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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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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市美术馆。
一场以“黄昏·印象”为主题的画展今天正式开场。正值周末,看展的人很多,有的是为瞻仰知名画家的作品而专程赶来,有的不过是市民散步路过这里,顺道进来看看热闹。
人群大多聚集在最知名的几幅画作附近。角落里,偶尔倒是会有点冷清。
温知和就站在这样的一个角落里。
她穿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头上还戴着鸭舌帽,妆是一点也没画。怎么看都像学生的模样。
她定定地注视着那幅画,仿佛周围人来人往,对她全无影响。
客观地说,那只是一幅平平无奇的画。构图、光影、色调,都算不得上乘,对一般人恐怕没什么吸引力。
但,它画的是海上的黄昏。
——巨大木船推开波浪,仿佛正朝着画面外驶来。夕阳斜长,海面泛着陈年老酒一般的金红色。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和画作隔着半米远,触向甲板的位置。指尖向下,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你好,是对这幅画感兴趣吗?”一旁的画展志愿者见她一个人在这幅画前站了半个多小时,很热心地过来做介绍,一会儿指指画作,一会儿指指挂在画作下方的信息牌,“这是淮市美院今年的毕业画作哦,画师还很年轻,据说来自她某个下午睡午觉时候的一场梦……”
温知和的思绪被打断,回到了现实世界里。她滴水不漏地应付着好心人的热情,那些信息倒是没往耳朵里去。
再一会儿,有别的参观者要找纪念品商店,引开了画展志愿者的注意力。角落里又只剩下温知和一个人。
她又盯着画看了几秒。但,已经完全找不到刚才那种状态。展厅里实在很吵,人们走来走去,甚至有旅游团进来了,导游的声音抬得很高,做着极不专业的讲解。
温知和转身,穿过拥挤的人群,离开了美术馆。
今天有个好天气。明媚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子照下来,在地上落下斑驳光影。有一个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坐在那树荫底下,正在画水彩笔画。
淮市美术馆外形设计独特,馆外的绿化做得也漂亮,几乎像个小公园,来这里活动的少儿绘画班并不罕见。
孩子们画着,笑着。
温知和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这么一下,又有回忆朦胧浮上心头。
可是那些事都已经……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温知和把它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让她不自觉地咳了一声。
她完全忘记了。
电话一接通,那边的声音倒是很平静,“知和,你没去吗?”
温知和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双脚一下踮起、一下回落,“我临时有点不舒服……咳咳……万一是感冒了,也不好传染别人……”
“没关系,反正这次这个我看也一般。那就下一个吧。”
不等她回应,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下一秒,又有电话打进来。这次是妈妈。
温妈妈那边带着好笑,“听你爸说,大姨又让你去相亲了?”
“哎——”温知和吐出一口气,“我不小心忘记时间了。”
这个季节,室外已经比室内热些了,她随手拉下了身上这件运动服的拉链,透透气。原本是打算到公园跑完今天的运动量,顺路就去完成一下大姨的任务。结果路过美术馆,进来看了一眼,完全就耽搁了。
也挺对不起那位相亲对象的。
希望对方本身就是个坏人。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太愧疚了。
温妈妈说,“不想去的话,不去就好了。你大姨就是最近退休,闲着没事,成天给这个那个扯红线。也没看见有什么好成果。”
温知和道,“没关系,就当陪她玩嘛。吃几顿饭而已。”
她走到树荫底下,抬头看着天。天空很蓝,流云很淡。时间已经不早了,很快就会是黄昏。那时将会有夕阳日照,万物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巨大木船推开波浪,仿佛正朝着画面外驶来。夕阳斜长,海面泛着陈年老酒一般的金红色。
她又想起那幅画。
它不过是一副普通的画。可那些景象唤起了很多东西。
温妈妈还在电话另一边说话,“好呀,就当吃几顿饭就好了。知和啊,妈妈要跟你说清楚,这种事我们不急的。你自己也别急啊。年纪还小呢,慢慢来。”
“我知道呀。”
“那边的饭没赶上,你晚上吃什么呢?我们今天不在家呀。”
温知和张口就想说外卖,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我自己做一点就好了。”
“用火的时候注意安全啊。”
温妈妈又反复叮嘱几句,除了厨房用火,还有给冬哈添粮的事。
电话挂了。
温知和把手机屏幕锁了,又开。
她的屏保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就只有海水,别的什么也没有。没有地理特征、没有生物踪迹,它可以代表海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任何一个地方都足以让她有心脏刺痛的感觉。
可是……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二零二三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五点十三分。
距离那场蜃楼一般光怪陆离的海上往事……已经有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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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的时间足够消磨很多事。
那些置身陌生之地的恐惧、不安,简单粗糙的饮食和住宿条件,日复一日的海风乱吹……一切与当时的主观情绪有关的东西,都渐渐褪色了。
只剩下对人和事的记忆。
再然后,记忆也开始模糊。她每年都会在日记里回忆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可每一年的记录对比下来,总是不断出现偏差。
教室里学画画的孩子究竟是十三个,还是十五个?
大熊星座号上的旗帜,究竟是红色,还是灰色?
仿佛一幅流沙画上的各种细节逐渐流走、消散,先是远景褪色变暗,接着,近处景物的轮廓也一点点模糊起来,颜色掉了,线条乱了,到最后,只剩空白的画板上徒留几抹带了颜色的痕迹,隐约还能让人推敲从前的画上曾有过什么。
她记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人。
他侧脸的剪影很漂亮。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说话时的句尾语调微微上扬,有一种很悠缓的姿态。
……他会在哪里呢?
星穹般的巨船逐渐沉没的时候,他在想什么?那是一场意外,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计划?
沉下去的时候……海水会很冷吗?
她不愿意去猜后来发生了什么,拒绝细想那个最鲜明的可能性。她只觉得,大海,从此有了另一种意义。每次看到大海都会有些出神。
温知和在厨房下饺子的时候,手机又亮了起来。屏保上的蔚蓝海水里,跳出一条微信消息。
措辞相当简洁,来自她最好的朋友。
俞则:“吃。”
温知和给锅盖上盖子,倚着墙,单手打字回了消息。“已经在煮饺子了。”
对面沉默一阵。
俞则:“……”
俞则:“吃!”
后面还附带了一张卡通兔子表情包,大眼睛亮晶晶的,令人无法拒绝。
温知和也回了个表情包。火柴小人做鞠躬邀请状,配着文字,“您请。”
那边没有再回复了。这一来一去的对话简单过头,其中深意只有她们两个自己有默契能看懂。
俞则的第一个“吃”字,指的是“吃饭!出来吃饭!”
温知和回复自己在煮饺子,指的是厨房已经开火了,下锅的粮食不能浪费,因此自己不能出去吃饭。
俞则沉默思索一阵,回过来的第二个带感叹号的“吃”字,指的是,“你的饺子,我要吃!”
于是温知和回了个表情包,意为:“来吧。”
她关了屏幕,把手机放在一旁,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饺子,又往锅里多下了几个。因不是自己一个人吃饭,饺子煮完还弄了点简单的蔬菜汤。
厨房里冒着白汽,全是食物香。一个雪团子晃着尾巴从外面溜进来,绕着温知和的小腿打转。她拍拍冬哈的头,给它拿了鸡胸肉,切碎了放在碗里。
冬哈把脸埋在碗里大快朵颐的时候,外面门铃也响了。从猫眼可以看到是个长相很清秀的女孩子,表情十分乖巧。
温知和开了门。
那女孩子十分礼貌地问,“请问阿姨和叔叔在家吗?”
温知和道,“不在。”
很好,没有长辈。
乖巧和礼貌一下子就没了,俞则露出真面目,整个人瘫下来挂在温知和胳膊上,脸上透着生无可恋的社畜表情,“周末啊,我加了一天的班!快给我把吃的端上来……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温知和见怪不怪,拖着人往里走,顺手关上了门。“饺子是鲜虾的。家里没什么菜,汤就做的白菜豆腐汤。”
“好香啊已经闻到了……自从学会了做饭你就是我的贤妻。”
大碗小碗端上餐桌的时候,差不多是七点。夕阳日暮,金红色的光照在桌子上,恰好够用,不必开灯。
简单的一顿饭,简单的一个晚上。两个人坐在一起,一面吃,一面闲聊。家里的萨摩耶自己在沙发那边玩。
俞则道,“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冬哈最近深沉了不少?”
“它的确心情不是很好。”
“你对它做了什么?”
“……念我写的论文。”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一只狗?”
“我也很想问我导师这个问题……”
温知和今年二十五岁,本科时休了一年学,于是现在研二,是一只论文狗。这学期,毕业论文到了中期检查阶段,做她导师的洪老太太天天追着她问进度。
每天两千字已经是她的极限,再多就会有水分。写了初稿,她总要念一遍,然后思忖答辩现场老师们可能会问什么问题,为了排练,经常对着冬哈讲个不停。
狗狗有点抑郁了。
温知和闷闷地塞了一只饺子进嘴里。
俞则也闷闷地塞了一只饺子进嘴里。
温知和道,“我写论文,你打工。”
俞则接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温知和长叹一口气。黄昏渐散了,屋里一直没开灯,这会儿光线已经有点昏暗。她偏头朝窗外看出去。
她家住在三十三楼,客厅做的是大落地窗,视野相当开阔。整座城市灯火渐明,都在底下,一览无余。
温知和手机接到微信消息再次亮起的时候,俞则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天早上刘琳琳在企鹅上找我,说下周六晚上一群初中同学准备聚一聚,问要不要去。你去吗?你去我才去。”
温知和拿起手机,分神回答,“去呗。”
“行,那我现在跟她说。”
温知和那条微信消息是大姨发来的。下一次相亲局时间定了,也是在下周六。不过,是中午。时间能错开。
她很无所谓,给大姨回了一个好的。
那边的俞则忙着用手机发着企鹅消息,这边的温知和碗里的饺子已经吃完了。她再次偏头望向窗外,渐渐地,有点出神。
其实也没有想什么。大脑有点放空。
这些年里,很多家人、朋友都说她越来越随和,好像做什么事都无所谓。
跟谁吃饭都可以。
去哪里旅行也没关系。
哪怕是在学校里写论文,导师急得火烧眉毛,她也依然不慌不忙,按着自己的节奏走。
也许……
也许失去一些特别重要的东西之后,其他的事情……就会显得越来越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