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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暗澹】亡故 ...

  •   三月初,苍兰刚刚过完她的十一岁生日,与往天不同,她早早起了床,准备提前去学校值日。

      睡眼朦胧的苍兰打开卧室房门,眼前的一幕瞬间刺痛了她的神经。

      皮肤苍白的父亲倒在了厕所门口,并且是以半侧着身子,面部朝向地面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冰冷的地瓷砖上。

      看样子,父亲应该在厕所门口摔倒了,但是他摔倒之后并没有爬起来,也没有呼叫任何人。

      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在苍兰心中突然冒出,她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蹲下身,试探性地喊了两声:“爸——爸——”

      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轻轻推了推倒在地上的男人,提高分贝大声喊道:“爸——爸——”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一瞬间,心脏在胸腔内砰砰乱跳,苍兰猛地站起来,跑进父母的卧室,用力晃醒还在熟睡的薛宜:“妈——妈——爸出事了——”

      薛宜倏地睁开眼睛,掀开被子,跳下床,赶到厕所门口,看见眼前的场景她顿时瞳孔剧缩,慎一慎地往后退。

      孩子尚小,身为母亲,薛宜得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蹲下身,把男人朝向地面的脸翻过来,男人的面部因为跌倒,在坚硬的地面上碰撞出了一大片淤青,薛宜伸出食指和中指,几乎是颤抖地放在男人上唇人中的位置。

      还好,男人还有微弱的呼吸,但是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怎么唤也唤不醒。

      “兰兰,快把床头的手机给我。”薛宜催促道。

      苍兰转回父母卧室,薛宜则费力地把强壮的男人从地上架起来。

      薛宜身板很小,只有艰难地拖住男人慢慢移步到距离厕所最近的沙发,让男人躺在铺上海绵软垫的木制长沙发上,然后她拿过苍兰手中的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

      “您好,请问是120吗?我丈夫在家里摔倒了,他现在一直昏迷不醒,你们能尽快赶过来吗?”

      告知了电话那头的医务人员男人此时的状况和家庭具体住址,薛宜挂断电话,对苍兰说道:“兰兰,你爸的情况应该不太好,今天暂时不要去学校了,我给学校请假。”

      话音刚落,薛宜又立马拨通了学校班主任的电话。

      “王老师,您好,我是苍兰的妈妈,今天家里突发急事,恐怕苍兰不能来学校了。”

      苍兰呆站在客厅,在她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情况的状况下,薛宜已经请好了假,安排好了一切。

      看着平日里喜爱抽烟酗酒、脾气暴躁的父亲安静地躺在沙发上,苍兰也不知道心里是怎样的感觉。

      而此时,陷入昏迷的父亲,手脚愈发冰凉,薛宜从床上抱来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在父亲身上保暖,但怎么弄也弄不暖和。

      今天真的很冷,昨夜还飘起了小雪,今晨起床时,雪没有停,反倒越下越大,屋顶上,刚刚发出嫩芽的树枝上和地面上都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薛宜有条不紊地把身份证、医保卡和银行卡装在钱包里,携带在身上,在家里焦急等待了近二十分钟,救护车终于赶到了楼下。

      楼底下,救护车的蓝色警灯不停闪烁,一行身着白大褂戴着医用蓝色口罩的医务工作者抬着担架走进屋。

      一进屋,两个身材较为魁梧的男护工谨慎小心把父亲搬运上担架,护士姐姐便快速把连接着心电监护仪器的电极片贴在父亲的胸膛上,绑上血压计,测量了血压,又把连接着氧气袋的氧气鼻导管给父亲戴上。

      一旁的医生仔细检查了父亲的身体情况,询问薛宜道:“你丈夫什么时候摔倒的?”

      薛宜垂下眼帘,淡淡回答道:“不太清楚,早上七点我女儿起床时发现他已经躺在了厕所门口,我模模糊糊记得半夜他起床上过一次厕所,因为我自己也一直在服用帮助睡眠的药物,后来我睡得很熟,所以他去厕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毫不知情。”

      “你丈夫以前患过什么疾病吗?”医生盯着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界面问道,“有患过心脏病、高血压或者糖尿病吗?”

      薛宜细细想了想,回复道:“一年前社区免费体检时发现他血压偏高。”

      “没有确诊为高血压?”医生又问。

      “没有。”薛宜回答。

      “也没有规律服用过药物?”

      “嗯。”薛宜点点头。

      如果医生不问,薛宜也不说,苍兰永远不会知道父亲血压偏高。因为父亲母亲从未在仅有十岁的苍兰面前提起过这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

      医生没有继续询问,他看着陷入昏迷的父亲渐渐皱紧了眉头。

      “小朋友,你妈妈跟我们一起去医院就行了,你乖乖待在家里。”温柔的护士小姐姐弯腰对苍兰说道,“不要哭哦。”

      躺在担架上陷入昏迷的父亲被医院工作人员抬出家门,薛宜跟在他们身后。

      “我不能去吗?”苍兰站在门口懵懵地问道,“我还能再见到爸爸吗?”

      年轻的温柔女护士愣了愣,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才能更好地回答小朋友的问题。

      不清楚丈夫因为什么原因而晕倒,也不知道去医院之后得在医院里待多久,薛宜问道:“可以让孩子去医院吗?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没人照顾。”

      “可以是可以,但是医院来往人多,存在诸多安全隐患,你能保证把孩子看好就行。”医生回复道。

      几番思量,医务人员最终同意让苍兰跟母亲一同陪同父亲前往医院进行救治。

      这也是苍兰出生以来第一次坐救护车。

      外面仍然下着大雪,道路积雪,许多车辆无法正常行驶,路上有环卫工正在清除积雪,街道和社区也启动了除雪车进行除雪工作。

      路面积雪打滑,救护车减慢了车速,却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医院行驶。

      半个小时后,救护车抵达了医院,一下车,医务人员便加快步伐,将父亲推进了急诊科的抢救室。

      “请家属在外面等候,有任何特殊情况发生医生会及时向你们通知。”

      抢救室的大门被紧紧关上。

      一道生死之门将完整的一家人阻隔开来。

      苍兰和薛宜呆呆地坐在抢救室外的座椅上,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苍兰也再一次来到了这个她不喜欢的地方。

      浓重的刺鼻消毒水味弥漫在走廊上,挥之不去。

      其间不断有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

      医生将一张又一张病危通知书交到薛宜手里:“病人现在的病情十分复杂,我们不敢保证抢救能否成功,也请你们家属一定做好心理准备。”

      谁都没有料想到男人的病情会越来越严重,薛宜紧握住黑色签字笔,含着眼泪,一次又一次颤抖着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爸身体一直不好,不允许我们生病,自己生病了也从来不说 ,如果我半夜起床看他一眼,或许就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薛宜掩面自责不已。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两个落寞的人坐在抢救室门外等待最后的宣判,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长到苍兰以为,仿佛已经经历了一个世纪。

      不知等了多久,医生打开抢救室的大门,用苍兰听不懂的医学专业用语无奈对薛宜说道:“太迟了,病人大面积脑出血,已经形成了脑疝,脑干持续受压,我们全力抢救也无能为力。”

      苍兰听不懂什么是脑出血,什么又是脑疝,但她知道父亲的身体里应该早早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而今晨那场看似普通的跌倒其实就是最后爆炸的表象。

      “你们进去看看他吧。”医生和护士默默给她们让出一条路。

      苍兰根本不敢往里面看。

      躺在抢救床上的男人,被白色盖被覆盖住整个身子和头部。

      ——那是她的父亲。

      父亲那双曾经多次使用暴力的手也无力地垂在床沿边。

      苍兰这才意识到,那个让她和母亲前半生一直生活在地底下卑微苟延残喘的父亲是真的走了,是真的不在了。

      太突然了。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让苍兰觉得,现在所经历的种种都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解脱还是哀叹,她拖着灌满铅石的步子迈进抢救室,站在父亲身旁,说道:“你呀,生性暴躁,害苦了我们一家人,一辈子也没有享受过好日子,才三十五岁,就这么没了……”

      母亲说着说着,眼泪便簌簌掉落下来。

      很奇怪。

      苍兰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不是她生性凉薄,她的确不喜欢父亲,但是现在她也完全讨厌不起来。

      倒春寒的落雪已经停了。

      父亲离世的事实已无法改变,苍兰和母亲落寞地坐在医院走廊上。

      “我们解脱了……”母亲仰面说道。

      过了许久,薛宜无力拿起手机一个一个拨通平时几乎不曾联系的亲属电话。

      “不可能吧?前段时间还好好的……”

      “太可惜了,孩子才十多岁……”

      “世事无常啊,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感到痛心啊……”

      “你们母女俩别太伤悲了,人还在医院吗?不要让遗体一直停在医院里,赶紧商量着把后事处理了吧……”

      ……

      有人震惊,有人惋惜,有人流泪,只有置身事外的人理性看待。

      经过反复商榷,最后,亲属们达成共识,联系了殡仪馆。

      等待殡仪车的过程中,不断有车祸伤或者其他病重患者被送入抢救室进行抢救。

      苍兰也终于明白,抢救室这个地方,存在一条无形的链条,连接着生与死。

      不一会儿,殡仪馆的人来了。

      身着素色服装的收殓师推着平车进入抢救室。

      ”快,快点,把衣服换上。”为首的收殓师说道。

      收殓师们快速脱下穿在父亲身上的衣服,又熟练给父亲换上事先准备好的寿衣,并简单整理了父亲的仪容。

      “这些衣服你们需要带回去吗?”收殓师将脱下来的衣服提在手里。

      薛宜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不需要了,丢了吧。”

      收殓师便把父亲的衣服裤子裹成一团丢进黑色垃圾桶,这时,一只绣有白色荷花图案的深蓝色荷包从衣服堆里滑了出来,掉落在了地上。

      “什么东西掉了?”其中一名收殓师说道。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另一名收殓师不小心把荷包踩在了脚下,“反正都要丢。”

      收殓师们快速利索将父亲的遗体装进装尸袋里包裹起来,然后搬运上平车,推出抢救室。

      “兰兰,你在医院里待着,不要跟着我去殡仪馆,等会儿会有人过来接你回家。”薛宜叮嘱道。

      殡仪馆的阴气太重,不想在苍兰童年的记忆里增添一道伤疤,薛宜决定自己一人前往殡仪馆送丈夫一程。

      “好……”苍兰点点头。

      看着母亲跟随收殓师推着父亲的遗体离开,苍兰小心翼翼把掉落在地上的荷包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层,握在手里。

      她本以为这只荷包会被父亲丢掉,也可能一直闲置在衣柜里,没想到,父亲竟一直带在身上。

      她盯着荷包看了许久,一瞬间,很多零散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里闪过。

      ——父亲拿起火钳点燃衣服的模样,父亲举起暴拳打在母亲身上凶狠的模样,父亲喝醉酒躺在床上颓靡的模样,父亲狠心把她抱上窗台的模样,父亲平日早出晚归疲惫的模样……

      记忆最后停留在送荷包的那天晚上。

      苍兰回想起之前她把荷包悄悄放在父亲床头,她躲在卧室门后偷看,透过门缝,她看见父亲脸上流下一滴剔透泪珠。

      现在,苍兰确信,父亲在那时是真的流泪了。

      霎时,心底五味杂陈,一种无法用言语诉说的巨大闷痛感压抑着她,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砸,苍兰看着渐渐推远的遗体,终于意识到,此次跟父亲一别,将会是永别。

      父亲的遗体已经被推上殡仪车,在车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她追着往前跑了两步,大喊了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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