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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下]
      BY——空泉

      夜凉如水,月影沉在碧潭凝波间浮动,静寂在夜幕中无边地扩散开去。

      梦魔席卷了栖在林中树下的每一只飞禽走兽,时时发出一两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虫呓鸦啼。

      “咚”一声脆响响彻湖面,然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好几声,惊起了一只酣眠湖面的水鸭子,扑朔着翅膀慌忙离去,留下几片断羽残絮。

      “还不回去吗?”不二奇怪地望着靠在他身边的菊丸,他一向是很少这么晚还不走的,“不怕你皇兄骂你?”

      “嘿嘿~他最近忙得很,不会管我的。”自豪地露出小犬牙,菊丸给了不二一个坏坏的笑脸,眨巴着眼睛装得可怜兮兮,“难道你想赶我走吗?”

      明知道不二是不会这么做的,菊丸也不是想赖着不回去,只是隐隐觉得今天会有什么将要发生,有什么是时候他该知道的了。

      总之,他就是想留下,但说不出所以然来。

      不二好脾气地笑笑,不可置否地换了个话题:“你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菊丸皱皱小鼻子,“他很凶也,整天扳着一张臭脸,但是武功很好哦,学习也好,父王和臣民,还有太傅那老头子都很以他为傲呢。”这是一个中肯又略带敬佩的评价。

      “这么说来,你挺喜欢你皇兄的嘛~”不二含笑地敲敲菊丸的小脑袋,“那你还整天给他添乱。”

      “人家贪玩嘛~我的弯刀就是皇兄手把手教的哦。”菊丸撒娇似地嘟着嘴,大力晃着不二的白绸宽袖,就差没蹭着不二的肩头叫声“喵喵”。

      “那你耍一套我看看。”心痛地抽回落入猫爪的袖子,不二狠心推开粘在他身上的菊丸。

      “哼!好啦~”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舒适的靠垫,菊丸一个鲤鱼打挺反身越起,咋见寒光一现,双刀出鞘,在主人的掌中虎虎生风。

      菊丸的招式花样百出姿态轻盈,双刀似与他熔为一体,随之翻转,舞动,甚至脱手之后还能旋回,所至之处银光颤颤,在月华相映下有如天上下弦误坠人间。

      不二在旁看得技痒,随手拾一枯枝盈握手中便向菊丸刺去。菊丸一征反射性地抬手去挡,左手弯刀被震出百里之外才径自飞回。

      不二却玩心大起,以枝当剑,脚不粘地地舞了起来,一时间剑气所至之处断叶飘洒如雨,他舞于叶雨之间,白襟连抉,棕发翻卷,一双烟水冰晶少了笑意几许凭添一抹肃杀冷然。

      刹时间,天地迷乱了,沉醉了。在菊丸眼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白衣飘舞的身影。

      忽地,不二收住剑势,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树林中阴影交叠的深处。

      “怎么了,不二,为什么停了?”看得痴迷的菊丸发出不满的询问,寻他的目光看去,只听见树叶沙沙。再看不二,却是一脸严肃。

      “有人来了。”一边解答他的疑问,不二的眼没有离开半分。这个气息,好熟悉……

      “人?”

      月下林荫,一个黑影不规则地移动着,向他们靠近,然后慢慢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菊丸的手握紧刀柄,准备随时出击。

      “菊丸。”听不出起伏的声调,一个人自林间走出,不带任何脚步声地立在二人面前。就着月辉,只见那人一身青蓝,就象苑中的湖水,一双乌瞳仿若子夜寒星。

      “手……手冢皇兄,你……”菊丸的惊呼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断响,身后传来枯枝坠地断裂的厉音,在此人迹罕至之境听来极其心酸。

      不二!?刚想回头,一抹白色的人影从他眼前略过,意外地出现在手冢身前。

      两人擦肩时,菊丸好象看见了,那飞乱的棕发间飘洒的一点晶莹。

      “不……”想叫住他,话却哽在喉头,但见不二的手在触到手冢的那一瞬间无声地穿过,然后,他的人有如幻觉般完整地透过了手冢的身体。

      手冢依旧是那张冷漠的脸孔,仿佛没有看到不二似的,仍是把目光落向菊丸。

      不二在手冢身后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勉强地定住身形,缓缓回过头来。

      风起,白色的衣衫在风中展开,蓝瞳直直地望着手冢,难以置信间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凄楚与荒芜,腰际的箫尾长穗缠绵地晃动着,在那抹白影中是那么显眼,与手冢宫袍的色彩交相辉映,迷离成青蓝一片。

      菊丸仲征地看着,似是明白了什么又是什么都不明白,只晓得心底有种莫名的苦涩涌进所有的神经。

      有雾至不二的衫摆升起,盈盈柔柔地绕上他的身畔,他抬手,却又无奈地放下,闭上眼,任由越来越浓的雾霭模糊了他的身形。

      “不二!”菊丸冲上前去,想拉住他,却晚了一步,雾吞噬了他的音容他的一切,然后悄悄地散进夜幕中去。

      “什么不二?”手冢回身,语气中有着淡淡的疑惑。

      “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菊丸急急地说着,猛抬头,却见手冢眼中有轻微的不解,难道……

      “皇兄,你……没看见?”想起不二奔向手冢甚至穿过他时,他的面无表情,菊丸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看见什么?”手冢拧起眉有点不满,“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敢擅闯禁地?”

      “不……没什么。”菊丸低下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不二消失了?皇兄看不见不二?这些不能用常理来考虑的问题涨满了他的每一个脑细胞。

      “菊丸,还记得你的母亲吗?”手冢自是不知菊丸的苦恼,也不喜欢去猜测无关紧要的事,刚刚那些对他来说毫无逻辑可言的对话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母亲?”喃喃地重复着,菊丸有种脑筋一时扭不过来的无力感。

      从他迷惑的大眼中,手冢知道,他对菊妃这个生母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了。

      “这里是她生前的最爱。”手冢径自地说着,他无法给父亲的宠妃母亲的情敌太多的评价,因为连他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她有一头和菊丸一样的栗红卷发,和象风一般轻柔细腻的声音。

      菊姬离开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他只是陈述着一个逝去的事实。

      “这里?”菊丸更糊涂了,对于这里,他只有属于和不二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而其他……

      每晚必作的那个残梦又回到了脑中:纷飞的花雨,浓郁的甜香,记忆深处,有个女人在说:“……花开的声音……”

      ……

      骤地,有什么一闪而过触动了失落的曾经,是蓝……象天象水的蓝,铺天盖地地包围了他,蓝色的……

      “太子殿下!二皇子!”咦,怎么会有老头出现?抬头,菊丸的眉打成死结,他不满地寻找着截断他思路的罪魁祸首。

      太傅跌跌撞撞的向他们俩奔来,头冠歪了,散下一把把衰老干枯的银丝,衣带松了,拖在脚边一绊一绊,这是平时对仪态一丝不苟的老太傅吗?老人晃若未觉地狂奔着,直至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两人面前。

      就着月光,他们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老泪纵横而更显憔悴的脸。

      两人互看了一眼,同时读出对方眼底的不解,和一种蕴藏的不祥的预感。

      手冢一个箭步上前,弯腰扶起不停抽泣,浑身战抖的太傅。“不!”太傅不知哪来的力量忽地争脱了手冢的手,头重重地往杂着碎石的沙地上磕去,嘴里不停地念着“罪臣对不起二位殿下,对不起先王”之类的话语。

      “太傅!”手冢厉声喝断陷入自责的老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子殿下……陛下他,他殉国了……”太傅的声音很低,在寂夜中的禁苑听来却分外清晰,象石块砸在平静的湖面,有种破碎的无奈与凄绝。

      猛地往后一退,手冢的表情凝滞了,看着太傅的鹰眸中隐着不可置信的询问。

      忽然一道寒光架上了太傅的脖子,菊丸一手拧起太傅的领口,一手紧握着刀柄关节泛白,“你骗人!”他咬牙切齿地吼道。

      “是老朽……无能啊,保不了陛下,”太傅疲倦地合上浑黄的老眼,半枯的浊泪滑过凹陷的皱纹,滴在衫袍上有点触目惊心,“请二皇子取了罪臣的性命,去向先王请罪吧。”

      “不会的!不会的!”菊丸疯狂地摇着头,放开了太傅,甚至是推开他,象见到什么怪物似地倒退着,举到半空的手一松,弯刀坠在地上震起薄薄的烟尘。

      “父王只是去出征了,不会死的……”

      “二皇子……”

      “我是不会相信的!”大吼一声,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跑进树林的深处。

      “二皇子!”太傅挣扎地起身想追,一支手不他挡了下来。“由他去吧,他需要冷静。”逆着月光,手冢的脸全在阴影的笼罩下,看不分明。

      “太傅,告诉我,”很平静的声音,太傅却看见了,那拼命抑制却还是微微颤动的衣袍。这不是风的玩笑,因为,今天的夜晚,没有风。

      “告诉我,父王他……很英勇吗?”声音延续着,结着黑夜的凝重。

      “是,”太傅整了整衣冠,深深地弯下腰去,象往日一样,恭敬地,严谨地答道,尽管声音中带着哭泣的悲荒,“陛下的血只为青国而流,他战到最后一刻,他是青国的骄傲。”

      “……那就好。”幽幽地一声轻叹,那么遥远,那么深沉。手冢抬起头,月华洒在他青蓝的宫袍上,变成星星点点的银色光斑,是心的碎片。

      古老而巨大的木犀在这无风的夜晚,抖下了一天一地的落叶,象雨般堆积在手冢的肩头,脚边。似是在安慰,也似在为这个不能哭泣的刚强的男人哭泣,悄悄地,无声地代替他落下忧伤的眼泪。

      **********

      国丧按惯例是需要花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的,但青王从出殡到下葬仅隔了一个礼拜,由两位亲子全程扶灵护送。当全国都还沉浸在痛失贤君的悲伤中,北境强敌却早已兵临城下。

      告急的战事一触即发,现实不给人们喘息的机会。虽然太子能干,但凡是青国的臣民都清楚,青国的败局不是太子一人能扭转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青国被写进历史只是时间的问题。

      走在熟悉的石板甬道上,菊丸思索着曾发生的一切。他还身披重孝,头系白襟,如风雨般来袭的灾祸,那一切他以前不懂现在懂的,以前没发生现在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脸上交织成一种深刻的东西,那是成长的印记。

      抬手推开那扇残破的门,依旧是“吱呀”的一声,门那头古木参天,湖水凝碧,一抹白影幻觉似地立在树下,飘渺得很不真实。

      “不二。”边走边情不自禁地唤着他的名字,莫名的酸楚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涌上心头。才七天没见,怎么有种晃若隔世的感觉。

      随着距离的缩短,白影缓缓现出一个人纤瘦的身形,他转过身来,棕发披散,清颜如夕,“你来了。”他凝望着他,神情是关切,但更多的是淡泊,关切在淡泊中浮现,隐隐地,刺目莫名。

      “是……”菊丸回视着他的目光。硬生生地忍下抱住他的冲动,没人能说得清楚,遭逢变故之后再见心系之人是一种什么样扯心揪肺的疼痛,是一种什么样物是人非的怅然,“我是来和你道别的。”他说,带着决绝的悲壮。

      “我知道,”不二伸手,轻轻地抚过菊丸的脸颊,“我什么都知道……”他重复着,呢喃如梦。

      “那现在是不是我该知道的时候了?”握住他的手,菊丸只觉一阵寒带心底的冰凉,没有任何温度,他用眼捕捉着不二的蓝瞳,传达着他的期待与渴望。

      “哎……”不二的叹息让菊丸的心抽紧了,忽地他生出一种逃避的冲动,“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他直觉地感到这不会是他想知道的。

      “不……”不二摇摇头,把手从菊丸温暖的掌中抽回,“是时候了……”他的蓝瞳中有一抹依恋转瞬而逝。

      “告诉我,英二,你怕鬼吗?”不二凄楚地笑着,让人心折,“你相信这世上,有轮回吗?”

      “我……”震惊的神色爬上的菊丸的眼瞳,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是一个死了千年的鬼……”不二的声调平静得不象在说自己,慢慢地把菊丸带进一个尘封的过往。

      “……一个没有了躯壳,却还残愿未了的地缚灵……”

      **********

      曾经……在千年以前,世上还没有青国。当然,那时候的历史也还未有任何关于青国的记载,只有一支打着“青”的旗号起反的叛军在江南湖动频繁。

      “青”的统领是驻扎江南的名将之后,这位名将忠心耿耿,却因为功高震主,被当时的中原皇帝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连坐九族。在那次血雨腥风的屠杀中,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忠仆救下逃出魔爪,而这幸存的孩子也从此踏上了与皇帝不共戴天的复仇之路。

      在孩子十岁那年,他就已经褪去了童年的稚气,孤单而冷傲地走着本来不该由他去走的道路。注定该成为统领的人,是不该有朋友的,所以他只买了一个和他同龄的小奴隶,一个路上碰巧遇上的,饿得奄奄一息的奴隶。

      奴隶因为有一双蓝色的妖瞳而被人们唾弃,追打,根本走投无路,所以统领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和唯一能依靠的人。

      同样的早熟与孤寂使两人不用太多的语言就能互相了解。他们一起练剑,一起读书,一起躲避官兵的通缉,从此形影不离。

      他们一起走过的,是一段长得足以使孩童变成战士的时光。甚至是到了后来,统领聚众起反时,他们还曾饮血立誓,愿意同生共死。

      奴隶是爱着那个救了他,保护他的主人的。他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明,光明到后来的任何人都取代不了。他愿意为他杀人,为他染血,就算天性善良的他在每次杀人后就会呕吐不止,噩梦连连,但他愿意。这是一种超越了一切,连生命都可以舍弃的情感。

      但统领不知道,矣或是他知道了却装做不知道。他们象主仆,象至交,又什么都不象。

      皇帝的昏庸使叛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攻无不克。

      就在进军皇城的前一个夜晚,统领抱住了他的奴隶,心痛地吻过他的蓝眸,他的双手,然后是他的唇……而奴隶,却在统领的怀中看见了死亡的翅膀,一种预感,转瞬即逝。

      终于,城破的刹那,预感成了现实。当统领拉着奴隶跃上城墙享受胜利的喜悦时,奴隶眼尖地瞥见暗处的寒光,翻身挡到统领身前,挡下了向统领射来的一道致命暗箭。

      感觉力量从自己体内剥离,他一个不稳栽下墙头,过去的画面在脑中飞逝,统领的脸远了,远了,然后是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看见自己的血沫溅起来,落在墙角地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红花。

      奴隶救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安心地等待死神的到来。

      ……

      **********

      “再后来呢?”提问的是菊丸,他已经沉进这个似真似幻的故事中去。

      “再后来,奴隶听见了统领撕心裂肺的呼唤,这呼唤绊住了他,一绊就是千年。”不二飘渺地回望菊丸,菊丸这才发现他苍白得不象个活生生的人,“这个奴隶是我,而那个统领,他的灵魂已经走过了千年的轮回,忘了过去。现在,是你的手冢皇兄。”

      “皇兄!?那你就这样等了千年?”虽然隐隐触到了事情的真相,但菊丸还是震惊了,震惊于不二的痴狂,不二的守侯,那份在毁灭了自己的一切之后却依然爱着的刻骨铭心的衷情。

      “很傻,是不是?”不二自嘲地笑笑,低下头,细细地抚动悬在腰间的青蓝丝穗,那份只属于手冢前世的青蓝。丝穗纠缠着,充满千年的等待与悲愁。

      “是!你好傻!”菊丸小心地捧起他没有血色的纤瘦的脸,小心地抚过他的眼,他的颊,勾着他的唇形,画出他的轮廓,然后猛地把他拉进怀中,紧紧箍住,用那种几乎要把他揉碎了嵌进自己心中的力道。

      不二在他的怀中僵住了,然后微微挣扎起来。

      菊丸无法想象也无从体会,一千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不二就这样坐在枝桠上,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娶妻,生子,然后慢慢老去,那需要承受多大的绝望。更残忍的是在他等了千年之后,命运居然连一个对情人简单的碰触都不给他。他只能这样抱着他,奢望他能从千年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不要同情我,”不二停止了挣扎,软软地瘫在他的怀中,“我没有那么可悲……”颤抖地,他揪紧了菊丸的衣襟,“……先是主和仆,然后是君和臣,直到今天依旧是人鬼殊途,我们一直是两条平行线,我早就知道了……”

      “我没有同情你,”菊丸更紧地搂住了他,吻落在他的棕发上,细细碎碎,熟悉的花香钻进鼻间,滑进心的最深处,“但是你真的很傻,很傻……”

      听着菊丸在他耳边的低语,不二感觉到一种许久许久未曾体会的酸楚。原以为,长久的时光已经麻木了他的一切感官,却不想,只消几句勉强称得上关心的话语,就让禁锢千年的寒冰消融,还差点夺眶而出。

      他掩饰性地轻叹一声,离开了菊丸的怀抱,转身向古老的木犀树下走去。

      “不二?”菊丸不解,望着他略显憔悴的背影。

      “英二,这棵木犀已经陪了我近千年了,”不二把手放上粗糙的树干,摩挲着,感受着岁月在其上碾下的挥之不去的痕迹,“它是在我死那年种下的,我看着它开了九百九十九年,然后,明天,他又要开花了。”

      菊丸也走到树下,无声地站在不二身后,仰头望去。

      是什么时候,这棵老树上已经结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花苞,一小簇一小簇地迎着跃动在枝叶间的光雨。如此娇弱,却把一年的期待都包藏进自己的身体之中,等待着绽放的瞬间。

      象是感觉到了什么,不二缓缓摘写系在腰间的白管玉箫,凑到唇边,吹起一首在青国流传已久的,送别出征战士的歌谣。

      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上他的腰际,象是支持着他,也象是在传达着谁的情意。不二闭上眼,往后靠进那温暖的怀抱,箫声变得更加凄越,依恋,与悲壮。

      **********

      手冢身披孝麻,立在东宫的露台之上。风起,送来了远方送别的旋律。那旋律第一次穿越了宫墙的阻隔,散到了皇城的各个角落。

      “殿下。”太傅双手捧着套青银的战甲站在手冢身后,难以言喻的哀伤不可名状地写满了他饱经沧桑的老脸。

      “太傅,你还记得吗?”手冢回身,落向太傅的鹰眸宁静而且平和,“当初你不是问过我,我为何迟迟不娶吗?”

      “是……”太傅不解,不知太子为何在现在提起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陈年旧事。

      “我总是说朝中事忙,其实,我是在等着……”有一种浅淡的温柔滑过手冢眼底,一现即逝,“等着一个连我也说不出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是男,是女。而现在,我想我等到了吧……”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不知名的,传来箫声的远方,素白的外袍掀起,现出一身青蓝的宫袍,青蓝得冷毅也忧伤。

      “……那个吹箫的人,我等到了,却也得不到了……”

      “殿下……”想反驳,话到唇边却被一种浓重的无奈硬硬地压了下去。太傅想,也许太子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在向自己,向皇城,想青国的一切,甚至那个吹箫之人作最后的告别。

      箫声仿佛感应到了人们的悲愁,越加凄婉,越加深远起来。

      一切的一切似乎是上天冥冥中开的玩笑,千年前,王朝在他手中开始;而今天,他又将在血的荣光中走向灭亡。

      命运是如此完整地画了一个圆,分毫不差。

      忽地,手冢的眼神锐利了,他毅然解下孝麻的衣带,恢复成那个一肩挑下朝野重担的坚强男人。

      太傅颤巍巍地递上战甲,看着手冢慎重地将它披上,然后细心地系上一条条坚固的皮绳。就在他系到最后一条的时,太傅迟疑地开了口,“殿下……您真的不等二皇子?你们不是说好了吗?”在太傅眼里,太子和菊丸是兄弟情深的,为什么却独独在这需要并肩上阵的紧要关头,太子却要抛下他的皇弟。

      利落系绳的手猛地顿了一下,仅仅一瞬,手冢又继续着他的工作。青银战甲是青国的镇国之宝,昔日曾伴随手冢一族的开国先祖出生入死。

      如今手冢做为青国的最后一代君王,或是说君王之后,将披挂上阵。这是皇族的宿命,国亡人矣不可苟活。青银战甲将伴随着它的新主走完这段必然的旅程。

      思绪至此,不忍再看的的太傅垂下头去,他也是一身武士的行头,往日的文官服已被他一把火烧成灰烬包在贴身处。他从不后悔走进青国王朝,而今青国气数尽时,他是准备与国共存亡的。

      “太傅!”手冢手握宝剑已着装完毕,青银战甲在他身上散发着隐隐幽光,仿佛为他量身订做一般地与他融为一体。

      “老臣在~”还是深深地一鞠到地,这一鞠包含了太傅对青国的忠心与依恋,他迟迟不肯起身,是因为怕太子看见,那干枯的眼眶中,居然泛起了模糊的水雾。
      偌大的东宫早已婢仆散尽,只有一立一弯的两人,沉默着,象是过了几个世纪。

      “菊丸还要劳烦太傅费心照顾了。”留下一句话,手冢迈起大步,越过太傅走进宫门外的黑暗中去。

      “是……”太傅猛地抬头,手冢的身影消失在浊泪的迷蒙中,定格成永恒的画面。

      **********

      “让开!太傅!”菊丸和太傅在通往东宫的小道上僵持不下。

      “抱歉二皇子,老身这次不能听你的。”太傅用身体挡住了小道的出口,说什么也不离开。在他身后的东宫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为什么……”菊丸焦急地向火中张望,“皇兄他有危险了,我得去救他!”

      “这就是太子的意思。”太傅平静地说道,还是坚定地立着没有半点移开的意思。略显大的铠甲不合身地歪挂在他苍老的身上,烟尘满步。

      “皇兄?我不相信!”菊丸咬牙切齿地抽刀出靴,往太傅颈间一架,“皇兄他不会抛下我的,你骗人!”

      “老身没有骗二皇子,”逆着火光,太傅的眼中透出深重的绝望,“而且……二皇子现在去……也晚了……”

      “不!”“哐当”一声弯刀坠落地面,菊丸冲上前去,使劲摇着心如死灰的老人,“你骗我对不对?说啊~快说你是骗我的!快……”当他的眼触到老人黄泪满面的瘦脸,他愣住了。

      难道皇兄真的……“不会的,不会的……”菊丸喃喃地重复着,象是要说服自己一般。

      “是真的……”太傅的音调中已经有了哭腔,“二皇子,你……”

      “这里有人!”只听见火光中有人高声喝道,接着,吵杂的人声,兵刃声,盔甲碰撞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二皇子您快走!”太傅一把推开反应不来的菊丸。菊丸一个踉跄退出了数步之遥。

      “不!我不走!”菊丸震惊地看着自己昔日避之惟恐不及的人,“我不会丢下……”

      “闭嘴!”太傅摆出了先生的威严大喝一声,然后有满意地看着第一次乖乖听话的不肖学子,随即露出个慈祥而决然的微笑,“二皇子虽然很任性也顽皮,但却永远是老身的生徒,保护生徒是老身应尽的义务,您就成全了老身吧。”

      “太傅……”看着这个衰老却睿智的饱学之士,往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地滑过菊丸的脑海,他逃学成功的得意,太傅气得通红的老脸,他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听过一次太傅的教诲,没有好好珍惜自己曾经拥有的时光。

      太短暂了,这琐碎却依然闪亮的往事,就象盛放的烟花,总有凋零的时候。

      人声越来越近了,已经听得见依稀的叫骂,太傅的笑也越来越坚定,越来越让人感到心碎。

      “走吧~二皇子,您从没听过老身的话就听老身这么一次吧,好吗?”他仿佛猜中了菊丸的心事,语气中恳求藏着不容反驳的蕴味。

      “太傅,我……”菊丸迟疑着,仍旧不肯移开半步。

      “走!”敛起笑,太傅板着脸厉声喝道。

      猛地,菊丸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恩师在上,请受不肖弟子三拜。”然后,起身,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太傅的神情写进了为人师表的骄傲与满足。闭上眼,耳边响起了死神的脚步。

      在菊丸转身的那个刹那,他听见了利箭射出的拨弦历音,听见了箭穿人体的断骨裂筋之声。

      “别回头!走!”太傅的声音传来,那是饱含生命之火的最后叮咛。只觉心一酸眼一热,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

      熟悉的,阴暗的,废旧的甬道内,菊丸举步为艰地前进着。

      以往并不长的通道,为什么今天走起来这么费力,菊丸不懂。只记得刚刚翻墙的时候背后射来一阵箭雨,然后他伴着撕心裂肺的痛楚重重地落到墙的那头。

      —我是不是中箭了?他艰难地迈出一步后又是一个踉跄。

      —可是现在明明已经不痛了,一定不严重的。咬咬牙,稳住身子后又重重地迈出第二步。

      —但为什么浑身无力呢?好奇怪。

      没有经历战争也没有受过大伤的菊丸当然不会明白,伤在要害的人是不会有过多的痛觉的,但一旦伤了,就是致命的,任谁也救不了的。

      也许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支持着他,他只是走着,一深一浅地拖着步子,留下一地殷红的血迹渗进身后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久到连蝴蝶都经历了一个生死的轮回,终于有一扇门迎着他缓缓地敞开了。

      门后是那棵古老的木犀,还有朝他走来的一身白衣的不二。

      “不……二……”他唤着他的名字,伸出手却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身子软软地向前倒去。

      原以为自己会触到冰凉的沙地,却落进一个逸着淡香的怀抱,菊丸看见了只属于不二的蓝色眼瞳。

      “不二……我来看木犀花的。”菊丸想对着不二笑,却觉得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想把不二的样子就这样刻进他的眼中,直到永远。

      “我知道你会来的,”伸手拨开菊丸粘在额前的乱发,不二心痛地抚着他苍白得几乎和自己一样的脸颊,“我在等你。”

      “见到……皇兄了吗……”嗅着不二的体香,菊丸有种想休息了的冲动。

      点点头,不二的神情有些迷离,“他看见我了,也,对我笑了,我的心愿已了……”

      “那……真好。”叹息着,菊丸满足地想要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象是在云端浮动。

      “……但是我还是想留下来,等你。”不二的低语象丝般的红线,系住了菊丸快要远离的心魄,他再次吃力地抬起眼皮,吃力地勾起一个难看的笑,逸满幸福。
      把菊丸轻轻地靠在自己膝上,不二举起玉箫凑到唇边,一首芳香四溢。千回百转的曲子顿时涨满了整个庭园。

      奇迹般地,枝间叶下的木犀花蕾合着淡雅的旋律,展开了自己柔嫩而细致的软瓣。先是古老的那棵巨树,然后是矮小的树林,整片整片的木犀都绽放了。一缕缕浓稠却冷冽的甜香凝聚起来,在禁苑的上空,隔绝了世外的尘嚣,和那四处窜起的火光冲天。

      儿时的记忆苏醒了,温暖的母亲的怀抱,那漫天纷飞的木犀花雨,还有枝上坐着的白衣人儿,和他那蓝梦一般的烟水冰晶。

      思绪又飘渺起来,用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菊丸抬手,想去触摸近在咫尺的似水容颜,“原来……我们……都已经认识好久了……”

      “是啊……”不二拉住他伸到半空的手,放到颊边轻轻地摩挲着,“你是千年里唯一看得到我的人哦……”一颗晶莹自眶中滑落,滴在菊丸失去温度的皮肤上,粘稠而温暖。

      “……原来花开的声音……是你的……”

      急促的一阵喘息之后,菊丸掩起眼底明亮的色彩。他的身下,血浸透了白色的绸衫,在周围的沙地上散成暗淡的痕迹。

      “英二……”手一松,菊丸的臂膀自不二手中无声地垂下。

      “你累了吧,英二……”叹息荡在空中,不二开始变得透明。他抬起头,平静的脸上有一朵满足的微笑,“我也是呢……但是,我终于可以不用再等了……”

      盛放的木犀不知抽走了谁的灵气,开得越发娇艳了,象是不二的笑颜。不二坐在那里,菊丸睡着般地倚在他的怀中,然后,他的身形逐渐淡了,淡了,模糊成飘荡的,薄薄的雾气,风一吹,散下晨露点点。

      有两朵乳白的小小花,在初升的旭日中相依飘落,打着旋儿,纠起光的苏流……

      木犀丛中,似有谁在低语……

      “……英二……你听见了吧……花开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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