受什么伤害？”
　　“换血之术会伤供血者的筋脉，且换血时供血者需全程清醒保证血液流动顺畅，因而供血者会承受刮骨之痛。即便供血者未因痛苦或血竭而亡，换血后的蛊毒也会转移，供血之人还是活不长久。”
　　沈蕴自小性子纯良，听得这以命换命的法子又有些急了，“这算什么办法！即便救活了小小，还是有无辜之人受害，且不说我们做不得这种事，哪怕真的做了，小小也不会同意的！你们号称可医天地，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玄度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依旧柔和的笑着，自言自语道“不过想来，莞莞是不愿旁人为她丧命的。没关系，我就是那个吃了最后一株永生草的人，以我之血与她淘换即可，而且之前，莞莞与我还…总之，我便是最好的人选了！”他好像突然缓过神来，看向愣住了的沈蕴。
　　“大姐，换血之术本身并不难，华阁主，”玄度顿了下，“哦不，二姐，二姐练的便是至阳的功法，虽然她是女子阴体，”他又想了一下，“但以二姐的本事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那只需告知二姐，找个阳日阴时便可施术了，此事不宜再拖，今日我便去配制所需药剂和后续给莞莞调理的方子。”
　　说着他就要走，沈蕴连忙把他拉住，又突然不知如何开口，等了许久，玄度有些等不住了，她只得说：“那你呢，你怎么办？”他不懂，“我，我只需在当日保持清醒即可。不过我没有武功，这可能有些难，”玄度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后又笑着开口，显得那张无波无澜的脸更加明朗，“倒也无妨，圆苍也有吊人精神却不必入口的草药，我多用一点就是了！”

　　沈蕴却一时愣住了。往日里她觉得，小小的这个心上人，眉间总似落着雪，清清淡淡的，没什么愁思也没什么情愫，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有跟小小在一起，雪才有融掉的意味，露出他本有的那份柔情。可今天，她看着玄度真心实意笑着的脸，却依旧觉着，这样单纯洁白的人，实在不该属于这个污糟的人世间。
　　她收了心神，言语中带了丝颤抖，“我是想说，这样做，你也没有办法活下去了呀……”
　　玄度仿佛才意识到这件事，有些犹疑，不多久恢复笑意，明媚的如满月当空。“我不在了，也没什么呀。我活着不过是为了莞莞和圆苍。不过，莞莞…莞莞说，她不愿再见我，圆苍有曜哥哥，并不需要我。那这个世间，没了我也无甚不同。我一生未负圆苍，只愧对莞莞，而今能做些弥补，是再好不过的事。况且我出生那年，死了许多人，我却半生也不成什么大器，如今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回别人的性命，也算略略补偿我出生时带来的灾祸吧，而那个人，还是莞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