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麓山决明子

6、霜降

　　2000年10月23日，霜降。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蛰虫咸俯，天气渐冷，开始有霜。

　　“皓辰，你运动会要跳高么？加油啊！”
　　“跳高？我什么时候报的？”
　　舒畅翻了个大白眼，还好老子不是体育委员，不然真能被你气得背过气去。

　　在舒畅的提醒之下，袁皓辰终于想起来，两个星期前某个昏睡的早自习，好像是有谁走过来问过他这事。大意是他占着这身高优势不去跳高太可惜之类的，他当时正睡得迷迷糊糊，也不记得答没答应。
　　“你要去练练么？”
　　“放心，不会垫底的。”
　　“我晕，你就没点集体荣誉感什么的？”
　　“这本来就是。运动本来是为了强身健体的，人类非要把它发展为竞技，多没意思！”
　　舒畅无语，“怎么每次到了你嘴里，好胜心就成了这么一件不堪的事情？”
　　袁皓辰扯了扯某人那已经鼓起来的腮帮子，“下午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你是不是要去练接力？”
　　“辰辰，你真好！”舒畅扑上来就是一个熊抱。袁皓辰推开他，一边抖落着满地的鸡皮疙瘩，一边却还要小心掩饰那一瞬间就红了的耳根。

　　省实虽说学习压力大，但作为全省的素质教育示范学校，校运会、文艺汇演之类的事情还是非常重视的。光是停课3天来办校运会这件气魄，就不是其他学校拿得出来。领导重视，下面的老师肯定也不敢怠慢，几轮宣传下来，整个校园里就满溢着一股热血青春的味道，每个班都恨不得把更快、更高、更强贴在黑板上。男生们更是摩拳擦掌，希望能借着校运会的东风一展雄姿，挥洒热血，如果再能顺便开启一段校园恋情那当然是，锦上添花再好不过。

　　舒畅他们到达操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火朝天的气势。
　　平时还显得挺空旷的操场这会儿挤满了人，练跑步的练跳远的，跨栏的砸铅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到体校来了。

　　舒畅报的是4X100，主要是过来练一下接棒。袁皓辰在操场的角落见着有高二的学生借了体育室的器材在练习跳高，便跑过去跟在后面练。
　　背跃起跳的瞬间，余光看到有个身影从跑道上嗖的一下就飞了过去。虽然只是这样仓促的一瞥，却还是一瞬间就确定了这人是舒畅。想不到他个子小小，跑起来还挺快。
　　其实所有的思想活动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只是这一念之间的走神也足够他脚勾到了跳杆，狠狠地砸在了垫子上。旁边有一学长，大概是田径队的在指导班上的同学。转头就拿他做反面典型，“看，这就是动作要领没记好。明明身子都过去了，怎么脚还能勾上。”
　　袁皓辰郁闷地龇牙，回瞪了学长一眼，揉着腰就一瘸一拐地往舒畅他们那边走去。

　　远远地看见舒畅正与别人争着什么，小脸蛋涨得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刚跑完步还是跟人争论搞成这样。
　　看着舒畅鼓着腮帮子咋咋呼呼的样子，袁皓辰就开始乐。好像最近一段时间都是这样，见着舒畅就莫名其妙的乐。常常笑得舒畅汗毛都能一根根倒立起来，然后袁皓辰就更乐呵了。

　　那几个小伙子正在练习传棒，有时候谁没接好，把棒子给弄掉了，就会互相推诿指责一番。但吵完了，还是会认认真真地继续练。
　　袁皓辰在一旁看着，进高中以来第一次，觉得这学校委实还不错。
　　不知什么时候，班上有几个女孩子也过来看他们练习了。袁皓辰敏感地发现，舒畅好像比刚才更卖力了一些。他把身旁的女孩逐个打量了一遍，发现其中一个短头发的女孩眼神有点躲闪，心下马上就明白了。

　　袁皓辰对女孩完全没有印象，只知道是自己班上的。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看上去很干练，很有味道。
　　他突然没了心情再看下去，没打招呼就一个人走了。

　　徐徐的秋风送来一阵清爽，袁皓辰一边无意识地蹬着单车，脑子里却乱得像一锅沸腾的白粥。他突然有点无厘头地想，这要是在动画里，现在脑子后面是不是就能冒出汩汩白烟出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想到他就会高兴，总是故意撩拨就为了看看他假装生气时的小包子脸，即使不说话，静静的坐在他身边也会觉得满足。袁皓辰甚至在文曲星里养了只叫舒小畅的电子宠物，每天定期给它喂食和挠痒痒，就为了看那只胖胖的小猫满地打滚的模样。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那次在山顶，吐槽完自己那不靠谱的父母，回头从他眼里读到的没来得及收敛的疼惜？明明是刻意给自己带了吃的，却总是故作为难感慨吃不完的拙劣演技？或者是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时那一瞬间的慌乱和无措？不，甚至比那更早。也许因为每天早上都能看到的温暖笑容，也许是上课睡觉被老师提问后课本上突然出现的标记，又也许是那张傻乎乎的就那么掉落在地上的作弊未遂证据……

　　故事里的每一段感情都有它的起承转合，却原来生活究竟不是小说。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总来得这么稀里糊涂，不期而至。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再没办法将视线移开。没人知道种子怎么埋下，也没注意到它何时生根萌芽。只是等它长成了苍天大树，却怎么都舍不得动手去拔了。

　　初中的时候，袁皓辰就已经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比如，比起女生，好像男孩子更容易引起自己的心悸。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那突如其来的怦然心动，某人的温柔却像蛛网一样不声不响就将自己缠住。
　　讽刺的是，自己这猎物却似乎并不是这只蜘蛛的捕猎对象。
　　16岁那年的秋天，袁皓辰明白了一件事，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里除了甜，还会发苦。

　　第二天早上，舒畅问他怎么昨天招呼都没打就先走了。
　　袁皓辰推说是自己突然胃痛，舒畅也就没再追问。原来胃痛果然是个好借口。

　　再然后，省实的校运会就开始了。
　　高一的跳高比赛在第一天。前面几杆，袁皓辰都凭着身高优势，像跨栏那样轻松地就跨了过去。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跳高这边逐渐围上来了很多女生，一开始只是高一的，后来连其他年级也有女生被吸引了过来。
　　等到袁皓辰也跳了两次背跃，剩下的就3个人了。
　　其实按照袁皓辰的计划，进了前三就很不错了。毕竟他本来就是抱着好玩的心态过来的。
　　可是远远地看见那个傻小子握着拳头冲自己挥舞，还是决定要认真一点对待。起码，不用再被那家伙指责自己没有集体荣誉感什么的。

　　助跑、起跳，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背部砸落在厚厚的垫子上，袁皓辰看了一眼上方，成功地过杆了。心里有点小小的高兴起来。
　　那个很高的男生这一轮没跳过去，最后剩下的就只是袁皓辰和田径队的一个男生。
　　尽管有努力，下一轮袁皓辰还是没能跳过去。最后还是拿了个第二名。
　　即使隔着大半个操场，他还是能感觉到舒畅脸上略为失望的表情。
　　可是当舒畅跑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雀跃的表情。“哇，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嘛，都没怎么练习就拿了个第二！”
　　袁皓辰很严肃地回答，“我刚有认真啊，你别又说我没集体荣誉感。”
　　舒畅噗地一下捶了他胸口，“认识你这么久，怎么可能连你是不是尽力都看不出来？”

　　第一天下来，7班战绩不错。在年级中总分排名第3。就连总是笑眯眯一脸淡定的班主任也跟着热血了起来。放学后破天荒的把全班同学留下来做了个动员，还嘱咐拉拉队把矿泉水瓶子装上小石头来助威。
　　“皓辰，你明天也把相机带过来吧。看看能不能给我们班拍几张好一点的相片，发到校刊上去。”
　　班主任的指示惹得全班一片哗然，女生眼中集体冒出了灿烂桃心，袁皓辰要给我们照相呢！明天一定要穿漂亮点过来！

　　因此，第二天的比赛，7班的女生集体争奇斗艳，百花齐放。倒也在另一个侧面激发了班上男生的斗志。所以班主任这次，也算歪打正着吧？

　　这是袁皓辰第一次把相机带到学校里面来，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好。，有胆子大一点又对摄影有点兴趣的人试着与他攀谈了几句，却意外地得到了友善的答复，开学这么长的时间，除了舒畅，袁皓辰给班上大部分的人的印象总是冷漠高傲的，突然变得这么好相与，倒是让很多人不习惯。
　　舒畅看了看围在袁皓辰身边的人，先是欣慰，但转念想到自己或许不再是皓辰唯一的朋友，又仿佛有了点不可言状的失落。他把这种心情描述给王帆听，结果招来不怀好意地嘲笑。“我听说很多母亲看到儿子长大都是这种心情，您这母爱真是光荣又伟大。”
　　舒畅一脚狠狠踹了过去，没再看皓辰，到操场边做准备活动去了。

　　因为没回头，也就不会看到，人群中那始终追随着自己的目光，状似无意，却那么执着，那么绵长。

　　天公不作美，头天夜里就一直在下雨，早上也还是飘着毛毛雨。跑道上有点湿，但比赛还是要继续的。
　　4X100一向是比较热闹的比赛，拉拉队也都集中了起来。7班的女生把装满小石子的矿泉水瓶摇起来，一下子就把其他班给比了下去，倒也有了点气势如虹的意思。
　　号令枪一响，就看一群男生如离弦之箭般飞跃了出去。7班本就在这个项目上雄心满志，跑最后一棒的刘欣可是田径队里专门练短跑的，前面3棒的实力也不弱。而且因为是接力赛，所以算集体分的时候比重也比其他项目的权重要高。这会儿连班主任的脸上都有了点紧张的表情。

　　袁皓辰接了班主任旨意，过来给选手们拍照，镜头却总是不经意间就晃到了舒畅的身上。
　　舒畅跑的是第3棒，第一棒跑出去之后，成绩不错，一直控制在前3名之内。舒畅一边原地蹦了几下，脸上又是紧张又是雀跃。
　　谁知道第二棒的状态不好，也不知怎么地就被甩到了第5的位置。舒畅的面部表情顿时变得着急起来，恨不得那接力棒能飞到自己手上来。

　　接棒，起跑。即使用高速快门，也无法捕捉到那些细微的表情。
　　可是袁皓辰就是用肉眼捕捉到了，舒畅眼中的焦急与斗志，以及平时很少见到的一丝凌厉。
　　眼看着追过了一个人，眼看着与第3名的差距越来越小。可是来不及，来不及，100米的距离实在太短。那边3班已经开始交接棒了，舒畅的眼睛好像突然又瞪大了一点，步子几乎迈到了极致。
　　哗——
　　所有的一切都被切割成了慢动作，舒畅抬腿，舒畅不小心绊了一下，舒畅往前扑倒，棒却在那一瞬间借着冲力送到了刘欣的手里。
　　卡擦——
　　镜头将这一刻定格为永恒，整个人摔倒在地上，手臂仍然努力地伸长着，棒已脱手却被刘欣捞起。而舒畅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刘欣不愧是田径队的种子选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袁皓辰有些敷衍地拍了几张照，视线却总是不经意地往舒畅那边瞟。
　　膝盖被蹭破了，流了点血，不过应该不严重。
　　7班赢了，他是那么的高兴，发自真心的激动着。哪怕只是旁人看着，也会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变得欢欣起来。

　　班上的同学正在把刘欣抛起来庆祝，舒畅在旁边傻乎乎地乐，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好像被冷落了。
　　“喂，你膝盖没事吧？我刚去医务室拿了红药水。跑个步都摔跤，真是没用啊你！”女孩子清亮的声音传来，袁皓辰猛地一震，是那天那个女孩。

　　世界突然变成了无声电影。只是隔了几米，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
　　女孩蹲下来给舒畅上药…
　　旁边的男生都在起哄…
　　那两个人的脸上便同时布上了赤霞的颜色…...

　　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安静，袁皓辰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乱了节奏。

　　放学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了。不知为什么，这天，舒畅和袁皓辰都没有飙车，就是缓缓地并行骑着。
　　“恩，那个，恩，还是算了。”舒畅支支吾吾地开口。
　　“有话就说。”袁皓辰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最初的清冷。
　　“呃，那个，你以前在X中的时候，有没有谈过？”
　　果然……袁皓辰在心里叹息，“没有。”
　　“哎，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搭。”舒畅大概是终于问了出来，也就索性不再害臊了，语气也跟着调侃起来。“喂，你长这么帅，一定很多女孩追的吧？你就从来没看上过谁？”
　　袁皓辰突然扭过头来，定定地凝视着他。很久之后，久到舒畅觉得对方肯定不会回答的时候，袁皓辰突然轻声地恩了一声。
　　“恩？你有喜欢的人？快快，让我看看什么人这么厉害把冰山融化鸟！”
　　袁皓辰不再看他，“你不认识的。”
　　“喂，什么人啊，带来瞧瞧嘛！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啊？”
　　袁皓辰又看了舒畅一眼，直看得舒畅心里发毛才等到答案。“他不知道我喜欢他。”
　　“你不是吧你？玩暗恋？连我都不如！那个，”舒畅突然又结巴起来，“我打算跟孙瑜表白。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啊？”
　　“不知道，没经验。”
　　“切！刚才白睿说，孙瑜肯定对我有意思。说实话吧，我也有这种感觉。其实我长得也不差啊，虽然矮了点但还在长嘛。”

　　“去吧。”袁皓辰突然微笑着看他。
　　“去？去什么？”
　　“不是说要去表白吗？去吧。”
　　“你真的觉得，呃，这样好么？”
　　“好。”对你，对我，这样已是最好。

　　他们在下一个路口分开，一个直行，一个转弯。
　　夕阳下，少年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终于在依依不舍中，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