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莫芒

23、第 23 章

　　这大概是丁一这几个月来住的最好的地方。
　　踩着吱哑的木台阶上到二楼，朝南有一件干净敞亮的房屋。屋内中间放着一个火塘，暗红色的木炭偶尔荜拨一下，升起兴许火点。靠窗是一张雕花木床，棉被上绣着栗族人传统花纹，摸上去柔软又舒服。
　　丁一轻叹一声，仰头倒在了木床上。
　　窗外的喧哗声隐约传进来。
　　早晨的盛宴持续到中午才结束。在头人的安排下，吃饱喝足的镖队兄弟们又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靠近祠堂旁、临近白水河，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温泉呈浅黄色，富含硫磺，被当地人称“黄金温泉”，平日里姑娘们干活累了，进去泡上一阵子，起来又是精神抖擞。——一听到平日里姑娘们也泡这温泉，镖队的糙汉子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水。姑娘们在岸上掩面低笑，污水溅了她们一身也不恼，还笑吟吟地端来一摞摞干净的衣裳。
　　下午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之后，晚上迎接他们是广场里的篝火晚会。明天是鬼神的迎亲之日，今晚按照习俗，整个风雨寨会举行盛大的仪式。仪式会持续到天亮，直到鬼山的迷雾散去，树林间出现一条通道，人们就会抬着新娘走进山林。
　　太阳缓缓坠到青色的山体后面，广场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姑娘们赤脚踩着鹅卵石，穿着轻薄的衣衫，高声歌舞。在这十年一遇的鬼神迎亲前夕，这样的夜晚应该纵情地舞蹈歌唱。姑娘们跳着唱着，现场的热情让地表温度都高了不少，谁还会说这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她们纤细的腰肢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下若隐若现，她们邀请镖队的汉子一同舞蹈。下午干干净净换好衣裳的糙汉子，此刻俨然化身绅士的玉面郎君。他们与姑娘们牵着挽着，胆子大一点的甚至拥着抱着。他们一来一往地对着山歌，眉眼间尽是热辣的情愫。
　　昨晚的生死未卜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这里是男人的天堂，每个人比天子城里的那位都还快活。
　　但这群热闹里没有丁一的身影。
　　下午洗澡她推脱身体不适没有去，晚上她同铁柱吃了点东西，推脱内急，早早离开了篝火晚会。
　　目送丁一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铁柱脸上呈现出不解的神情。但他懒得管她了，他顾着自己开心都来不及。也不知跳了多久，他又热又累，黑黑的脸上泛出油腻的红光。
　　他躺到旁边用鹿皮制成的温暖毛毡上，敞开衣衫。不知姓名的姑娘跪在他身边，往他嘴边喂上鲜美的牛羊肉。
　　铁柱大力啃了一口，同身边三娃道：“真不知丁一那哥们在想什么，下午泡澡不来，晚上这美味也错过。”
　　三娃嘿嘿笑了声，欲言又止：“丁一可能是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铁柱打了个饱嗝。
　　三娃道：“杨亚举的话你听见了没？”
　　“杨亚举？”铁柱愣了愣，这个人的名字让他酒醒了一半。
　　“瞧你这怂样，”三娃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嘲笑铁柱，“搞不好他说的是真的，丁一他确实没有……”
　　“没有什么？”铁柱追着问。
　　“没有这个。”三娃也不顾及身边还有女人，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你是说……”铁柱惊道，“你是说，他不是男的？他被净了身？”
　　“你仔细思索思索，是不是这么回事？”三娃端起酒杯，在一众姑娘们的羞涩笑容中，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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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丁一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讨论是不是正常男人。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棉被上，回想刚才的事。
　　离开篝火后，她没有直接回到这间房。风雨寨是他们下山遇到的第一个正常人的寨子，但从上午进寨以来，她便觉得这寨子没那么正常。
　　她确实不是男人，所以不会像那群许久都没开荤的糙汉子沉溺于今晚的声色犬马。这寨子哪哪儿都好，可就是太好了，反而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不说别的，就说这如云的美女和从未现身过的男人就够令人生疑了。虽然在中午的时候姑娘们已向他们解释过：自打前朝时期风雨寨出过好几任鬼都的皇后，寨子里的女人地位便逐渐高过男人，有什么事都是女主外男主内，男人只能呆在家里做些家务活，凡事不得抛头露面——这刚好和内陆的习俗反了过来。
　　甫一听到这个习俗，镖队的汉子们都瞪大了眼睛，表示难以置信；惊讶之余又觉得有趣，哈哈大笑。身旁的姑娘们也蒙着面纱低笑，又说，如果有客人到来，那必然是不分男女，都是最尊贵的座上宾。
　　这番解释看似合理，但丁一并不完全相信。夜晚的篝火一跳一跳，似乎在撺掇她去一探究竟。她琢磨着寨子里的人和事，一抬头，忽然发现赵老头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前方的竹林里。
　　她立马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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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大的雾啊。
　　走进竹林就像走进另外一重天地，这里弥漫着牛乳般的雾气，雾气吞没掉外面热辣的情歌和纵情的调笑，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轻微的风声。一条宽阔的石板路展现在丁一眼前，每隔一段距离点着一盏灯笼，好似有人等在她看不见的黑暗尽头。
　　她打起精神，往前走去。
　　雾气里的水珠似乎带着某种香气，它们穿过丁一的发丝、贴上她的脸颊、钻进她的皮肤，这种温润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在万花阁的日子。那段时间，在她还不能行走的时间里，她总是会在晚上醒来，在起雾而潮湿的空气里静静感受夜晚的抚摸。那时春樱还在，这个没有城府的女孩会在丁一身边呼呼大睡，偶尔还会说些梦话。唯一一次春樱被噩梦惊醒，是梦到鹭蛇蛋不见了。想到这里，丁一眼前居然浮现出春樱胖嘟嘟的脸蛋。
　　她笑嘻嘻地问丁一：“丁一，那颗鹭蛇蛋还在吗？”
　　丁一惊讶极了，她向前快走了几步，脸上出现难得的笑容：“春樱！是你吗，春樱？”
　　春樱调皮地笑道：“当然是我呀！不然是谁？”
　　丁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这雾气实在太浓密了，丁一只能看见春樱的脸。丁一竟一时有些口吃：“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春樱往后转了个圈，说道：“我当然和你在一起呀，难不成我还在万花阁？”
　　“……万花阁……”丁一喃喃道。
　　“对了，我刚刚问你的话呢，那鹭蛇蛋还在吗？”春樱回到最初的话题。
　　丁一连连点头，摸着腰间荷包：“在啊，在的。”
　　春樱咧开嘴，向她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丁一迈步向前走去，忽然一脚踏空。而就在此时，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拽住了她的胳膊。
　　“丁一小兄弟。”
　　春樱的面孔陡然消失，耳边响起浑厚的男声。
　　丁一被拉了个趔趄，猛然回神，转头却是周卫的脸。她退了几步，眼前雾气散去了些，忽然惊觉自己周边散着热气——不知发生了什么，竹林消失，而她此刻站在热水里——准确的说这是一潭温泉，泉水是微黄色，就和下午镖队沐浴的泉水类似。此时温热的水悄然漫过了她的膝盖——她刚才应该是朝着潭水深处走去。
　　没有春樱，只有四下弥漫的白雾——不知是温泉的水汽还是竹林的白雾。
　　“压一颗在舌头下。”周卫递给她两颗黑色药丸。
　　丁一接过来放进嘴里，这比上午的黑血丸更加腥臭，带着一股黄鼠狼的尸臭。入口的一刹那，丁一觉得一道闪电辟过，浑身血液都被燃烧沸腾了。
　　“这叫千里烧。”周卫并没有多做解释，言简意赅，“提神辟邪。”
　　“谢谢当家的。”丁一拖着湿漉漉的衣摆走回岸边，“您又救了我一次。”
　　周卫道：“你昨晚在洞中也救过我一次。”他打量丁一片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丁一道：“我看见赵老头走进竹林，便跟着进来。”
　　“他人呢？”
　　“进来我便没见着他了。”
　　周卫眉头皱了下，也未解释为何自己在这里。
　　“我怎么在……”
　　“我听见你的声音，循声而来，却发现你往水潭深处走去。”周卫说道，“这雾气有古怪。”
　　他往边上走了两步，低下身，拨开没脚高度的草丛——里面竟然开着指甲盖大小的、蓝幽幽的小花，黑夜中，这些小花就像降落在草里的蓝色萤火虫。
　　“果然。”他说。
　　丁一在他身边蹲下：“什么？”
　　周卫道：“这叫安息草。生长在潮湿阴热的地方，因为惧光，所以依赖于繁茂的树林。它开花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苹果的清甜味，在内陆是一种让人安眠的名贵香料，当今天子幼年时患有偏头痛，常年依靠着装有少量安息草的棉枕入眠。”
　　“安息草？”丁一听着有些耳熟。
　　周卫看她一眼：“我听见你刚刚说到‘万花阁’，对烟花之地熟悉的人应该听说过它。”
　　丁一恍然大悟：“安息之梦？”
　　周卫点点头。
　　安息之梦是一种熏香。春樱曾经和丁一提起过，这熏香是上等的催情致幻之药，会让人痴迷于颠鸾倒凤、醉生梦死。万花阁曾经用它来招待过贵客。但后来不知为何天子忽然设令，严禁民间流通安息草，这种植物便逐渐在市面上销声匿迹。
　　想到这里丁一忽然明白，刚刚自己是因闻了安息草的花香产生了幻觉。她心里陡然一惊，她知道自己的歌声有致幻的作用，没想到这小小的花朵竟然让她产生了幻觉。
　　她不由再次抿了抿嘴里的千里烧，原本让她恶心的味道此刻让她感觉分外安全。
　　“安息草开花会产生淡淡的水汽，一两朵是看不见的，但一旦多了，就会形成瘴气一样的白雾……”周卫环顾四周，继续说道，“这林子里的雾气就是安息草产生的。安息草在黑市上最便宜也要二十两一克，”他随手采摘两朵小花，用帕子包好，“它用量考究，少量是名贵的药材；过多便会让人沉迷虚幻、欲罢不能，比毒药还可怕。因此在正定皇帝末年，天子便严禁私人贩卖安息草。”他起身将手帕放进衣内，瞧着眼前这牛乳般的雾气，“这么多安息草……可以对抗一只军队了……”
　　说到这里，周卫心中陡然一沉，他向来对自己的人手充满信心，但此刻也不由担心起竹林外的情形来。
　　“一只军队？”丁一也摘了一朵花放进手心，花朵蓝盈盈的，像一颗坠落的星星。
　　“你以为什么可以对抗军队？”周卫反问她。
　　丁一诚实地摇摇头，认真思索道：“我对行军打仗不了解，但这么多安息草，若是军队沾染上，想必是英雄变懦夫。”
　　“英雄变懦夫？”周卫重复一句，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表情有些凝重，“你说的很对。今晚或许我们就要当懦夫了。”
　　丁一看着他：“什么意思？”
　　周卫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何在这里？原因很简单——我们走不出去了。我沿着这条石板路一直走，但每次都会回到这个水潭边。这是今晚第八次我看见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