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莫芒

22、第 22 章

　　但很快黑石就发现，在女儿国的感觉实在是太安逸了！
　　此刻，他们被风雨寨的头人宴请在宽阔而高大的堂屋里。说是“堂屋”，这是当地人的说法，实际上这是风雨寨祠堂的一部分。这里的祠堂比旬州的传统宗庙大多了，进深五重院，沿山而上，最高的一间隐藏在浓密的树林里。这里不单单包括祭祀祖先的地方，还有兼具寨子里诸多公共事宜的功能，当然，也包括对外来客人的招待。
　　阿朵已领着镖队，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中，款款走进这间巨大的堂屋。堂屋前耸立着高大巍峨的门楼，两侧的柱子上缠绕着海浪般的花纹，横梁上赫然雕刻着一双银制的蝴蝶翅膀，翅膀中间缀着红色的宝石，像一双凝视的眼睛。穿过这座门口，走完云状的石阶，迈过漆红的门槛，立刻有蒙着面纱的妙龄少女向你迎来。她们热情地递给你温热的湿帕子，甚至俯身亲自为你擦去腿上的泥渍。
　　铁柱吓得一哆嗦，连连摆手，少女娇嗔地瞪他一眼，铁柱立刻认出来她——正是街上瞧见的那位紫衣姑娘。就在铁柱愣神的瞬间，紫衣女子忽而又笑了，她轻柔地擦去铁柱脸上脏泥，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往前走。
　　纤纤玉指，柔弱无骨。铁柱的每一步都好像走在棉花上。
　　紫衣女子将他引到一个单人的坐席。
　　殿内早已按照圆弧形一排排陈列好坐席。席垫由藤蔓和羽毛编织而成，四周镶嵌一圈五彩的丝绸，坐上去柔软极了；跟前放着一个全银打造的案几，几腿浮雕着藤蔓一样的花纹，精美上面的餐具也已放银碗、银碟、银筷、银酒杯，银碟里盛着早上刚刚采摘还带着露珠的香菜，酒杯里盛满香醇的美酒。
　　圆弧的正前方，端坐着一位看不出年纪的女子。她是年轻的，她的皮肤光洁如刚剥壳的鸡蛋，一点朱唇如刚绽放的牡丹。她脸上有淡淡的笑，嘴唇两侧浮现醉人的酒窝。但她的眼神藏着苍老，她只是注视着这一切，三层华丽的银质头饰让她的头颅看上去格外的高挺。银坠垂在眉骨前，她不动，坠子也静如垂冰。
　　某一瞬间，丁一觉得她有种不堪重荷的疲惫。
　　那便是“头人”了。
　　“贵客请坐。”少女轻声说道。
　　丁一回神。说话的是陪在丁一身边的栗族少女，自称柳珥。她头上插着粉簪，身形比丁一矮一点的，见丁一行走不便，还主动搀她。丁一婉言拒绝，柳珥面纱下的脸颊一红，羞涩地低下眼帘，欲语还休。
　　丁一的坐席就在黑石旁边。
　　丁一坐下后，柳珥也委身在她身边坐下——不光是她，镖局的每一个人身边都陪伴着一位少女。她们有的悉心为镖师宽衣，有的为镖师擦去脸或手上的污渍，有的靠在镖师身边、与他说笑。
　　周卫坐在头人右边，是为东侧，东侧为尊，是照顾了内陆的习俗。阿朵已姿态亲昵地坐在周卫身边，为他斟酒；李沐风坐在头人左边，身旁也陪着一位名叫阿丽的少女。
　　“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头人举起三角银杯，头帘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朱唇轻启，用清润温和的声音向众人贺礼，“欢迎来到风雨寨。我是风雨寨的寨主，也是这里的头人，我代表寨子七百八十名淳朴的村民，向贵客表示热烈的欢迎。今日浅设酒席款待，粗茶淡饭比不上内陆的山珍海味，但好在新鲜。希望各位贵客不要嫌弃。”说罢，她站起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席下的少女也将酒杯递到身旁的镖师身边。丁一迟疑一瞬，浅尝了一口。
　　她的嘴里压着一颗黑血丸。这是铁柱进来前偷偷给她的——黑血丸是走镖人随身必备药品之一，味道刺激辛烈，有一股发臭的黑蛇血的味道，铁柱说他第一次吃的时候直接吐了出来。但这是一种极为有效的解药，可以解开市面上大部分的迷魂药。每当镖队走进陌生的地盘，有经验的镖师都会在嘴里压一颗黑血丸。
　　大概是黑血丸的味道太腥臭，丁一嘴里尝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混合味道。等到酒水进了肚子，口腔里才回味出一抹甜。
　　如果没有黑血丸，这酒应该是很甜的美酒，丁一想。
　　“七百八十名？”黑石压低声音凑过来，“这寨子人不少啊。”
　　丁一也觉得有些意外：“我们一路进来，没见到这么多人。”
　　铁柱在旁回答：“可能很多人都没出来？”
　　黑石不语。
　　这时，周卫举着杯中美酒站起来，向头人回礼道：“在下周卫，这位是我的副手李沐风。我和我的镖队来自旬州西北的固凉城，去往江州最东边的鹿城。因江州瘟疫关了边塞，不得不从澜洛城改道南下，经章宁古道去往鹿城。风雨寨是我们进入章州后达到的第一个寨子，鄙人也是第一次进入章州的地界。我借花献佛，敬您三杯。”
　　头人微笑着看着他。
　　周卫道：“第一杯，我敬初识。我和兄弟们都是粗人，没什么文化，对章州境内的事宜了解甚少，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头人念在初识，多多包涵。”他一口饮尽杯中酒，酒杯倒立，无一滴洒出。
　　阿朵已知趣地为他斟满，他再敬一杯：“第二杯，敬尊敬的头人和风雨寨的村民。谢谢你们的热情款待。走镖是刀尖舔血的行当，仰仗的是老天爷的慈悲和贵人的福分。今日走镖遇贵人，需敬上一杯。”
　　又是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周卫满上后，侧身对堂屋外高声道：“抬进来！”
　　众人回头望去，四名镖师抬着两只黑箱子进来，那东西看上去不沉，打开后竟全是米粒大小的黑色果实。
　　头人眉梢一挑，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这是江州北地的特产，”周卫朗声说道，“名叫江椒，味辛辣，入药有行气、逐寒、止痛、杀虫等功效。途径风雨寨，巧遇贵人，没有什么可奉上的，唯有这江椒可抵御章州之湿寒，还望头人笑纳。”
　　说完，周卫一鼓作气，喝完第三杯酒。
　　头人笑意更甚，举起手来鼓掌三下：“江椒，曾经有所听闻，但从未见过。今日周卫兄弟千里送上，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悉数收下。镖队有什么需要能用到我们风雨寨的，自然也请周兄弟不必客气。”
　　头人笑着回敬一杯酒，又侧身轻拍两下，堂屋内忽然响起美妙的音乐。隐藏在堂屋后面昏暗角落的乐队奏起了丝竹之声。蒙着面纱、衣着清凉的少女从两侧鱼贯而入。她们赤着雪白的双脚、露着平坦的肚脐，手腕上、脚腕上，银制的小铃铛清脆作响。踩着音乐的节奏，她们翩翩起舞。
　　同时，另有一队少女端着精致的蝶碗开始上菜。红烧鲤鱼、江米酿鸭、抓炒对虾、软炸对虾……
　　隔着丁一的位子，黑石都能听见铁柱口水滴到案板上的声音。
　　可此刻黑石也没工夫再去嘲笑铁柱。少女独有的处子香味和桌上玲珑的美味佳肴，逐渐侵蚀了他的大脑。他和镖队的所有人一样，他们都饿坏了。从昨夜的饥寒交迫、九死一生，到现在的山珍海味、温柔之乡，他就像跌进了一场不现实的美梦。酒还没喝两口，哪怕嘴里还含着黑血丸，他也觉得自己有七八分醉了。
　　他有些热，外面那件溅满泥巴的罩衫被身边的少女脱下。他没有拒绝。玉白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衣领处的皮肤，若有若无，让他更加燥热。
　　看着底下的兄弟沉醉如斯，李沐风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他身旁的少女名唤阿丽，她给李沐风加了一片鲜鱼肉，李沐风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头人见状笑起来：“这位兄弟，莫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未等李沐风回答，周卫便笑道：“头人莫要见怪，我这位兄弟李沐风少于见到这么多美女，一时有些腼腆。”
　　头人愈发觉得好笑，轻掩朱唇，道：“这有什么好腼腆的，若李兄不嫌弃，今晚阿丽随你差遣。”
　　李沐风略微一愣，阿丽却似乎早已期待而知晓，娇羞低头，又复看李沐风一眼。
　　头人似乎知道李沐风所想，说道：“这是阿丽的福气。今日镖队的到达，是神明的安排，也是我们风雨寨的福气。”
　　周卫手里筷子一顿，不动声色地笑道：“头人说笑了，这饕餮盛宴已让我们受宠若惊，饭后我们稍微整饬一下，下午便要出发。”
　　“这么着急？”
　　“前段时日连绵大雨，我们已经比计划落下了许多。”周卫说道。
　　“哈哈哈……”头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起初捂唇轻笑，后来越笑声音越大，居然盖过了堂屋内的丝竹之声。
　　音乐也随之停止。
　　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听见她用带笑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周卫兄弟，还请您和镖队稍微休息两日。明日是我们风雨寨的十年一遇的盛大节日——鬼神的大喜之日。终年云遮雾罩的鬼山会清晰地出现一条道路，我们将顺着这条给鬼神夫人铺设的迎亲之路，给尊敬的鬼神送上他心爱的新娘。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离开风雨寨。”
　　空旷的堂屋回响着头人最后一句话，室内忽然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头人静看周卫片刻，忽而又娇声低笑。她眼光扫过底下如点穴般静止的镖师，引着不少少女也低声轻笑起来。
　　在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中，头人说道：“风雨寨的大喜之日已经有百年没有外来宾客参加。你们的到来，必将让明日的喜事锦上添花。喜事之后，我会亲自将送你们平安离开风雨寨。”
　　她嘴角始终挂着迷人的笑容，那微笑如盛放的玫瑰，香气四溢，又隐藏着某种带刺的危险。她说完微微偏头，头上银饰轻轻作响，像小女孩对熟悉之人撒娇时才露出的顽皮稚气。
　　周卫静看她半晌，说道：“好。有劳头人。”
　　音乐声又缓慢恢复。
　　清风卷起堂屋后面的珠帘，隐约可见一张壁挂的画像。若是有人见过丁一的面容，一定会失声惊呼——那幅画不是别人，正是叠手端坐、盛装待嫁的丁一。

作者有话说

　　我肥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