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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元旦快乐 ...

  •   那是2016年7月,我在你家的楼下已经观察了好几天,想摸清你的作息。发现你这一个星期大概就出门两三次,那两三次出去也是去买将来几天的口粮。但高兴的是你给我的地址是对的,你的确住在这里。大概又等了几天,上天终于给我了一个机会。

      你住在顺义区,地处偏僻。我选了附近一家的电子工厂工作,每天在无尘车间做流水线工作十个小时,庆幸的是身份证只要满十六就行。在食堂吃清水白菜,住六人集体宿舍。每天下班我都会到你家楼下,幸运的话会看见你回家。我数着你上楼时一层层亮的楼灯,猜测你住几楼。

      从我刚到北京我就开始想我要怎么去接触你。你知不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听父母话的女孩。我妈到后来会在激烈争吵后把我的房门给锁上,因为我有一次大半夜跑出去,在公园里呆了一晚上。她说她脆弱的神经禁不起这样的挑战。我好像从小到大都不太听他们的话。就像这次独自来北京。

      那天晚上,你喝酒回来,我离你两米处就闻到你身上的酒气和烟味。我不敢上前,这毕竟不是演电视剧,夜晚和成年男性的气息无论哪一个都让我胆怯。我想朝你走去,心里又开始踌躇,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明天再说。

      你比我想象中的敏锐,又或者是老天实在想帮我一把,我看见你转过头,看了我几秒钟,用大人教育小孩的口吻说:“多晚了,快回家去。”语气和眼神清醒又镇定。

      我的血液直往脸上涌。忍住紧张和慌张,流利地背诵出我准备好的说辞,故意用家乡话带着哭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来北京打工的,然后一个人说打工要交中介费,要我明天去,然后我现在什么…”

      你皱着眉头,一点耐心都没有,但是礼貌原因,你还是听我说完,“他明天才能帮我找到工作,我不知道该去哪…”

      现在想起来,这么拙劣的谎言我居然也敢拿出来说。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不为所动,“你父母呢。”

      “他们还在家里…家里穷,我只好出来打工…”

      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似乎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一时间无语。我也偏偏站在你面前不走,心里发颤的厉害。而现在的我怎么也没有那种孤勇。

      你突然一笑,“你是想来我家?”我怕被拆穿,连忙摆上可怜的表情:“可以吗?我,我就呆一晚上,我坐着也可以睡着的…”

      你根本不吃这一套,一点也不客气,“你一个小女孩能不能有点意识?随便和男人回家?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能不能有点羞耻心?”

      其实你错了,这只是因为是你。我遇过很多骗子,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从来不听完陌生人讲完一句完整的话。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噤若寒蝉。

      你转身上楼,我一慌,不想放走这个机会,跟上前,“我…”,心跳激烈的都听得见,脑子里一片空白,却不知道怎么说,我实在不是一个能够即兴发挥很好的选手。

      你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要是敢你就上来。”

      我在黑暗的楼道中止不住地扬起嘴角。但是还是装模作样地“犹豫”一会,才跟你上楼。

      你不知道这不是一次偶然,也没机会知道了。

      你的家正如我所想,杂乱无章,到处透露出一个成年男人的困顿处境,一个走投无路的困兽,无神、疲累、懒惰。也许你有一天就是希望有人能在垃圾堆里发现你的尸体。

      之后我才知道,这段时间是你事业空窗期,你写的东西被人称作一团垃圾,想拍电影又无望,前女友不说一字离开,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激发你的尖锐与恶毒。但我知道你仍然怀有水波一样希望。

      你打开门,把旁边的啤酒瓶踢到更远的地方,你靠坐在堆满杂物的沙发上,在外卖盒堆满的茶几上准确拿起烟和打火机,闭上眼睛,眉头紧锁,开始深吸,就像坠入深海的人终于呼吸到空气一样。窗帘紧闭,屋子里昏暗与酸臭相交融,隔绝在我和你之间。

      我的确被震惊到了。但犹豫了一会,还是踏进来。我没有轻易相信别人的习惯,但从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完全相信你,相信你的决定,你不管外界对你的评价,完全地去理解,尊重并且仰慕你。

      没有戒备并达到甘愿洗脑的程度,这就是我的全部也是能给你的全部。

      你后来没说一句话,扔给我一张毯子,让我睡在沙发上,自己独自去房间。我做的太刻意了我承认,故意帮你打扫卫生来讨好你,这种做法其实让我羞耻,就像另有所谋一样。你一直拿不准用什么态度对我,你身陷囹圄,而我只是个无关的人,无论是友好还是冷漠都不值得,只好随时戴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面具。

      第二天晚上我又来了,方法拙劣但直接,死皮赖脸和不择手段与达到目的相比都不算什么。但你竟然连续两天都出去了,我蹲在你家门口到深夜。你回来看到我以后有点烦躁,还有些恼怒,但毕竟我只是个孩子,你也不好和我计较。我瞬间有点羞愧于自己的自私,根本没有考虑你的想法,只是为了满足我自身对你的好奇和喜欢。

      “你是不是就赖上我家了?”

      你比我想的更固执。

      羞耻和不知所措一路攀上我的脸颊。你站在我面前,我知道你在等着我自觉离开这里。就这样我们僵持,这一片的寂静都在凝视我,每一秒尊严和脸面都在提醒我。

      我问我自己:你就算留下来了他还会尊重你吗。

      就这么随便的一问就足够让我半途而废。我想,是的,我们已经不平等了。

      于是我如你所愿地起身跑了。

      *

      14年的时候,妈妈用崩溃的声音在电话里和爷爷诉苦。她想让爸爸感到羞耻,而我却为她羞耻。反复的伤口反复的揭开,反复的绝望反复的发泄,一切都在循环,但却什么也没解决。她大声诉说自己的委屈,撒泼般痛斥,恶毒的咒骂,一遍又一遍的发誓。

      从刚开始的尝试劝说到现在关房门提高音量听英语听力,也就这么熬过来了。那时我家没有楼房住,一楼是做生意的门面,全家就挤在二楼的货房中。夏天的时候空调并不好使,一直都没有修,倒吐热气还关门关窗,整个屋子就像个蒸笼,每晚睡觉都是煎熬。实在热的受不了的时候,就开一楼天花板的风扇,拼着椅子桌子木板,睡在上面。妈妈永远是那个睡木板的,而爸爸永远都是提前睡在桌子上的。每天我心里都有一股激烈尖锐酸楚的波浪冲刷胸膛,对认识的人依然下意识戴上面具,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的残缺。

      每天听着学校传颂的那些美好高贵的品德,一天天的绝望。于是我就拿我能让别人感到愉快的部分进行交换,像个自得其乐的小丑一样逗别人开怀大笑。直到自己都相信,我的确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

      后来我看到了你的文字,看完你写的第二句话我就把你的名字印在了我的心里。我根本无法解释也不想去解释,那种召唤般的力量,像神谕,像预言,一瞬间就把远在北京的你拉向了我。仿佛我在知道你之前我们就已经相识。你不需要去相信。

      你一点都不快乐,尖锐又冷漠,但你让我深信一个事实并有勇气去咒骂整个世界:You are all bullshit。我时常在想如果你有爱的话会不会好一点,没有人不需要爱啊。也是因为你,我痴迷于文字带给我的幻想、救赎和高潮。

      我给你写信,杳无回信。很正常。后来我模仿一个工作函给你发了合作邀请,不多久,你就把你的资料和地址寄来了。到现在我想到这点都想笑,拿一张纸就能骗一个穷途末路的人。那时百度上还没有你的词条,我对你的了解只是那作者简介的照片和两行话:H,男,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作家,导演。还有你的生日。

      *

      但是第三天我又来了。你拉开门的时候带起一阵风,瞬间席卷了我。

      “你能不能别在我家门前待着?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我…”我心一横,用力扒住你家的大门,抬头勇敢地仰头看你,眼泪不自主地掉下来:“我上次撒谎了,其实我是离家出走…我爸妈在闹离婚,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我,我不敢相信其他人,大哥哥,你就让我待一段时间吧,我不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的…”

      一帧帧画面在我眼前闪过,情绪瞬间就涌了上来,不受控制也不必刻意的,我低着头静静地掉眼泪,等待这一情绪崩塌的余韵过去。

      其实那时候,对你的执念没那么夸张。只是我习惯于付出有回报,决定了就一定要得到什么。这种不甘心可以驱动我干任何事。

      你沉默。后来你说那时候你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暴躁,时刻都在打压他,贬低他的男人。大概你后来也知道有了三次就会有第四次和无数次。你说:“你睡在客房。我的房间你绝对不能进去,其他随意,听到了?”

      我瞬间就笑了:“好!”我说了我的名字,“那哥哥你叫什么?”我明知故问。

      你语气平淡,嗓音是烟草长期袭掠的沙哑,缓缓地和我心里的声音重合,“H。”

      刚开始你非常不习惯,经常性忘掉我这么一个人,看到我会一瞬间愣怔,尤其是睡醒起来,眼神像绵羊一样无辜呆滞,没有侵略性,太让人心软了。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出来也不主动和我搭话,警惕又谨慎,我知道你是在努力无视我来维持以前的作息习惯。我八点去上班,晚上八点下班,而你除了洗漱,也只待在房间。你看,如果没人刻意的话,其实我们一天根本碰不了面。还有一次,你凌晨才回来,而我以为你一直在房间,从此以后我回来,一定要敲你的门确定你在。

      我有时会坐在沙发上,数着瓷砖,放弃去打扰你的冲动。听见你的开门声则数着自己激烈的心跳。你要知道,人没有一点幻觉是根本活不下去的。有时我独自看电视,故意放很大声响,如果你出来,就会乘机邀请你一起看,你也总是故作犹豫地拒绝我,“不用了,我很忙。”反反复复,好像我们总是演同一个剧本一样。

      有一天下雨,我将近十点才回来。打开门客厅里照常一片漆黑,下一秒就看到你靠在沙发上,平静地对上我的眼神。你努力用教训小孩口吻说:“以后最晚九点半回来。迟一秒我就锁门。”我愣了两秒,然后点点头,把伞撑开,晾在阳台,回头去卫生间,路过餐桌,意外地看到桌上有一大袋肯德基外卖。我顿了顿,想开口问,又吞了下去。你的声音适当地在后面响起,有点无奈:“给你买的。”我回头,神情迷惑,“啊?”

      你站起来走过来,身形有点摇摆。你将近一米九,但是由于长期伏案和困顿的生活,身形驼背又虚弱。你在餐桌旁边坐下,脸上的轮廓因为神情欣喜而变得柔和,眼睛里盛着一汪粼粼发光的湖泊,我披着淋湿的头发,抬头呆呆地和你对视。

      你开口:“我有电影拍了。”

      “想来想去,竟然没有人可以分享,只好和你一起庆祝。”

      我发自心底地为你开心,惊喜地说,“这么厉害,看来一个著名的导演就要崛起了——”

      你不置可否,表情张扬又放肆,一点也不谦虚。你给自己拿了一瓶啤酒,递我一罐可乐,“你喝这个。”

      你三杯啤酒下肚,就有点敞开了,话也多了起来,挑起话题,“你家哪的?”

      “安徽。”

      “哦,那是有点远啊。”

      “那你呢。”

      “山东济南。”

      原来酒精就可以让你放松,我在心里发笑。

      你又说你的家乡,你的学校,一个趣事,“…哈哈哈,我不是比一般的同届生大四岁吗,有次我胡子没刮就去上课,进到教室里后还有人叫我教授,还请教我的作品,哈哈哈,这群蠢货。”

      “为什么会大四岁?”

      你毫不在乎,“因为高考了四次啊。”

      我不厚道地咧了嘴角,你在对面瞪着我,“笑什么笑。”

      我哈哈大笑。

      聊到后来,我笑嘻嘻地问你:“以后走投无路可以来北京继续投靠你吗,H大导演?”

      “行啊。你考到北京来。”

      …

      *

      我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至少你没有以前那样刻意不见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开始准备电影事宜,从房间里走出来,每□□气蓬勃地出门,谈事情要到半夜,整个人都很有精神。一切都开始慢慢变好。有一天,我竟然在电视上看到了你,你去领一个台湾电影小说首奖,穿的衣服依然是黑白灰,头发用皮筋扎起来,全程宠辱不惊,只是客气、礼貌和谦逊。

      我拉着你看电视,十分惊奇地用手指着:“你什么时候去的?”

      “这是重播。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你翻了个白眼,“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得了吧。你的笑都溢出来了。

      有时候我们会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你和我说大卫-林奇、莱奥-卡拉克斯,给我讲解每一个画面镜头是怎么拍的,要体现的是什么,他们各自的荒诞讽刺寓意。我也经常会问一些傻问题来逗你发笑。你经常会鄙夷我的文学素养,从书柜上拿几本书给我。

      到现在我都能回想出你房间中物品的摆放位置。尽管你的生活很随意,但有关工作方面一丝不苟,有条不紊。

      我一个人看《The Big Blue》。曾经一直幻想过沉堕于一片寂静蔚蓝的大海,没有声音,一道道敞亮的光线射进海里,窒息,寂寞冷清,独自上游,空无一物。电影里的杰克也是,他幻想自己不再属于人类社会,要像一个海豚一样生活。我反而感觉这种带有黑暗阴影的男人,自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我侧头拿餐巾纸擦眼泪的时候,看到你站在旁边的阴影里。

      我有时候问你:“你在学校没有拍过一些小短片吗?肯定有吧,我要看——给我看看嘛。”

      “记不清楚了。”你故作镇定地说,但我能感觉你的害羞。最后你终于在我反复请求下“不情愿”地在手机上翻出你以前拍的片子,强硬地说:“拍的不好,好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是和别人合拍的…”

      我笑嘻嘻,“都拍电影的人了还这么不好意思?”然后又立马照例服软,“是我的错,你没有不好意思,H导演。”就是想让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已经不能再深想了。过去能那么快乐,是因为完全不用为未来负责。

      你推荐给我一个你很喜欢的美国动画,《Rick and Morty》,那时候还是第一季,我和你经常因为Rick的怪诞和不合理捧腹大笑,喜欢其中诡异的思想。而现在已经出到第四季了,Rick还依然顽强地带着Morty去冒险,整个世界依然在嘲讽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看过你手臂上的刀痕和烫伤的痕迹。震惊过后是不知所措,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你把自己独自关在小黑屋,连一个门缝都不露出来,不让任何人接触你,想自己解决所有事。我的确什么也帮不到你。我能帮助你什么呢。

      你发现你很烦躁,但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问题,所有人的生活都很苦,我们告诉自己this is not a big deal。的确,什么事情过去之后都是不值一提的,所以现在我们不必在乎。可是如果这一切都不需要在乎,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不知道你影响了我多少,事实就是这样,连痛苦都不是你一个人独有的,我们根本谁都不是。就像以前我发现什么新奇值得快乐的,可是不久后就像从来没有拥有过般地忘记了。你说,我很失望,我不能说,我也是,因为你并不需要我和你情感共通,换句话说,就算我和你情感相通,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我们都是难以卸下自己孤独的人,孤独不仅是盔甲也是财富,褪下来一无所有,总好过拥有着取暖。

      *

      那天你异常沉默又异常暴躁。我在阳台上浇花,你猛地开门进来,又迅速地走进卧室,关门的时候几乎是摔上的。然后我就听见房间里猛烈的摔打声,听起来你正在破坏你房里的一切。我的确害怕,所以我犹豫了许久,才敲响你的门。然后你打开门,冰冷地看着我,一瞬间变得很陌生,眼里却像在风中熄灭的烛火那样绝望。你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声音不大,但其中的嫌恶和厌烦很明显。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然后你出了门,我瞬间明白这个举动的意思——你不想和我呆在同一个地方。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会,走进你的卧室。你有满面墙的书,现在很多都被凌乱扔在地上。我一本一本的捡起来。桌子本来还有你画分镜的画纸,写作的稿纸,现在都散落在地上,我全部帮你捡起来,帮你打扫好房间。没办法,现在你身边只有我,因此只有我来承担你的暴躁和极端。

      后来我才知道,电影被签约之后,你尝试重新联系你的前女友,结果她说:你恶心不恶心。

      这件事情我们谁都没提,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

      有一天晚上你带我出去吃饭。到了才发现,这不是一般的饭局,而是电影开拍前的聚餐,制片人、演员都在。我有些惊慌,低着头问你,“你怎么能带我来?”

      你轻描淡写,“吃个饭而已。反正制片人出钱。”我忍不住笑了。

      然后我看到pyc也来了。我惊讶了,“pyc也演你电影?”

      你无语地瞥我一眼,“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果然只能注意到这种帅气的小鲜肉,真正有爆发力的演员却不认识。”

      我不服,“pyc没有爆发力你会选他来吗?”

      “那不一样,”你辩驳道,“每个演员所表达的人物都有其局限性,所表达的东西不一样,这些特性都是可以相互弥补,我是指很多观众对蕴含力量的演员不敏感。”

      我完全不管:“帮忙要个签名照呗,哥?”

      你一脸对牛弹琴,嘲弄又鄙夷:“…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我心里多少有些害怕,却努力克制自己不表现出来,吃来吃去也就吃前面几道菜,他们说的话也多是祝愿合作愉快拍摄顺利这些场面话。

      有时抬头观察,对面有个学舞蹈的女孩,大概也就比我大几岁,但是她很从容有礼,气质温婉,让人很舒服。她察觉我的目光,朝我友好地笑了笑,我顺势垂下眼吃菜。

      有一个女人来向你敬酒,她的衣着很随和,谈笑有度,但从她的眼神看这个人完全不简单。她也在盯着我,我只好朝她笑笑。她笑着问你:“师兄,这个小姑娘是——”,但她的眼神完全没有笑意。尽管我读过一些小说,可在现实中真的碰到这种笑里藏刀的人,心里依然有点发毛。

      你仿佛也觉得一时间很难说清楚,又没必要扯谎,想了想,“来蹭饭的。”

      吃完饭后,她主动要开车送我们回去,你同意了。

      到家的时候,她很惊讶地问你,“你们住在一起?”

      你疑惑:“我刚刚是没说吗?”

      一时车里无话。我假装在看车窗外面的景色,没有扭头。我能感觉她在从后视镜里盯着我。怎么回事,难道她是你前女友吗。我无奈地想,虽然她显然不是,你这么放松。

      到了之后我立马从车里下来,等着你和她寒暄完一起上楼。没想到她主动提出要去上面喝杯茶。你说,“我家没茶。水还要现烧。”没想到你还有一点开玩笑的天赋,但后来还是同意了。

      很明显她是上来审视我们之间关系的,但我觉得这完全多余。

      我主动去厨房烧开水。心里烦躁,仿佛秘密被赤裸裸地袒露在别人面前,尽管什么都没有,但你知道女人的天赋就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下结论。幸好在这些静默的空间陪伴我的都只是无形的眼睛,它们道不出我的心底事。

      我端水出去的时候发现你们坐在沙发上,她正拿着你的一幅画和你讨论,茶几上还有其他几幅画。我也下意识去看。坐在外面的她突然一抻腿,我没反应过来,幸好手端的稳,只是撒了几滴在手上。一瞬间九十九摄氏度的温度让我痛的想直接撒手。又想到下方是你的画,忍着一声没吭把水放到茶几的另一边。

      她说:“你这么突然过来,我没反应过来——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有时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别人只要对我稍微客气一点,我就完全不好意思让别人尴尬,因此我也只好摆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没事没事。”

      但她的脸色竟然一下变了,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装什么装。

      你突然站起来,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么晚了,夏声你先回去吧。”

      “啊,那剧本…”

      “再说。”你明显有点不耐烦。她好像也习惯你的脾气,皱着眉头看了我几眼拿包走了。我被这个至少大我十岁的女人整的没脾气。

      “手没事?我看看。”

      我远远地给他看一眼,“没事,就是有一点红。我皮厚。”

      你抓过来看了几秒才放手。然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经常随手就拿画来盖方便面。你没必要在意那几张纸。”

      我反应过来受宠若惊地说:“好的。”

      没想到你下一句突然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没多久…”

      “具体是多久?”

      “…大概不到一个月。”

      “好。”

      *

      15年的夏天,奶奶去世。我安慰爷爷,小叔过来说:“少说一点,再引得老爷子伤心。”一年后,爷爷也走了。听说他走的时候还给自己煮了一碗饺子。我们连夜赶来,很多东西像棺材灵柩寿衣要第二天才能送上来,因此爷爷只能躺在侧屋的地上,身上从头到脚盖着白布。母亲已经上前哭灵。灵棚也盖好了,父亲和三个叔叔则在屋外坐着。头七,各个亲戚子孙后辈赶来,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的石子地上,受着烈日与蚊虫,听着阴阳先生一边敲着木鱼声响的物什,一边用悠扬的声音报家族中各个子孙后代的亲缘关系。然后大哭。反反复复跪几天。

      我从小生活在城市,与他们并不熟络。正因为如此,每当回想他们待我的一分好时,我便觉得羞愧难当,不配做他们的儿孙,在他们去世的时候,连自己的感情都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这不算冷静,这是冷漠。同时我也会缺少和自己祖辈呆在一起珍贵的经历,我觉得遗憾,总是为当时的自己感到抱歉。你说感情的伤口是可以愈合的吗,我倒觉得,它是以怎样的形状从心上挖去,它就会一直以这样的形状存在,不会有代替品去填充。

      后来分家产时,说来也好笑,人的胜负心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被激发,当沉默变成了懦弱,咄咄逼人就会成就胜利,当你反抗时,你也就会不小心变得咄咄逼人。大概总是生活在感到羞耻的环境中,就不愿意争抢,或者其实是没有那种力量去解决问题。

      家产还剩一些现金和房契的归属权。大家都忙着搬空房子,翻天覆地的找,谁拿到就属于谁,瞬间混乱一片。这变成一种心意暗合的行为,只不过强盗心理是统一的法则。没有明面上的商议都很容易推翻,自有人打着正义的幌子去调节要求公开平分,于是以说理为外表的争吵开始。

      母亲再也忍不了父亲的软弱,爷爷奶奶去世,也不再有一个合适的人能让父亲感到难堪。我能明白一个长期忍耐的中年女人的无力委屈,在濒临崩溃前的奋力挣扎,于是我在更大规模的争吵爆发时独自逃走,支了一笔钱,告诉他们我提前回家补课,然后来到北京。

      我的青春期时相反并不迷茫,而是偏执坚硬的可怕。我从不被人轻易说服,喜欢辩驳,和大人的说理如出一辙,相信自己掌握到的是绝对真理。但那也是个神奇的时期,任何事情我都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竟然比现在都要清楚明白自己的任务。仿似身处一片云雾中,看不到现实世界,感情也被封住,完全无动于衷。

      *

      你不爱学习,三次高考的文化课成绩都过不了线。你父亲再也受不了你,把你随便送到本省一所传媒大学,母亲则流着泪偷偷摸摸地给你塞钱。你去了,越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垃圾。学校不在乎老师,老师不在乎学生,学生不在乎自己。你去隔壁宿舍借扫把,你看到一片腐朽潮湿的坟地。昏天暗地,所有人目光无神地躺在床上玩手机,对外界麻木,充耳不闻,地上充斥着垃圾和装满尿液的塑料瓶。

      你感到绝望。

      学校处于尚未开发的郊区,地上还存在着多个赤裸的大坑,像一张张呐喊的嘴巴。你在一片地上栽种花,结果被别的同学踩坏了。你无意中在一块石头下找到一副藏宝图,信以为真,拿着铲子和通知其他人一起挖地寻找黄金。我知道你只是需要一个寄托,需要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周围有几个村庄,你们会时不时就去‘借’工具。有一次你捡到一只受伤的刺猬,它看着你的目光让你心疼。你执意要把它养在宿舍,由于它古怪的气味,你的舍友和你大吵一架,于是你只好抱着它去外面待了一夜。

      所以你是不是一直都有收养无家可归生物的习惯?

      你发现这些都救不了你。于是你顶着父亲愤怒的眼神,回到家准备进行第四次高考。到北京后,到新的大学后,你以为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改变了,你以为你不一样了,你以为你会变得更好。很快你就发现,什么都没改变,北京的人没有更高尚,北影里的人也没有更独特,很多人还自以为比别人看得远。你学会不再随便期待。

      你喜欢电影也是因为它带你的完全不同的世界,不管是喜悦、害怕、高尚、肮脏,你能构造出另一个更加敏感的世界来,把你真正想表达的藏在这些道不明的细节里,时刻准备给人致命一击。你更欣赏的是事件之间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就像白茫茫刺眼的阳光,就像你荒废虚度的时光。

      你说你整个青春一直都很焦虑挫败,感受不到什么美好。但你的作品里对美好的东西充满执念。

      在你的呈现的世界里,没有标准,没有绝对,没有非做不可,你赋予每个角色自由,甚至你自己都不自由,你赋予他们思考评判的能力,甚至你自己都没有这个权利。你要承认,你拍电影是想弥补你的缺陷,成为你自己的警醒钟,把这个世界都打碎,对所有人咆哮。

      你一直说你已经失望透顶,可你明显还怀抱着温暖的希望。你还在坚持。就算被冠上怪异的标签,你依然在认真做电影。要毕业时,你同时申请导演系和影视技术系的资金,都通过了。而后你拍了六个短片,你非常喜欢的四个艺术片落选,另外两个商业片反而被选中。有人看中你的才华,准备给你投资拍狗血的恐怖电影,还要求加床戏。你拒绝投资方的邀约。你选择了与众多青年导演一样的道路。

      等待。

      *

      完全清醒后,发现我在撒谎,一个月后,母亲才暴怒地打电话来。这说明,这一个月,他们处于混乱中,完全没有想到他人。这也许会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我们家这很正常。

      “你怎么能撒谎一个人突然跑到北京?你胆还真大,你是不是要像你爸一样把我气死?既然你们一个两个都不听话就全给我滚!”

      她在电话里突然就哭了:“你们是不是要逼疯我!都不想过日子你也干脆别回来了,回来了也直接开煤气罐全家一起死好了!你爷爷刚死,你爸那样,我还以为你能懂事一点…”

      我静默地承受母亲的怒火。答应她最迟一个星期回家。

      *

      很多东西并没有写的这样简单,可是我并不想再去回忆当时的细节。我喜欢半途而废,任何一件小事就能让我放弃,有勇无谋,这次也不外乎以同样的结局收场。

      你有时候会惊奇于我能应和上你的下句话,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把你的小说全部看完,忍不住自己一颗被你刮目相看的虚荣心来应和你而已。

      你有一次突然说我对电影有一定的感知天赋。你相不相信,其实我只是对你有感知天赋,知道你在意的是什么,知道你濒临绝望还是心存美好。但我不会说的,因为你也不会相信,你只相信你的电影。虽然那时我心里已经高兴疯了。

      “怎么了,是想收我当徒弟吗?”

      你冷哼了一声,竟然没有嘲讽,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我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你考到北京来不就行了。”

      我看着你。你恼怒:“不愿意就算了。”

      我准备拒绝你,因为我没你那么坚强,我无力抗争,电影只会让我更难堪。但我只是开玩笑地说:“我就是怕我考不上嘛。”

      你完全没听出这是拒绝。“要是我出名了可以给你推荐,让你艺考很容易过的,其他只要过线就行。”

      我含糊地答应了。可是后来是你食言了。也许你根本觉得这不重要。

      我和你说我要走的日子,你主动提出帮我订机票,我说不用。你为此还有点不满意。

      临走前一天,我在窗户外看到你从夏声的车子上下来,她下车特地抱了你,你也没拒绝。回来后你的沉默里夹杂着烦躁,但你是不会和我说为什么的。

      我临时买了一个背包,把东西全部收拾好。我怕你嫌我麻烦,不敢占据你家太多空间,因此东西不是很多。你看了我一会,把《光荣与梦想》递给我,顺便嘱咐我要好好看。

      很多人可以和你讨论大卫,莱奥,而我连他们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不知怎么我突然很生气又很难过,这些情绪都很没有理由,能够支撑存在的时间也很短暂,但这已经足够让我对你说:“我不需要。”

      你看了我一会,什么也没说,后来进了房间。大概也无所谓和我计较。

      *

      回来之后,继续有规律的高中生活。

      我给你发消息,你有时候完全不回。我找话题问你电影拍好了吗,你回答得飘忽不定,态度含糊。我以为你故意敷衍我,加上学业紧张,父母看管严格,我也就渐渐不给你发消息,性格也一天一天变得更加沉默。

      但我心里还想着要去北京,不敢有一刻耽误学习。到了元旦,也没有过节的特殊感觉,越是应该热闹的时候,越觉得气氛萧瑟,大概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真切的拥有什么。我给你发:新年快乐。你没回。

      时常想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想清楚了也不愿意放弃,不放弃也没有结果。我把你的小说又看了一遍,为了这份清净,不愿随意和他人讨论。

      你偏爱北方,在茫茫平原中徐行,苍凉又寒冷,如同你的文字,冷静的陈述、讽刺的诙谐,想放弃自己的天真去对抗生活,去扫射一切,可一个人的善良和乐观怎么隐藏的了呢。

      9月的时候,你突然发短信过来:一念之愚,千里之哀。

      我问你怎么了。

      你说:没什么,就是看到一句很感慨的话。

      我不想拖延了,让我们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2017年10月12日,你在楼梯的把手上吊死了你自己,而后葬在北京。

      显然楼梯间并不是一个适合上吊的地方,但你硬是吊死了自己,完全没有后悔。被发现时你的猫还在你脚边晃悠。

      我是两个月后才知道。那段时间,另一个青年文艺工作者因压迫自杀,你的事情被重提,名字被列在长长的名单中,但热度很快就被压下去,无人问津。

      我翻你的微博,在9月的时候,你说:“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一个问题,电影是什么?电影就是——屈辱、绝望、无力,并使人像笑话一样。”

      你终于决定放弃。

      你认清真相,拒绝让任何人消解你。而我们大多数人,都是仍然心存幻想,对真相避而不见。你太认真了,太纯净了,该羞愧的不是你。

      你想要一个陪伴你积极面对生活的存在,于是你养了一只猫。

      我从别人的叙述里知道,你的剧本开始参加了一个青年影展的创投单位,仅靠剧本就让人印象深刻,在四百多个剧本中脱颖而出,还得到了著名导演W的认可,并和他的公司签约。当时还有另一家公司对你提出邀约,但W对你说他们很尊重也很欣赏文艺类电影,是认认真真拍电影的,愿意给你指导投资。你答应了他,于是你的第一部电影开拍。

      你在微博上写道,这两年来,写了两本书,拍了一部电影,版权稿费两万元,电影一分钱没有。

      你的电影预算五十万,你只用了三十多万把它拍完。拍摄场地很多都是蹭的,有一个场景在车站,工作人员赶你们走,你把摄像机藏着怀里也就这样拍完了。电影时长4个小时。W不满意,好言相劝,希望你删减到两个小时,你觉得内容完整,删无可删,砍到3小时50分钟就又交上去。W依然不满意,但你依然坚持你自己。

      他在微信里骂你:“那个长版本很糟很烂。明白了吗?我是专业的,也是监制,也是投资人,我的声望也更不希望看到废了那么多心血的东西如此之烂。我要脸。”

      “但可怕的是你如此贪恋不自知。表达的东西?你以为别人是傻逼看不出你那要表达的肤浅的东西?冲着空气骂这个世界多少操蛋这种笑掉大牙的表达?”

      “关于你的混乱,真的建议你去医生那看看。已经应该是病理性的了,要注意。”

      你和你的电影被骂的一文不值,和W彻底闹掰。

      最后,你的制片方解雇了你,剥夺了你导演署名权,提出要你拿出350万来买自己电影的版权。你没有拿到一分钱,也不能拿你的电影去参展,穷困潦倒,无钱还贷,在微博上嘲讽连一个主播赚的钱都比你多。

      你的香烟你的酒你的猫能帮你摆脱暂时的混沌和虚弱,但终究救不了你。

      你说:这两年来,写了两本书,拍了一部电影,版权稿费两万元,电影一分钱没有。如今身无分文,还要攒钱买自己电影的版权,还不如贩毒。竟然还有人说你运气怎么这么好。CTMD。一念之愚,千里之哀。哀也没鸡毛用。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信,长大了信什么都没用。

      你觉得自己是废人,开始用打游戏来逃避,然后用酗酒,最后空茫,面对墙壁呆坐一整天。话却用玩笑的方式讲。

      2018年2月,你的第一部电影,也是唯一一部电影,没砍一刀,获得了柏林电影节上的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最佳处女作奖。11月,又斩获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大奖。你曾在微博上说一切都改变不了了,生活中没什么好的,你自杀的前几天你还在写剧本,你对你的朋友反复地说:我不行了,我写得好想死。我好想死。

      你会惋惜吗?我看着天空想,你应该早就不在乎了,也无所谓得不得奖了。

      2019年11月,你的电影全国公映。

      电影上映后,你的微博瞬间涨了很多粉丝,很多人在底下评论:关注你的第一天,才知道你已经去世很久了,原来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导演。很多人嚷嚷着为你打抱不平,有些人去骂W,有些人写天妒英才之类的悼念,过了一段时间,事情又寥寥无闻,被骂的人依然顺风顺水,参展得奖。

      所有的事情就像一场迅猛的海啸,刚开始嘈杂又热闹,混乱又搞笑,但海啸过去,没人记得他们昨天想了什么,通常睡了一觉就忘了差不多了。

      你在三年的时间打了2000局LOL,你说打2000局LOL的时间可以让你写完5本长篇小说或者5本剧本,可是,那三年中LOL才是你唯一快乐的时光。

      18年,我考上北方一所大学,若无其事地开始大学生活。生活的惯性,很难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有所转移,很难因为发一场梦而伤筋动骨。而北京,我是再难踏足。也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快乐了。

      11月的时候,我还是去看了电影。

      “动物园里有头大象,就坐在那,别人给它吃的,拿叉子扎它,它也不理。”

      “我得去看看它为什么坐在那,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中最大的问题了。”

      他们看着画面,而我却在幻想着镜头背后的你拿着相机的脸,一定是严肃认真的模样。在很多无关者的眼里,你只不过又是一个因为过于固执不知变通而想不开的案例,一具过度弄艺术脱离实际被冲到现实墓碑上的尸体。

      他们被停在公路上,开始在黑暗的荒原里踢毽子。

      我看着他们。在两年之后漆黑的电影院里,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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