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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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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课间休息,温知和跟几个孩子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聊天。大家都在打趣马德鲁,因为他刚才课上调皮捣蛋,被一个德高望重的马来老师当众狠狠训斥了一番。他自己却很无所谓,别人说一句,他接一句,一点尴尬的意思也没有,还有兴趣开玩笑。
温知和道,“嚣张,太嚣张了。”
马德鲁说,“我怎么了?”
“在我们那儿,被老师骂的学生不说趴在桌子上哭,多少也会表现出一点伤心的意思。”
“还好吧,她也没说什么重的。”
“真的吗?虽然我听不懂,但当时老师指着你的鼻子骂得可凶了。”
“噢……那好像是有两句挺难听的……”马德鲁回忆了一下,继而满不在乎地说,“无所谓了,记不得了。”
心态真好。温知和心想,这种像脑子里有记忆开关,只记好事、不记坏事的技能,还挺让人羡慕的。
笑聊声里,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起初还无人在意,等来人的身影近了变得清晰,孩子们竟纷纷噤了声。有年纪小的,甚至往温知和身后躲了躲。
来的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许久未见的青年。他回来了。温知和心里并不意外,她算过时间,七天过后正好就是今天。他还挺准时的。
不过,这人这时看着,却让她觉得有点陌生。
平日里,他总是漫不经心、悠闲自在的样子,独来独往,在哪里都像局外人。这会儿却敛起了所有表情,眼睛微微低着,显得心思很沉。看上去——这不仅是个入了局的人,而且要左右所有事情的走向。
周身的空气仿佛也凝滞起来,无端令人紧张。
他身旁那人无疑便受了影响,一双眼睛里虽不时流露着精光,整体上却被压制着,显出一种毕恭毕敬的姿态。温知和确信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衣着华丽贵重,举止间却透露着油滑,此前她若是在船上见过,哪怕只有一眼也定然会有深刻的印象。
两人并未停下脚步,越来越近了。走廊地面上,他们的影子渐渐与教室门口孩子们的影子重叠起来。孩子们纷纷低下头去。
温知和假装玩着手指。两人途径她面前,遮住了阳光。那短短几秒钟的阴影里,她听见陌生人低声向青年说着什么,而他只是听着,神色始终很平静。
阳光重新落在温知和身上。他们就这么走了。青年没往这边看过,倒是那陌生人,见了这被孩子们环绕的地方,好奇地瞥过一眼,还打量过她。
等他们走远了,温知和小声说,“那是谁啊?”
马德鲁更小声地说,“使者。”
“我是说另一个。”
“也是使者,好像叫什么……菲尔兹?”马德鲁说,“他今天早上跟着使者一起上船的。听说,是特意来我们这里开庭的。”
温知和心中警铃大作,“开庭?”
马德鲁知道她没这里的常识,很耐心地解释道,“船上有人犯错的时候,要是事情不大,一般就是戴尔蒙徳管事说了算。事情稍微大一点,就大家一起决定。要是特别大,大家都管不了,就会上报给太阳船,由太阳船派使者来裁定。现在要开庭……可能有人闯大祸了吧。”
明媚的阳光仍照在身上,温知和却觉得一股笼罩已久的阴影从脚底下渐渐爬了上来。
一个使者要来处理某件事。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和她有关系。
这个海上的神秘世界……把她搁置了这么久,像一只潜伏已久的鬼,终于冒出头来,要开始处置她了吗?
马德鲁没注意温知和神色的变化,仍自顾自说着,“不过,很奇怪啊。很多年没见过太阳船使者来开庭了,而且,最近也没听说有谁惹了什么事啊……”
“开庭一般是什么结果?”温知和问。
“别的地方不知道。不过我们大熊星座号上开庭,我知道的一共只有四次,”马德鲁说,“两次是太阳船船员资格审核,一个是哈撒,一个是我姐姐,他们都通过了。还有两次是审判犯了大错的人,”他顿了顿,咽了口口水,“……两个都死了。所以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就是:进了庭审室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去太阳船的人,另一种则是死人。”
“……”
温知和极力保持着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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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船来的那位新使者叫菲尔兹。这个名字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有意思的是——他竟然有名字。
毕竟这船上的另一位使者是没名字的。而且,不是那种大家知道他叫什么,却不那样叫的没名字,而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一个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同样来自太阳船的菲尔兹可能知道,但没跟任何人说过。可能也是不敢说。
由此可见,同为使者,两个人的地位大概还是有高低之分的。越是大人物越神秘。
明明都在船上,那个不知姓名的青年行踪莫测,专门要找的时候找不到,没想着看见他时却常在甲板意外偶遇,总之是飘忽不定。菲尔兹却相当亲民,总是在上午在甲板上散步、到处帮帮忙,下午在走廊上散步、到处又帮帮忙,晚上便把他舱室的门大敞开着,任谁都能看见他坐在里面处理他的文书。明明白白地生活在众人的目光里。
若是在游戏世界,菲尔兹一定就是每日固守在同一个位置的称职NPC。至于另一位,大概就是到处乱飘的世界BOSS了。
——以上是茶余饭后闲谈间,温知和从马德鲁那里听来的本地传闻,和她自己随手做的小小总结。
目前看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太风平浪静了,根本看不出菲尔兹想干什么。
但他无疑是冲着她来的。
就在他登船的第二天,她一清早出了门,没走两步便碰上他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吟诵着不知名诗人的诗。可能这是文化人的晨读。
狭路相逢,当她若无其事地打从他身旁路过,他主动打了个招呼。好标准的美式口音。
“温小姐。”
“早上好。”
“我叫菲尔兹。在太阳船上,我住在哈撒隔壁。”
——哈撒。
——又是这个倒霉名字。
温知和戒备地等着自报家门的菲尔兹进一步说明来意,可对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温知和:“……?”
此后,固定点位NPC菲尔兹便再也没单独和温知和交谈过,专心地每天重复着他的NPC日程,而且因为到处帮忙,还在船民中间赚足了好感。
但他一定在暗地里筹划着什么。只是,她手无寸铁,信息来源也不足,只能每天戒备着。
每天早上出门,温知和必定要先开一条小小的缝,看清楚外面有什么,才渐渐开门。吱——呀——但凡这过程里有任何异动,她便立马停手,竖直耳朵探听周围的声音。以免有人藏在门后,突然跳出来。
在食堂吃饭时,温知和也很谨慎。大爷给打饭菜,她必然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确保东西是从大锅里来的,碗筷也是柜子里寻常的碗筷,没有任何特殊安排。以免被下毒。
晚上睡觉最是难熬。人人都知道,暗杀大多发生在夜晚。温知和睁着眼睛躺在被子里,耳朵比白日里还忙,全力捕捉着空气里所有的响动。稍有点动静便睡意全无,胆战心惊。
路上碰见菲尔兹更是心理上伤筋动骨的大事。对方就那么轻飘飘地走过来,她总是强自镇定,佯装无事,实际上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警铃大作,走不了几步路,脖子上全是汗。
日子像这么过,人很快就疲了。温知和每天呵欠连天,黑眼圈越来越重。下午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由于是跟人打交道,尚还能强打精神;上午一个人在几无声息的图书室里抄书,分分钟就埋着脑袋睡过去了。神经紧张,睡不了几分钟,醒来时总是后怕。
有那么一次,她趴在桌子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间听见书倒下来的声音,一抬头,看见一个颇具威胁的高大身影站在不远处挡住了光,直接吓出了一个激灵。
纳姆。
这男人身上的熵,每一次碰见都会新高出一个层级。从前是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现在可是邋里邋遢了。他头发乱得像鸟巢,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身上那股油腻腻的难闻气味,隔着这么远都能钻进温知和的鼻子。
也真让人捉摸不透。当初就是这个人直接动手把温知和从车上绑架来,还时不时便像鬼魂似的出现,把她吓一跳。可他好像也一直没做什么实际上的事。
这会儿,他正站在不远处的书架前,颇为专注地浏览着上面摆着的一本本书,看也没往这边看一眼。就好像温知和不存在一样。
也许他不动手,是投鼠忌器。也许他还在观望。也许他其实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
温知和惜命,当即便把正在抄写的大档案轻轻合上了,小心翼翼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步子,然后——溜了。
像这样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却又胆战心惊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再碰见青年时,仍是在甲板上。仍是群星满天的夜晚,四周寂寂,唯有海声,如同从前的某一次。
他手里也仍有一抹橘黄色的香烟火光。他不抽,只是拿在手里。她还记得他说那种烟的味道像“金路”,故乡淮市的一种特产。
温知和什么也没说,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栏杆边上,半弓着腰看底下的海水。黑漆漆的,灯光下偶尔能看见些许翻起来的白浪。周围的安静里,甲板吱呀作响,伴着风声海浪声。
青年目视着她,在她走近时把烟灭了,说,“怎么不好好休息?”
“我现在很能共情一种人。”
“哪种人?”
“逃犯。”
每时每刻,命悬一线。可人家逃犯好歹是自己犯的错,她什么也没干,莫名其妙就到了这种境地里。
青年笑道,“把自己当成逃犯,你不就上当了?”
温知和没说话,心里却浮现出在船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人和她之间没头没尾的交谈。
——“所以我、我是……囚犯?”
——“那就取决于你了。在一个没人拿得准你是什么来历的地方,你怎么看你,别人就怎么看你,不是吗?”
她很泄气,为了形容当前的局势,幽幽地吐出一串词,“势不均,力不敌。敌暗,我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猫捉……”
“猫捉老鼠一般是为了逗着玩。”
“我知道,我就是像老……”
“这里的人没有那么闲。”
温知和嘟哝了几句,忽然想通了——“心理战?”
“有人输得很彻底。”
“……”
的确。太阳船派来处理她的那个菲尔兹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她却惶惶不可终日,睡不好,吃不香,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要是对方明天突然“开庭”——不管这两个字指的是什么——她这样的状态都毫无还手之力。
好生阴险。
青年侧着脸背了光,神色看不清,声音里却隐约有点笑。“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但是,”温知和有点踟蹰,“万一他们真打算做点什么呢……”
不管是菲尔兹还是纳姆,抑或是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个人——她都根本不了解。也无从了解。
然而青年却说,“不会的。”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温知和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昏暗的船灯照着,一切都像罩了一层朦胧的油画滤镜。眼前人神色悠闲,轮廓干净,眉目间藏着笑意,因灯光只从一侧照着,清俊的脸上光影半明半暗,几乎就像是画里的人。
莫名的,让人很有安全感。
青年不急不缓地开口。因有点身高差距,他微微俯了身,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保证。”
温知和隔了一阵才移开视线,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噢。”
可是——
这“保证”,是说他分析的形势绝对正确,菲尔兹绝对不会动手;还是说,即使菲尔兹真有意向做点什么事,他也会“保证”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这人说话就和他的行踪一样,神神秘秘的。
温知和又低头去看海水。不知是不是时间太晚,大熊星座号放低航行速度,海水变得很平缓,黑漆漆的,连浪也没有了。好安静。
她若无其事地说,“哎。”
“怎么了?”
“你在这件事情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不是说了不要问么?”
“我可不想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不是也很可疑吗?”温知和仰起脸,不自觉地踢了踢脚下的栏杆。咚。“那个菲尔兹可是你带回来的。而且,”她细数起来,“船上最开始和我说话的人是你、你也是所谓太阳船的使者、人人都很怕你、没人知道你叫什么……”
青年静静地听她数着,没有点头承认,但也没有辩驳。
温知和数着、数着,事情从大到小,到后面,便全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了。却也说得一本正经。“你一个人住在顶层、你从来不去食堂……”
青年开始笑了。
再说到“你总是穿黑色的衣服”、“你写字特别好看”、“你好像有点招小动物喜欢”……温知和的语气越来越轻飘飘的,终于是编不下去了。顿了顿,还是做了个响当当的结论。“总之你这个人很神秘,没人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嗯,我知道。”
“那你……”
不打算辩解一下吗?这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卡在了喉咙里,温知和一晃神,连自己都忘了原本要说的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句话。
因为他又朝她伸了手,修长的手指力度很轻,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几乎有一阵暖意。他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噢。”
他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像是要打趣她不好意思却强装镇定的时候总是会像这样“噢”一声。但或许是为了不让她更不好意思,终于还是没有说。
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海。
青年缓缓地说,“目前看来‘开庭’应该是在七天后。这是一个很严谨的程序,作为调查员的菲尔兹会收集大量的证据,并和太阳船上的其他人远程连线讨论。他不是我的人,这个过程我插不了手,所以,这套程序必定会按最完整的流程走下来。”
“……然后呢?”
“然后,”他顺着她的话说,“对你来说最安全稳妥的状态,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让菲尔兹查到你只是一个局外人,不仅完完全全无辜,而且对海上这些事情毫无兴趣。好了。你总是问来问去的,这次我说清楚了吗?”
温知和埋着头,又踢了踢脚下的栏杆。咚。“约等于没说。”
青年背过身去靠在栏杆上,“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说来说去,还是谜语人。不告诉她谜底,只告诉她听话。温知和沉默了一阵,一会儿踢踢栏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上。
终于她出了声。“谢谢你。”
“忽然道谢?”
“虽然不知道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但是……我会相信你的。”
“好啊。”
“还有……”
“什么?”
“……之前的事,所有的事,也谢谢你,”温知和嘟哝着,把接下来的话含糊带过,“虽然事到如今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好人……”
青年全都听见了。他倚着栏杆看着天,眼睛里盛着高处的船灯光亮。
隔了一阵,他只是很轻地说,“不客气。”
“……嗯。”温知和低头看着海。
其实无论是天还是海,都没什么可看的。天上的星星和昨天没差太多,大海里全是黑的。
临告别时,青年问了温知和一个问题。“你生日是多久?”
“十二月十五。怎么了?”
他似乎想了些什么,但,开口时语气如常。“太远了,应该等不到那么晚。那么就在‘庭审‘结束的时候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礼物?
温知和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不再看海,转而看向身旁近在咫尺的人。“什么礼物?”
“到时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