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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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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易的确不算是在说假话。
春夏秋冬轮转六次,日升月落两千有余,这么些光景——“到处走走,到处看看。”山川河流,北边南边,世界是无限大的。
温知和听了还挺羡慕,喝着可乐,不断追问他各种细节。窗外的雨绵绵密密,借着话语,他所见过的世界也在她脑海中铺展开来。无数条经纬线编织成的旅途,万千种颜色,数不尽的声音。
他说话的语气很寻常,很难找到一般人分享异域见闻时的兴奋欢欣。仿佛那些故事也不过是过去的事件集合,如同翻阅过的书,页面泛了黄,过了就过了。
他说着那些故事的时候,故事里的人依稀就在眼前,很近。可说故事的人却很远。
温知和想,的确,组成眼前这个人的绝大部分过往,都和她没有关系。半生的岁月里他走过大半个世界,而她不过是里面很小的一个点。
她一直问,一直听,到后来,连易说,“只听我说不觉得乏味吗?”
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有一阵没一阵地敲,静静地没声响。一旁的食物早就凉了,连纸包都没开过。好像他人虽然坐在这里,却和店里的东西并未真正产生交集。
温知和道,“你讲得挺好的。”
“我想听你讲讲。”
“我?我才是乏味啦,”她吸了吸吸管,底下发出一阵咕咚咚的声响,可乐杯空了,“一直按部就班而已。”
连易很自然地把他手边那杯没动过的可乐推过来,满满当当的,在桌上留下淡淡的水迹。温知和道了谢。
“不客气。我挺想听听按部就班的生活的。”
“好吧,从什么时候讲起?”
“从小吧。”
“从小啊?那不就是……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然后再读个研……”温知和一面随口说着,一面把刚才用的吸管插进新的可乐杯里,“想想也挺吓人的,光读书都将近二十年……”
“最喜欢哪个阶段?”
“大学吧,因为最自由。没有上不完的早自习,没有中高考的压力,我不急着本科毕业就工作所以也不卷实习,每天就上上课,看看书,偶尔约同学出去玩。”
如此惬意的生活并非普天之下的常态。她天生聪颖,成绩优异,父母宠着,生活费给得绰绰有余,一路上遇见的老师同学也都是很好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幸运儿,认真且细致地度过每一天,是对这种天赐的幸运最好的感恩。
话匣子打开了。
所谓“我才是乏味”不过是自谦用语,她的生活烟火气十足。家里,学校里,永远有趣事。一个个认识的人,一桩桩故事,连成一张名为生活的网,五彩斑斓,且安然平稳。
他慢慢地问,她细细地答,闲聊如同新摘下的茶叶,伴着一窗之隔的江南雨水,沏成了一壶茶。茶香里是她的人生。像这么样挑着捡着给他讲一遍,她好像也就把路又走了一遍。
时间慢慢地流,天色暗下去。
温知和可乐喝得太多,中途去了一次洗手间。返身回来的时候,麦当劳里的景象像一张挪远了的画,一切尽收眼底。
临近饭点,人变多了,一半多的客桌坐了人。有带孩子的一家人,有三五聚起来的中学生,也有独自一人的白领,各有各的话,各有各的声音。
那么多人里,连易是最显眼的那个。他靠在窗边,想着什么,丝丝雨线从窗玻璃的另一面倾斜着滑下去,依稀反射着城市街景的光亮。
赤红色的破损耳钉在他左耳下,如同一抹血。这么多年过去,它依然是他的标志物。
她脑海中浮现起一幅幅模糊的儿童彩画。大熊星座号上的孩子们画他,火柴人,卡通人,场景雨画风各异,不变的是耳朵下的一点赤色。
她想起他曾把它取下来,说要送给她。
……那已经是那么遥远的事了。
遥远到也许另一个当事人早已忘记。
温知和不动声色地走回去,拉开椅子坐下,重新拾起刚才的话题。他们谈论着各自的生活,如同一本书遇上另一本书,交换了几行内容。
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了。
从麦当劳出去的时候,天刚彻底黑下来,雨小了不少,变得淅淅沥沥的。温知和把装伞的塑料袋子撕碎了,把伞取出来,撑开。几个小时前,伞是连易装进袋子里的。要说她身上还有什么与他有关,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个袋子了。
她把它丢进垃圾桶。
也许很多东西没必要追究意义。它不过是一个塑料袋而已。
连易看了看腕上的表。“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地铁站很近的。”
她指了指马路对面不远处偌大一个在雨夜里亮着光的“M”标志。
新建的淮市地铁七号线,回她家小区相当方便,直达不需要换乘。
连易看过去,似乎起了点兴趣,“我还没有坐过淮市的地铁。那个时候……”他顿了顿,显然略过了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旧事,“一号线还在施工。”
她看看他,又看看地铁,“那……体验一下?”
他笑了笑,“正好送你回家。”
两个人过了马路,从地铁口下去,崭新的地铁站挺有艺术气息,色彩搭配讲究,墙上还有巨幅的水墨画浮雕。外观做得漂亮,核心的流程却不好走。
购票机一点也不好用。界面凌乱,操作步骤繁琐。
温知和是本地大学生,坐地铁只需要刷学校和交通局联动做的一卡通。但连易要单独买票。
他常年在国外生活,没有支付宝,也没有开通过微信支付。钱包里装的是现金和一张VISA卡。
除了支付的问题,还有实名认证。淮市近期要主办重要的国际活动,严格管控人员流动去向,买地铁票需要实名。看上去不过是身份证滴一下的事。
但他没有身份证。他从兜里掏出来的是一本美国护照。
连易饶有兴致地对着购票机研究的时候,温知和在几步之外看着,一下子,明白了罩在他身上的某种漂泊感的源头。
……他是以异乡人的身份回到故土。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想,他比六年前沉默了很多,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神情里有时带着厌世感。就好像对他来说,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年前的那个青年鲜活多了,在邮轮上神出鬼没的,说起话来有时候能噎死人。
她又想到,六年前,他原来和现在的她一样大。
有好心的工作人员过来帮忙,手动给连易办了一张公共交通储值卡,卡面很漂亮,设计精美,印着手绘版的东湖风景。一面是日出,一面是弯月。
他在手里翻着看了几次。
温知和想,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不错的纪念品。
……旅游纪念品?抑或是从故园带走的一抹痕迹?
连易察觉到她的视线,“怎么了?”
“没什么。这边走,听声音车好像快来了。”
地铁扶梯的广播女声千年如一日。“乘客您好,为了您的安全,在搭乘自动扶梯时,请站稳扶好,不要将……”
慢慢下去的时候,前面的墙上挂着巨大的广告图。温知和叫不出名字的当红男明星戴着墨镜,摆着酷酷的姿势,旁边是打广告的商品图。
金路。淮市本地产的老牌香烟。广告图右下角还有两行应管理部门要求加粗的显目文字,“吸烟有害健康,请谨慎购买”。
她转头去和身后的人说话。他的视线也在那幅广告图上。
她说,“你现在还抽这种烟吗?”
“我没有抽过。”
“噢,对,你是点了不抽。现在还点吗?”
他声音夹杂在不断重复的广播女声里,几乎有点听不清。
“乘客您好,为了您的安全,在搭乘自动扶梯时,请站稳扶好……”
“很久没有了。”
——很久是多久呢?
——为什么不点了呢?
那些最重要的问题仍是未知的。他这个人依然是个谜。
就好像两个人明明在麦当劳里坐了那么久,话好像说了很多,可她所能知道的只是他这些年里看到的种种外在风景。而对于他本人的了解,则依然近乎空白。在这种情况下,越是知道他去过什么地方,反而越觉得他遥远。
连易一直把温知和送到小区门口。晚上八九点,雨停了,这附近很热闹,许多人饭后出来散步遛弯,沿街还有夜市摊子。
说来也巧,连易止步的地方,仍是一棵树底下。一如许多年前的某一次。
他一手插在裤兜里,漫不经心的姿态。
连台词都很熟悉。
他说,“那么,就这样吧。”
温知和没说什么,挥了挥手,就转身朝着小区门走去。周围人声将空气填满,闲聊的,接电话的,还有宠物的叫声,空气里的每一处都有动静。
她一直走到看不见门口那棵树的位置才停下来,也没转身去看,只是忽然想起——
他始终没有叫她的名字。
……他从前叫她的名字的时候,语气总会那么、那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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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连易之前说过他今天回马来西亚,是晚上的飞机。温知和一整天没联系过他,坐在电脑前埋头改论文。
原想把事情稍微放一放,论文改完,拿起手机一看,俞则发了十几条微信消息。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结果——
最开始是在上午。
【倒霉蛋:我今天跟家里人去给祖辈上坟。猜我在墓园里碰见了什么人?】
【倒霉蛋:喂喂?你在吗?】
【倒霉蛋:憋着不说我很难受啊!!你快点出现,让我说——让我说——】
【倒霉蛋:呜呜呜温知和你……】
【倒霉蛋:啊好吧,反正他现在也不见了。】
【倒霉蛋:我碰见了一个带红色耳钉的人,长得实在太优秀了……好像你故事里的那一位……真的……你说他来墓园干什么啊……】
在这之后,中午、下午,就只是一些委委屈屈的哭泣表情包了,埋怨着好友一整天不见人影。
温知和发微信过去解释自己在写论文。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没回,按常理推断,估计是打工人晚上在加班。
她又有点出神。
看眼下的时间,那个人……飞机大概已经起飞了。也许已经穿越了云层。也许已经飞出了国界。
她放下手机,又看了几篇文献,还做了笔记。
时间越来越晚,眼看就快到某些博士生一天里最活跃的时间了。
温知和拿起手机,从最近联系人里找到了同门的那位师姐。师姐比她大不少,回学校读博前做过几年公务员。没记错的话,似乎是在市教育局,人脉堪称广阔。
“师姐师姐,求帮忙打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