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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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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知和的大姨退休前是一家中型银行的副行长,是个难搞的人物,心思比蜂窝煤上的坑还多,做起事来很是讲究。
以相亲为例,温知和几乎每次都能在见面前,单从吃饭的地点就推断出大姨对那边的看法。
要是选在大型商场里那种不容易出错的全国连锁餐厅,说明对方各方面都很均衡,没什么明显的短处,但也没有特别的亮点,大姨的态度很寻常。
要是选了个以奢华闻名的高档餐厅,说明对方什么都好,就是经济条件欠佳,大姨有意想看看对方会是什么表现。
要是选在东湖景区的园林里,说明对方经济实力超群,但文化水平在大姨看来还有点不理想——指大学念的不是最出名的那几所学校,或者读的是工科。所以想在最有江南风韵的地方,看看对方的礼仪素养。
至于温知和本人,她根本无所谓。她只想吃饭。
这次的饭局选在一家只有本地人知道的家常菜馆子。
这很少见,说明大姨对方方面面都十分满意,要不是温知和不是她本人的女儿,她话语权不高,几乎都要拍板了。
午饭约在十一点半。馆子离家不远,温知和散着步走过去,到的时候才十一点二十,刚进大厅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是大姨。
要放在电影里,这位就是活脱脱的喜剧人物。五月份的天气,还穿了一件小貂皮外套,头发烫成了精致的羊毛卷,脸上带着名牌墨镜。一根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指竖在嘴边,很装模作样的。
馆子大厅里有一面巨大的镂空屏风,大姨强行拖着温知和到它后面去。隔着屏风上的一条条缝,能窥见走进来的人。
大姨往沙发上一坐,身体立马挺直,往左歪了歪,又往右歪了歪,不断调整视线角度,好找到视野最清晰的位置。
她这么忙着的时候,一旁的温知和嗅了嗅。这家馆子做的菜的确是一绝,空气里弥散着食物香气,一点不油腻,很清新。
大姨道,“今天打扮还行。”
温知和低头看了看自己。T恤,牛仔裤,一身都是出门时随便拿起来换的。头发是路上用手指梳的,妆是一点也没有的。
吃饭嘛,方便最重要。
大姨夸赞道,“这风格好。得让对面知道我们有多随意,根本不看重他。”
温知和诚实道,“只是比较懒而已。”
“这都是战术你知道吧,”大姨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叨个不停,“因地制宜,看人下菜。有的人呢,得捧,等他得意忘形了,我们才好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有的人呢,像这次这个,就得端着,隔一段距离,好好过上几招……”
温知和打了个呵欠。
大姨说,“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吧?”
“忘了。”
“人家叫马修成,记住了吗?马、修、成!三十一岁,德企的高级软件工程师,收入高,人脉广,假期还长。因为生活一直幸福,所以性格也很好。对了,当年读书的时候也很优秀,本硕都是美国名校……”
噼里啪啦一长串,温知和只记了个名字。
馆子的门又开了,屏风那边传来脚步声,缝隙间隐约可以见到来人的身影。也是长辈带着晚辈的组合。来的阿姨是中等身材,五十多岁。旁边的年轻人穿了一身运动装,还挺休闲。
他们走的很快,没看清脸。
大姨朝二人离去的方向伸长了脖子望着,又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七。我们十分钟后上去。”
“噢。”
“总之呢,这个孩子的硬件条件相当不错了。我看过他的照片,长得也还算周正。唯一可惜的……”大姨长叹一口气,摇摇头,“他是单眼皮。”
“嗯。”
“不过人都不是完美的嘛,虽然……”
“是啊。”
大姨越说越上心,把男嘉宾的各方面条件品了又品,反复分析。温知和在旁边走神,凭着本能在大姨说话的间隙偶尔应上一两声,当作在场证据。
白蹭饭嘛。
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代价。划算。
起身出发前,大姨很郑重地叮嘱一句,“这是一场硬仗。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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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面的地点是在二楼包厢。地方不大,却很典雅,窗玻璃外恰好是一片梧桐绿意,斑斑点点的阳光洒进来。
温知和跟着大姨进来,里面的两个人便都站起了身。
先是一番简单的互相介绍。
相亲对象名叫马修成,这是大姨先前说过的。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也很礼貌。的确是长辈们最喜欢的类型。
他向温知和说,“你好,知和。”
“你好。”
而后马修成便移开了视线,将注意力放在仍在说话的两位长辈身上。茶来的时候,还起身给大家倒茶。
他那边的那位阿姨也姓马,是他姑妈。
马姑妈和温知和的大姨都是笑眯眯的,你一句,我一句,拐弯抹角地说自家孩子好,顺便不着痕迹地打听对方的事。
马修成偶尔插上一两句,要么就是“谢谢”,要么就是“好厉害啊”,性质上只属于捧场,多的一句不说、一句不问。
温知和就低头喝茶。除非有人明确把话头递给她,否则绝不开口。
开始上菜了。
明明只有四个人,菜却摆了一桌子。各色风味,热气腾腾。温知和筷子在手,埋头吃菜,只当旁边的聊天声是背景板。
两位长辈的话题一绕、一绕,不知不觉到了读书时代上面。先是马姑妈说起马修成那会儿数学成绩出色得很,以前还拿过市里的竞赛第一名,连照片都挂在学校门口。
马姑妈说得有三分傲色,马修成自己倒有点尴尬。太古早的事迹了。
大姨特别捧场,“读书这么厉害啊!果然,优秀的孩子都是从小就优秀。读的哪个学校啊?”
马姑妈道,“一中。”
大姨打探着问,“噢,哪个一中啊?”
淮市就一个“一中”,不过,分了初高中部。在初中部,一中在全市是教学实力断层的好学校;高中部虽然不差,却有几所私立高中质量更佳,因此在家长眼里便逊色不少。
明明饭局里的两个小辈毕业也挺多年了,可家长们在义务教育阶段对于学校好坏的斤斤计较、对彼此之间学校排名的相互攀比,居然还是一点也没少。
马姑妈连忙就强调了一句,“是初中!修成初中还在国内,高中就出国了。”
大姨一拍桌子,“哎呀,那巧得很啊!”
埋头吃饭的温知和忽然被拍了肩膀,茫然抬起头来。
大姨道,“知和初中也是在一中念的呢!这么看来你们还是校友啊。”
“……噢。”
温知和咽下嘴里的甜点,出于社交礼貌对那位“学长”简短一笑。对方也笑了笑。当事人都没什么,最来兴趣的还是两位阿姨。
马姑妈道,“从年龄上看,应该是差了六届吧?正好两个轮回呢。修成那会儿念的是最好的班,他们班主任好像姓欧阳,很有名的,你们可能都知道。”
大姨连忙道,“我们知和也是!欧阳老师也是我们知和的班主任,老师人可好了,我去给知和开过家长会,见过的!”
“那就是同门师兄妹啊。”
“哎我想起来了!那会儿就听说过欧阳老师前几届带过一个特别出色的学生,好像什么数学、物理,都拿过全国大奖呢,可厉害了,标准的模范生!我们那会儿还让知和好好学学呢。那不会这么巧就是修成吧!刚才不是说他拿过全市第一?”
马姑妈被吹捧了,高兴得很,正要说话,却被马修成打断了。
他是挺实诚的。
“那应该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同学。”
大姨道,“噢……”
马修成又道,“竞赛也好,体育也好,他在的时候我一直都是第二名。后来他走了,我才拿的那个奖。”
马姑妈颇有嗔怨地睇了他一下。在她看来,相亲就是要把闪光点扑腾扑腾掏出来的,哪有人自己揭自己的短?马修成咬着筷子对上自家长辈的视线,显得很无辜。
饭局里沾上了喜感,温知和有点想笑。
其实,都那么多年了,第一名、第二名,还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闲聊里的一个话头而已。
饭桌上边吃边聊,盘子里的菜越来越少,说出来的话越来越多。
马姑妈和大姨彼此对小辈们都很满意,临走前还催着两个人加了微信。
一上了回家的车,趁着大姨看不见,温知和打开微信就给马修成发了一条消息。“不好意思,家长的任务。”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边也发了消息。
“抱歉,今天打扰了。我是在完成我这位姑姑的任务。”
真挺巧的。
两个人又互相发了一个礼貌的表情包,对话便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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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同学聚餐在郊区公园里的一座小别墅里。温知和到了才知道这并不是通常的同班同学坐在一起吃个饭,倒更像是热闹的校友会。
同班的、同届的、同校的,一个拉一个,热闹得很,往上数有比他们大几届的,往下数有比他们小几届的,甚至还有老师。
俞则戳了戳温知和的腰,“你有社交的打算吗?听班长说今天来的人里有一些现在挺厉害的。”
温知和道,“我只想吃饭。”
俞则很欣慰。“我也是。那说好了,咱俩谁也别离开谁啊,这样就不用单独跟任何人说话了。”
俞则一个电话,当年的班长刘琳琳一溜小跑出来接她们,一边寒暄着,一边穿过别墅花园里玩闹的人群,进了屋。
里面的活动很多。有唱K的,有玩扑克的,有玩桌游的。灯火通明,空气里盈满喧嚷。居然还有一帮人在玩足球桌,一下子还挺有年代感。
她们班的人主要都聚在二楼阳台,从螺旋楼梯上去的时候,足球桌边的一群人笑闹起来,温知和无意中往那边看了一眼。
恰好那边有人一抬头,和她撞上了视线。算不上熟人,不过中午才见过,连衣服都没换。
马修成。
也对。既然是校友会,见到他也不算意外。两个人都没说什么,就点了点头。温知和这边,俞则和班长只顾着聊天,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动作。马修成那边却有人看见他跟陌生学妹打招呼,有点好奇。
晚风习习。
上了二楼,阳台上摆了两张桌子,却只有一盏灯。老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光线昏暗,看也看不清。还有点诡异。
见到俞则和温知和,大家高高兴兴地打过招呼,便热情邀请她们参加现在的活动。
——讲鬼故事。
一人讲一个。谁要是没讲好,要么喝酒,要么就从游戏抽签桶里抽一个问题,当着所有人的面回答。
俞则道,“这么老的游戏?”
“怀旧嘛,”班长拉着她们找空位坐下,“是不是很有当年逛天涯鬼话的感觉?”
“哈哈,说到天涯……”
一片热闹声里,温知和坐在老同学们中间,某个瞬间忽然有些恍惚。
——讲鬼故事。
——“这个传闻的名字叫……雾海鬼船。”
——“有时是在午夜,村民远远看见天空中出现血光”……
——“哇啊啊啊别再说了!”
——“原来那指的就是你们啊!”
“知和。”
俞则用手肘轻轻撞了温知和一下。她回过神来,周围的声音、气味、色彩忽然回来了,甚至比原先更加清晰。
俞则道,“你喝点什么?那边有果汁,要不要?”
“噢,”温知和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喝什么我喝什么。”
“行,坐着啊。”
伴着椅子推拉声,俞则起身去倒果汁了,旁边的同学们也正忙着准备下一轮鬼故事。短暂的空隙里,温知和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向天空。
是浮着雾的夜色。不知是时间不够晚,还是被地面上的城市灯光染亮,整片天都显得有些朦胧。
——好像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