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前尘》桃茉莉

44、吾妻

　　云飞翔打了吴谨一顿老拳后又回了院子，他要赶在吴谨来之前让曲蕊儿跟他回北京城，刚才一时嘴快说出了曲蕊儿下落，此刻心里甚是懊悔。
　　“小姐，现在外面太乱，能跑的都跑了，暂时还打听不到将军的下落，你先跟我回……”
　　话音戛然而止，片刻后，房里传出狼嗥般的哭声，哭声许久不散。
　　云飞翔将曲蕊儿带回了北京城。
　　用一辆落魄的马车。
　　映霞看到曲蕊儿后哭得几近昏厥，她不停厮打着云飞翔，“你把小姐还我！还给我！小姐跟你出去时还好端端的，现在人却没了！”
　　她哭倒在地，“……小姐还怀着身孕哪……”
　　云飞翔跪在地上一下下的扇自已耳光，“……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小姐……”他痛哭道，“……师傅让我照顾好小姐，我没做到……我对不起我师傅！”
　　正混乱间，一个面生的小兵被门房领进来，他一见云飞翔就喊，“快跟我去医院！少爷还在医院抢救……刘副官让我来通知小姐，小姐呢？“
　　“你说什么？！“云飞翔从地上弹起，揪住他衣领。
　　“……我说少爷还在医院抢救，刘副官让我来通知小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医院？“
　　云飞翔推开他像疯了一样往外跑，小兵追在后面，“你等等我，我带你去！“
　　曲湍桥没死。
　　是曲蕊儿送他的怀表救了他。
　　他胸前中了两枪，其中最致命的一处击中了口袋内的怀表，这个巧合令子弹偏离了些许方向，与心脏擦肩而过。
　　这块怀表还是他被曲父正式收养当日，当着众宾客的面曲蕊儿送给他的贺礼，他当时便收进内袋，从此再未离身。
　　正是这块从不离身的怀表救了他。

　　陷入昏迷的曲湍桥在自已的回忆里走了很久很久。
　　他想起了那天，父亲要正式收养他，曲蕊儿一路飞奔而来难以自抑的欢喜。
　　“……听着啊，刚才我爸说了，他要挑一个好日子——要正式的宴请宾客——要收你为曲家的养子！“
　　轰的一声，曲湍桥像被重击一拳，他知道曲蕊儿的喜悦，知道她定是欢喜极了，既如此，他也应该欢喜才对。
　　但他做不到。
　　最初的反应他来不及掩饰，几乎是一瞬间的反应，那是震惊和绝望，他只好第一时间看向了祖母，抹着泪的祖母又是喜悦又是心酸，然后望向他时，眼中的诧异电光火石，随后，便是明了。
　　祖母望着他，用慈悲至极的目光。
　　似是说，这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不可过于执着不可得之事。他明知祖母说不出如此文邹邹的话，却又无比清楚她想说的就是这个含义。
　　似乎过了很久。
　　又似乎很短的时间。
　　他回过头看曲蕊儿，笑着说，“太好了，以后我可以正大光明的叫你姐了。“
　　曲蕊儿笑得灿烂，像阳光，这阳光太烈，刺痛了他的眼。
　　于是他的泪再也没停过。

　　还有那天，晚饭后祖孙二人单独说话。
　　老太太窸窸窣窣扒出了一个小包袱，拿出一样东西递到了曲湍桥手里。
　　是一枚银制步摇，长长的银簪镶着块浑朴的玉石，石头不大，寥寥几笔雕成花瓣的模样，流苏下坠着颗小小的同样色泽的玉石，整枚步摇古朴简洁，载着岁月流逝的痕迹。
　　“这是我出嫁时陪嫁的首饰，当初就戴在我头上，这些年过来我宁可饿死也从没动过当它的念头……这是要留给你的，给你将来的媳妇……这是个念想，你拿着。“
　　“我拿着干啥，左右也不是我戴，你收着，等将来新媳妇过门儿时再给她。“曲湍桥要还给她，被祖母推了回来。
　　“小子！让你拿你就拿！我有我的盘算……为啥给你你知道不？你看这簪子值钱不？“
　　曲湍桥仔细打量，“银子不咋纯，玉也不通透，应该值不了几个钱。“
　　”对喽！不值钱，但我为啥死命护着？因为咱太穷，这是咱最金贵的念想……那你觉着蕊小姐她能入得了眼不？“
　　曲湍桥心里突的一跳，猛的抬头。
　　祖母冲他笑，眼里全是泪。“你是我亲孙子，你心里想啥我咋能不知道……你记挂着蕊小姐对不？但就像这簪子，对咱来说最金贵的东西在蕊小姐眼里可能连她一顿饭都顶不上……常话说门当户对，老祖宗的规矩那肯定都有道理，你俩相差太大……你就听奶的啊，拿着这簪子慢慢的去寻你配得上的人，你现下中意蕊小姐那是你还没见过其他姑娘，等你再长大些见到更多的姑娘，可能就遇着最喜欢的那人了。“
　　曲湍桥低着头，一言不发，良久才说了一句，“不会。“
　　气得祖母在他肩上拍了两巴掌，“不要犟！前儿蕊小姐来，说将军要收养你的事，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你觉得是断了你的念想，心里不甘，我倒觉着是天大的好事，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有了这层身份才能挣出一份功名来，那才是男子汉该干的事！至于这份心思，就该好好的藏起来……蕊小姐人美心肠好，好人有好报，将来也总会遇着她的世家良缘，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你即是她弟弟，就要时刻护她、敬她，让她一生安稳才是正经，旁的都不许想，知道不！”祖母再一次叮嘱他。
　　曲湍桥沉默，胸口起起伏伏，停了会他起身，“明天还要上学，我去睡了，奶也早点睡。“
　　说着抬脚走了。

　　他见到了吴谨，那个仰哥口中常来家里给曲蕊儿补课的人。
　　仰哥来找他玩时无意间说起吴谨，他顿时心慌不已，待陈仰走后再无心思看书训练，冲去澡堂彻底洗干净后马不停蹄的回了家。
　　他与吴谨擦肩而过。
　　她却并无特别，还嬉笑着问他怎的还特意洗了澡，他像被戳破心事般羞恼，待回了房又暗喜，还好，只是补课而已。
　　再次见到吴谨，他心里一窒。
　　只一眼他便知，她喜欢吴谨，这个认知让他慌乱，随后就是气恼。
　　她怎能……怎能喜欢一个认识才几日的人！
　　他和她吵了一架，醒过神来又懊悔不已，他取出祖母给他的簪子。
　　这步摇他只想送给一人。
　　她很喜欢，当下便戴在发髻上。
　　“好看吗？”她笑意盈盈。
　　“好看。”他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在营里的训练很苦，他不喜那些日本军官，曲父原不想让他跟着士兵一起训练，可他不愿，他知道因着父亲的缘故已有很多人心中不忿，因此更要处处拔尖才能令一众心服口服。
　　他也做到了，凭着过人的毅力和努力，得到了从顾问到军官再到士兵的一致认可，而高强度训练换来的，是他更加健壮的体格和意志。
　　训练中对她的思念是支撑他不断前进的动力。
　　他想起过年时见到她的喜悦和快乐，他太想她了！他的思念太多，多得快要藏不住，以至于忍不住抱了抱她，她惊讶他的身高，继而懊恼自已总不长个，他却觉得这样刚刚好，他抱住她时能完完整整的护住她，他不要她再受伤，他终于达成了幼时的夙愿。
　　他想起给父亲和自已送行那天，她戴着那只步摇站在晨光里，娉婷玉立、般般入画，她心里藏着担忧却又故作轻松的模样，她对他说，“战事无眼，平安第一，我等你回家来。”
　　可他却不敢回。
　　他得知了她的婚事，她终究还是要嫁给吴谨。
　　得偿所愿。
　　可他的伤心无人得见，父亲期间曾回家过几次，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他拒绝了，佛祖才知他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他怕见到她，他怕控制不住自已从眼中溢出来的心意，他怕他疯狂的嫉妒吓坏她。
　　不见了吧，至少这样的她是快乐的。

　　战起，一败再败。
　　他也曾怀疑过，究竟是天运在彼还是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被泄露。
　　云飞翔来寻，说他们的计划也许已被对方得知，他苦笑，事已即此事不由人，一切皆看天命了。
　　他让云飞翔保证无论如何也要带她离开这里，她不能有任何闪失。
　　等看到刘副官带着一群人冲进司令部时他才终于知晓，究竟是谁泄露了一切。
　　父亲暴怒，欲开枪却被击中右臂，他冷静拔枪击中了刘副官，随后便中弹倒地，他知道自已必死无疑，但他很高兴，他替父亲杀掉了这个叛徒。

　　“……湍桥……“
　　是曲蕊儿！
　　他向她跑去，她流着泪，“……我对不起你……“
　　他只是用力抱住她，用尽一生的期许。

　　从昏迷中醒来见到云飞翔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蕊儿在哪儿？“
　　云飞翔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却轻声道，“我知道，她死了。“
　　云飞翔不解。
　　他却笑了，“……我见到她了，她来了我梦里…………她说对不起我，是她的疏忽害死了我……后来又笑，说我没死真是太好了……真是个傻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跟小时候一样……“
　　他笑着，泪却涌出，“……她说她会来看我，我说我等她。“
　　云飞翔趴在师傅身上放声痛哭，他没见过意气风发的师傅这副模样，好像一夜之间所有的活人气全被抽走，再也不复往日的飞扬神采。
　　云飞翔的心疼得厉害。

　　曲湍桥伤还未好便坚持回了曲府，他亲手将曲蕊儿下葬，就葬在了曲府院内，他一推开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所有人都震惊了，有人试图劝他，但皆无果。
　　曲湍桥沉默不语，坚定的做完他要做的一切。
　　最后他立碑。
　　吾妻曲蕊儿之墓。
　　他抚着墓碑自语，“你戴了我的簪子就是我的妻，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你……你不会孤单，我会一直陪着你……每天都陪着你……“
　　映霞在他身后，泪流满面。
　　从此这座宅子再无人敢去。
　　他果真等了她一辈子，期间奶奶和春婶相继过世，被俘后一直被软禁的父亲也在寓所内被匪徒枪击后不治身亡，外间战乱饥荒不断，也有几次流匪闯入，但均被置于院内的一座坟冢和立于坟冢旁手持枪械的他惊走，再然后就是天翻地覆的变迁。
　　他没能见到他和曲蕊儿一直期望着的天地新颜，他死于23岁，他拒绝去医院，只是咳出的血越来越多，最后他被映霞扶着坐到坟边，他看映霞，“我死之后，劳烦你把我俩合葬了吧……“
　　映霞哭着点头。
　　“……其实你早该走的，平白耽误了这么些年，安顿好之后，你就走吧，我和蕊儿的所有财物都在我房内的箱子里，你都拿去，好好置座宅子，找个好人嫁了……“
　　他将头靠在碑上，“……我若能选，愿来世能出自富足之家，然后要早一点遇到你，这样就能早一些护住你……“
　　映霞跪在地上，“……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