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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爱惜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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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鱼死在十六岁那年。
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不是什么节日,但沈清鱼很在意,她把那一天过得很隆重,她为那一天准备了太久了。
起初的计划只需要一根绳子。
爸爸买了一个打拳用的沙包,大铁钩钻进白色的天花板里,长长的铁链绷紧,稳稳地把沙包吊住。他装上去后并不经常打,应该说除了开头那几天,根本没打过。妈妈嫌它碍事,搞卫生的时候老是要避开,有时不耐烦一推,钟摆一样打到她。
沙包被拆了下来,只剩下大铁钩还在。
家里总是没有人,沈清鱼早起自己蒸速冻的包子馒头,中午自己热饭,晚上自己热饭。她有很多时间可以发呆。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看上了大铁钩,但她就是看上了,着迷一样盯着它。
我需要一根绳子,她想。
她只是不快乐,没有什么大问题,她只是不快乐。
摧毁一个孩子需要多少步呢?
根本不必像书里写的那么残酷,什么父母双亡,什么酗酒父亲,什么校园毒打,通通不需要。哪里需要那么残酷费事呢,脆弱的孩子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解决了。
爸妈总是不在家,但沈清鱼还是很爱他们。天下的作家呀,天下的学者呀,有没有人能快点发现呀。除了天生的父爱如山,除了天生的母性光辉,还有一种爱也是天生的,是小孩子对父母的爱,并不比父爱母爱差多少,也很值得看一看,很值得写一写的。
寂静的家里有了人回来后,她总是很开心。也曾有过撒娇卖萌的时期,也曾很凶地与父母吵架,也曾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记不得什么缘由了,她对妈妈大喊:“你不要管我!”
妈妈在沙发上看电视,很讥讽,“不要管你?我生你养你,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买的,这房子都是我的!不要我管?那你就脱光了滚出去!”说着下巴一指大门。
要是那天真的滚出去就好了,她就能发现妈妈其实是气话,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她怎么就害怕了呢。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妈妈并不一定要爱她,并不一定要养她。也许是肚子饿了,她不敢走出去那个门。她只是哭,她总是哭。
她太脆弱了。
我太脆弱了,这不是谁的错。是我太脆弱了,是我自己的错。
她被几句话击垮了。
英语还是语文的阅读材料里,又或者是报纸,说,有研究报告指明,住在高楼层的小孩性格更沉静,因为独自下楼对他们来说难度太大,那时候还没有每一幢楼都配电梯。
沈清鱼家也很高,她也确实不爱下楼,但这研究报告不对,你看长发公主,人家就很快乐,人家还被关在塔里呢。
为什么这些阅读材料,总爱选些悲惨的故事呢。沈清鱼木楞地读着什么天寒地冻,什么缺手缺脚,什么贫困潦倒,木楞地勾选答案,写阅读理解。
她一样也不符合,她不够别人惨,所以她不快乐是不对的,她没有资格说自己不快乐。
家里条件那么好,班上的同学都羡慕呢。
“你家是不是有小轿车啊?”
“嗯。”
有女同学很突然地与她做朋友了,但很快地又离开了。她没有什么值得别人逗留的东西。家里怕她去吃五毛钱一包的辣条,那种垃圾,他们说,所以她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的。
她越来越沉默。
“你去跟她说话呀。”
“不要啦,她好恶心啊。”
这个恶心的姑娘突然成了一个学习成绩很糟糕,人还有点怪模怪样——他的校服领子总是一边竖起来一边压在肩膀里——的男同学的女朋友。
沈清鱼很迷茫,什么?但大家都这么说。
这个男同学总是打架滚在泥里,身上脏兮兮的。沈清鱼觉得自己也变脏了。
午夜凶铃就此开始。
班上不止她一个不爱说话,还有另一个女孩。有一天她很高兴地走过来,问沈清鱼要电话号码。
这是同类!她忍着激动把家里的座机号码写给她。
接起来却是那个男同学的声音。
她好害怕。
家里已经没有电视了,有一回她语文考了八十九点五分,有一个字写得黏成一团,老师可能是想鼓励她把字练好,圈出来扣了零点五分。
她在户口本上看过,妈妈是小学教育程度,但这个扣分项不需要多高的知识水平就能看出来它有多不应该发生,妈妈很生气。在她工作的地方用一根食指戳沈清鱼的额头,她像不倒翁一样歪倒,又自动回来迎接下一戳。旁边有好多叔叔阿姨在看。
家里电视被撤走了,她必须考九十分以上。可她考了一百分,也不过是“哦”一声,她麻木地得到更多一百分。
家里没有电脑,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就是那个座机电话。它总在深夜响起。沈清鱼从来不接,铃音总是让她惊声尖叫。幸好爸妈永远不在家,但有一回他们接到了。
“喂?怎么没有人说话。你知道这是谁打来的吗?”
“不知道。”
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不耐烦,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她觉醒了撒谎的天赋。
原来我不是好孩子!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很难过,但日子好过了许多。
她去一所成绩很好的寄宿学校上学,同学都用手机,但她要好好学习,只有一张面值三十元的电话卡。她有点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公共电话,也没有能接她电话的对象。
没关系,她已经靠自己觉醒的撒谎天赋把自己藏得很好,一顿饭只配一块蒸水蛋和水煮青菜,省下来的钱足够她交换善意。她把阴郁的自己藏得很好。
宿舍同学里有信教的,很博爱。
沈清鱼在她的普度范围里,她大概有圣母情结又或者真心信神,自觉有责任要让更多人投入神的怀抱。她拿一本小册子和沈清鱼传教,告诉她“凡不信神者必被火烧”。
不怪她,她只是个天真孩子,她哪里知道沈清鱼的皮下藏了什么。
沈清鱼在看小册子上画的熊熊大火。
中国的地狱也有火,日本的好像也有,怎么都有火?
看来是真的有火,她这么想。
在西方的教义里,她想做的事是不被容许的。是重罪。
沈清鱼有点害怕了。
但她想到了自己的解决办法,她为自己好用的脑子感到高兴,这些年读的书没白读。她总是要这么做的,如果因为害怕死后被投入地狱之火而不敢行动,那就在生前进行好了。
她为自己好用的脑子感到高兴。
她还有一点点想拯救自己,定规矩警告自己只能这么做,如果不敢做,那就不要行动。
这个警告挺有用的,她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惜没撑过十六岁。
有人能从口香糖的配方里看到宇宙的真谛,沈清鱼在一次黄昏里看到了。
天空真的好美,瑰紫色的,学校被浸在金色的海里,砖片好像龙鳞一样闪闪发光,大理石就是珊瑚。同学们冲到走廊,冲到升旗广场,找各种角度拍照。
沈清鱼只是看着这片绝美的天空,一动不动。
我不开心,我好像……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心了。
啊,原来我已经坏掉了。
她的计划有了执行的日期,避开了所有节日,哪个国家哪个传统都没有碰过,这是仅属于她的大日子。
她第一次去网吧,在浑浊的空气里摸着脏污的键盘,不怎么熟练地上网,找到了附近的一个垃圾场。
一定是有未知的存在在试图挽救她,她那一天遇到的都是善意,也许从来遇到的都是善意,她只是不去看,不去承认,硬要把自己摁进泥潭里。
她清出一圈空地,看了看自己的老朋友,一条绳子。
不要你陪我,我坏掉了,你还没有,你是一条好绳子,你还有用。
她把老朋友放开了。
啊,天呀,让我化作一阵风,短暂地拥抱一下这个世界,再快速地消散吧。
“多好看的姑娘呀。”
“孩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喂,快回家!”
是呀,你该回头的,你可以回头的,不要害怕呀,抓住他们的手呀。
不要学她,不要学她。不要学她。
这是那个未知的存在对她降下的惩罚,她知道的,她永远也找不到沈清达。
她睁开眼时在沈家,死气沉沉。
孙豪杰说她“像个妖物似的”,赵言说她“住在婴孩的身体里,看着都让人害怕”,亲生父母不要她,沈家把她接走了。
她遇到了沈清达。
这个才两岁多的孩子,为什么就能那么好呢?
他一直陪在她身边,一直。她不是真的婴孩,不肯进食,也不哭闹。沈夫人和乳母都拿她没办法。
他好急呀,陪她吃一样的米糊,一样的分量,学她躺着不动。用这样的方式来猜测她什么时候该饿了,什么时候该渴了。一直在她身边,握着她还无力反抗才乖乖不动的小手。
傻。
沈清鱼连老朋友,一条绳子,都不肯带着一起走,更不愿意带他这个傻子,终于为他做了第一次让步。
再一次,再一次,被他拉回来。
如果我有罪,请把惩罚降到我一人身上,为什么要伤害他?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沈清鱼伏在哥哥失踪的路上,痛哭流涕。
“把哥哥还给我……我知道错了……”
你说钟情怎么可能,都是戏文里编的。
陷进去的人只觉得惨呢。
也不打招呼,也不讲道理,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攥紧,就自个儿飞了出去。
从此喜也不由你,悲也不由你。
随祂搓揉滚扁,还甘之如饴。
惨呀,倒不如没有遇见。
司马熏就是在这个时候降临的,还刮了胡子,像个天神一样浮在空中。灵气翻滚肆虐,聚成一团一团的乌云,他在狂风大作,一片混乱狼藉的世界里岿然不动,好似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傲慢。
要打雷了。下场雨吧,沈清鱼有点想淋。
司马熏走下天梯,这个人总是不生气,照旧笑问:“小猫,你跑到这来做什么?怎么哭了?”
沈清鱼把泪水和鼻涕擦干净,退后一步,执弟子礼打招呼。不笑不说话,但很敬重。
他望着红肿的眼,一手指天,“看看这是什么?”
黑云好像漩涡一样流转,有紫色的雷蛇在其间翻涌,慢慢地在中心空出一个洞,一股来自天的威压笼罩了大地。
雷劫。
神二代要晋阶了?太过分了吧!开后门都不打掩饰的,喝酒吃鸡等对手,啥也不做,就好了?
“恭喜先生晋阶。”
沈清鱼赶紧跑,炼虚期升合体期要降二十一道天雷,她一个小金丹连一道余波都受不住,再不跑就要灰飞烟灭了。
司马熏抓住她后脖子,把人拎回来,“跑什么,不是说了要给你淬体。”
淬你个——
有病得治啊!
敬重也是有很多形式的,咱不必拘泥于好好说话。沈清鱼一巴掌呼过去,转个弯打到他脖子上,“你疯了吗!”
不对,他确实是疯剑来着,什么祸都敢闯来着。
“你信不信我,我说我能护得住你,你信不信?”
沈清鱼一愣,满心无力,真是报应,她做什么都有报应。逐月峰上扔了对他的信任,这下被追上门来讨要了。
“弟子已然知错了。先生骂我小气是对的,骂我记仇也是对的,骂我玩弄人心也是对的。渡劫这样的大事,你不要拿来胡闹。”
要怎么在不笑的时候也能表达真诚呢,她冷脸皱眉,“先生,弟子这次不仅为自己,也为你。弟子不希望出事,也不想先生出事。请你好好的。”
“哦。”他没什么动作。
沈清鱼以为这是可以走的意思,才刚低头一拜准备跑路,就被他揽着腰带到了空中。她不能凭空飞行,别说五行之力,现在生灵死物都听天的指示,她一样都抢不过来,又不能回抱他,只好两只手压着他的手臂,借这一点力止惊。
“小猫,害怕吗?”
既来之则安之,还能怎么办呢。
“不怕了。弟子该怎么做?”
司马熏把他的天启剑交到她手里,这把神兵的剑灵也是一条傲慢的懒虫,沈清鱼感觉自己被掀眼皮子看了一眼,它可能是懒得嫌弃,没有动弹。他退开一点,她发现自己能踩在空中了。
“劈吧。”
他话音一落,天雷就降了下来,就跟在等他吩咐似的。
沈清鱼也听他吩咐,原本抢不过来的灵力都听她指挥,狠狠劈出一道将军令。千军万马挡在她身前,一条小电蛇窜进来劈中她,她只能默默流转淬体的功法。
她自然是挡不住的,兵马消散之际,司马熏手里什么都没有,挥手却是一道猛烈的剑气,直把雷蛇劈成两半,落到地面烧出焦黑。
“用我的剑法,直线。”
直线是天启剑法里破势的一招,短促,锋利,什么都能破开。也不像将军令那样要摆出架势,就是站着轻描淡写地挥一下。
沈清鱼还没有这个境界。
然而此时只能信他。她收了架势,盯住雷蟒,挑中自己认为的突破点,高速出了一剑。然而被巨大的势能弹飞,摔进他怀里,缠上来的雷丝电得她直打颤。她咬牙运转功法,只勉强握住了天启剑不放手。
而司马熏伸手抓住雷蟒,低声一喝,炸开的雷光把世界都点亮了,又一道天雷被解决。
“别怕,再来。”
无论她被弹飞到哪里,他总能接住。
第七道雷蟒直奔她来,她还没从上一道的冲击中恢复,错过了反应的时机,司马熏一个手刀把雷蟒断头,扣下了蟒身,蟒头仍旧扑过来咬住她,她感觉一只手扶在她后心处。
“坚持住。”
雷劫七道一歇,沈清鱼多喘了几口气。
“接下来是雷龙了,怕吗?”
她现在半倚靠在他怀里,实在没有什么气势,也不合礼仪。她用天启剑撑着自己站直,离开他的怀抱。这条懒虫剑灵还是沉寂的样子,没有半点在司马熏手里时的凶性。
她不服气。
“不怕。”
她任由雷龙把自己咬住,在龙口中艰难挥剑,裂谷。
不太行。司马熏进来帮她,握着她的手重新使一遍裂谷,她感觉剑灵在这一刻苏醒了,凶得她握不住,几乎是被他强行摁在剑把上。
一遍又一遍,七道雷龙下来,她还是使不好裂谷。
“再来?”
“嗯!”
她应得毫不犹豫。十四道天雷过后,她淬体其实已经完成了,是可以离开了的,但她不想走了。
他却在这次间歇里问她:“小猫,你看,我什么都能得到,包括你那吝啬不肯给的信任。”
像是在暗示,他有一个微小的嚣张的笑,“我什么得不到?”
这接下来的七道雷劫一定十分凶悍,黑云一直在凝聚,至今没有劈下来。
沈清鱼福至心灵,也许,也许可以让这个神二代帮她找人,别人找不到,但他一定可以!他想做什么,天都会给他开后门!
她还没想清楚,但人已经扑上去抱住了他,紧紧抱住他的腰,像是怕这个唯一的希望跑了。
他低头看来的表情无悲无喜,是个等待的姿态。
他们在“说”同一件事。
她能拿什么换?
沈清鱼能听见自己的脑袋在思考的声音,太吵了,太乱了,毫无头绪。
她想起司马熏教她的时候,根本不是“一挣就放开了”,他分明留了一下的。也许呢?他是不是对她有几分念头。他当然不会喜欢她,可周浮白说她长得还可以,周流也说她好看,吴须羡让她少对别人瞎笑。这六年她坚持调养身体,已经有了正常女孩该有的身姿。
感谢上天赐她这层皮!
司马熏厌恶她的算计,当然不会喜欢她,但也许,也许他有念呢?男人不都这样吗,送上门来的不吃白不吃呀。他再是个神二代,如今也是个凡人,还有一颗尘心。
只要能把哥哥找回来,她什么都愿意做。
就如字面说的。什么,都可以。
她张嘴。
吴须羡好像又捧住了她的脸,“不准拿自己换东西!”
司马熏好似也在说,“不要玩弄人心,被抓住了,是要受苦的。”
她犹豫不决,天雷却已经劈下来了。他把她推出去,她不肯放。
雷柱直直落下来,要把人砸碎。
司马熏把她摁在怀里,硬受了这道天雷,他说:“我给你七道天雷的时间。”
沈清鱼把他抱得更紧,世界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了。她茫茫然不知该选择哪条路,到底怎样做是对的,她应该随身带一朵红月的。
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跟明说还有什么区别,他既然给七道天雷时间给她考虑,分明是有意的,交易是他提出来的,不是她要玩弄人心。她甚至可以去喜欢上司马熏,能有多难?
一根又一根雷柱,他的身体也发抖了,但她在他怀里安然无恙。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他们可以两情相悦,这样就不算换了,只不过是他们两个人的情都比较浅散得比较快而已。
快开口求他!
她抬起脸,却在慌忙中看到底下被劈得焦黑的地面,是哥哥失踪的地方。她恍惚看见自己哭倒在那里,高喊“我知道错了!”。
最后一道雷柱降下。
她没有开口。
有人在喊:“沈清鱼!你要爱惜自己!”
司马熏抬起她的脸,她失去的焦距重新凝聚,看见那个无悲无喜的表情褪去,又是一个不着调的笑。
“小猫,你做得很好。”
他再次把天启剑交给她,“裂谷用不好,那就裂天吧。趁着‘天’还在,抓紧自己去问一问,你要找的人在哪?”
懒虫剑灵在她手里苏醒,她对着黑着脸的天挥出剑!剑气一道接着一道!一往无前,把仍未消退的云山云海劈开两半——
把!沈!清!达!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学会爱惜自己
无论事实上或是你个人认知里有没有人爱你
都要学会爱惜自己
不是为任何人,是为自己
我们要爱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