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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望春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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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斗笠之人,摘掉斗笠。
沉沉夜色,火堆甚远,看不太清楚他的容颜。
假若是在白日里的正常光线下,此人面如冠玉,容貌绝对算得上宋玉潘安之列,他身材修长挺拔,随便往哪里一站,玉树临风美男子。
陆强走近夏侯延,夏侯延眼珠一动不动,呆呆地盯着陆强那副苍老的枯皮面容,半天无语,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夏侯延伸出手,朝陆强脸上探去,好似认定陆强脸上戴着人皮面具,试图揭掉它。
“我没易容。”陆强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夏侯延手一颤,呆滞片刻,瞬间出手朝陆强脸上摸去,很快又抓起陆强的右手,探脉。
夏侯延探脉许久,皱眉道:“你以前曾耗尽真气,替人疗伤过……”他突然脸色大变:“最近你曾金针刺穴……你不要命了?咦,不对……”
“逆鳞金粉。不久前,我才服过逆鳞金粉,不然,我此时,岂还能活着站在你面前。”陆强冷笑道:“陈简好大方,竟送了我一整瓶逆鳞金粉。当年我跪在浮云谷外整整七日,他却避而不见。”
夏侯延放开陆强,沉默了一阵,然后道:“当年的事,也怪不得他。这些年他一直在找你。蕊珠也,也一直在等你。”
夜色虽然黑漆,陆强脸色的变化,对夏侯延而言,分辨起来,毫不费力。
夏侯延见他几丝恨意溢出,不由出言替人分辨:“陈简当年不是见死不救。浮云谷的谷规,你我都很清楚。黄金蟒之事,我也是前两年,黄金蟒满过一千岁,才知道浮云谷真的有黄金蟒。”
“对了,那小丫头,如今还好吗?” 夏侯延试探道。
“死了。”
夏侯延心中虽然早有答案,还是被陆强的直截了当,震了震。
很快,夏侯延朝不远处的草丛大声道:“墨家小子,我看在墨全彦的份上,让你跟了这么久。你倒不客气,一路藏头缩尾,欺我看不懂你墨家的“隐踪术”吗?我那是懒得理会你。我说,你此时还不赶去少林,莫非你想将你墨家的金墨笔,让给墨阳真?”
墨阳修从草丛里现身,他走没两步,夏侯延朝他道:“你站住。我最烦人靠近,再走近一步,我可不念墨全彦的面子了。”
墨阳修立刻止步,执礼恭敬道:“晚辈无礼,前辈见谅。晚辈勉力跟着前辈,不为他事,只是是想弄清楚,二十年前孟家庄被灭门的真相。请……”
墨阳修话还没说完,就被夏侯延打断:“还不快赶去少林。墨全彦怎么生了你这个笨小子。”
墨阳修一愣,突然想通了什么,虽心有疑惑,还是立刻拜别夏侯延。他正要离开,夏侯延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中顿时苦笑不己。
他赶紧指着陆强,对墨阳修道:“你走之前,先给他磕三个响头。”
陆强转身要走,夏侯延拦住陆强:“你真想墨全彦内疚一辈子。一生隐居,不出江湖?”
陆强静默不语。夜幕掩盖下,他的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往事如同静止的水面,被人故意投下石子,涟漪圈圈,震荡开来。
夏侯延朝不远处有些莫名其妙的墨阳修,喝道:“还不跪下。你出门,你老子墨全彦难道没额外嘱咐过你?”
墨阳修一惊,很快便跪在陆强面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他磕完头,正想开口,夏侯延立刻撵他走:“回去告诉墨全彦。我与药呆子,咳咳,嗯嗯,我与你陆岱鸿前辈,三个月后,在阳明山小晚池等他。”
夏侯延话音未落,陆岱鸿转身便走,朝小花走去。夏侯延赶紧追上去。
黑夜里的墨阳修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久也消失在无边的夜幕里。
夏侯延脸皮极厚,陆岱鸿不理他,他比小花还像陆强的小尾巴,紧跟在陆岱鸿身边,跟得陆岱鸿倘若不是担心小花被惊醒,恨不得一脚将夏侯延踢飞。
小花其实早醒了。她一听就她爷爷过来的脚步声,立刻就势将小脑袋靠在胳膊上,用臂弯挡住眼睛。这样陆岱鸿就不会发现她眼皮跳动,在装睡。
夏侯延见陆岱鸿如此关心小花,心有疑惑。但陆岱鸿根本不理他。
陆岱鸿听小花呼吸均匀,完全是进入梦乡的熟睡气息,才重新走远。
夏侯延紧跟其后。末了,无论他提起陈简、墨全彦还是蕊珠,或者其他什么人,陆岱鸿都不搭理他。
可等夏侯延再度问起“那小丫头”,他才打破面无表情之态,十分凄然地一笑。
“芸娘终于摆脱我了。她说她不想再看见我,让我走……”陆岱鸿似陷入心魔,不停地自言自语:“我违背门规,以断脉洗髓禁术,强留了她二十年,也没能回天。”
陆岱鸿老泪横流,夏侯延一旁听得凄凉。往事唏嘘,一团乱麻,夏侯延劝无可劝。
“断脉洗髓”,是医中禁术,可逆人生死。但被断脉洗髓强留于世之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如同植物人一般,无感无识。但神识内藏。活一日,此人便会受尽一日的撕心剧痛。喊不出,动不了,也痛不死。比生不如死,还生不如死。
而使展“断脉洗髓”之人,很容易走火入魔,丧失心智,狂性大发,心力耗尽而死。它是望春冢严令不得使用的禁术。
夏侯延二十年前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唯一庆幸的是,陆岱鸿还活着,神智未失。
夏侯延深知陆岱鸿爱芸娘至深,为了她,不惜与望春冢决裂。他能狠下心来,用“断脉洗髓”延续了芸娘二十年,日日夜夜受尽痛苦折磨的性命,夏侯延此时还是免不了莫名的心惊肉跳。
陆岱鸿突然一把抓住夏侯延,将往事翻出:“当年墨全彦害死芸娘……你瞒着我,差点将芸娘偷走……你还敢来见我。”
陆岱鸿说着说着,突然一掌拍向夏侯延,夏侯延没有躲开,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掌。
陆岱鸿痛殴夏侯延,掌化为拳,拳拳朝夏侯延的宋玉脸上揍去。揍得夏侯延鼻青脸肿,苦不堪言。
陆岱鸿还不解气,他拎起夏侯延的前领:“你为何不还手?”
夏侯延不说话,内心苦笑不已:我敢还手吗?二十年没见,你人老得不成样子,脾气也翻了十层。
夏侯延想起往事,也自觉这顿打,自己挨得不算冤枉。陆岱鸿真的动手发力,他夏侯延的肋骨,恐怕早断了好几根。
皮肉之痛,只要能消了往日的恩怨误会,多挨几下也值得。不过,这药呆子,真的记仇。别处不好打,偏往人引以为傲的脸上揍。
夏侯延再想起当年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芸娘,还有蕊珠……,不禁黯然,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陆岱鸿这边打人打得痛快,小花那边将小耳朵竖得老高。只是分辨出挨打的人,不是她亲爱的爷爷,这才没有翻身冲过来。
陆岱鸿许是打累了,他放开夏侯延。
夏侯延装傻充愣,委曲求全。待陆岱鸿平静下来后,才道:“你揍我,我不怨你。我确实该打。但你应知道,墨全彦与当年芸娘中毒之事,毫无干系。与蕊珠也无关……当年之事,阴差阳错,谁也不想的。”
“阴差阳错?就错掉了我芸娘的命。你们当初如果不苦苦相逼,合起来骗我,我怎么会带芸娘回到望春冢,芸娘又怎会中毒?”
往事滚滚而来,令陆岱鸿痛苦不堪。
夏侯延与陆岱鸿同为望春冢之人。夏侯延比陆岱鸿长两岁。他二人年岁相近,从小一起长大。
夏侯延自小是个闯祸精,他在前面鸡飞狗跳闯祸,陆岱鸿在后面闷声背黑锅。两人同门师兄弟之情,较师门其他人,更为深厚。
夏侯延当年碍于师门的决定,充当帮凶,骗陆岱鸿以为师门同意了他与芸娘之事,带着芸娘回到望春冢。
夏侯延内心当时也认为,师门的决定,通情达理。陆岱鸿既可遵师命,娶师妹蕊珠为妻,又可让心爱之人,名正言顺留在自己身边。这种齐人之福,有何不好。
可万万没想不到,芸娘不肯,陆岱鸿也不肯。陆岱鸿宁肯当众发下毒誓,自废武功与医术,也不愿遵从师命,娶了蕊珠。
上官蕊珠是个好姑娘,陆岱鸿爱芸娘有多深,上官蕊珠爱陆岱鸿就会有多深。
眼见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钟情他人,一次次当众拒婚,上官蕊珠情伤之余,却也不忘替陆岱鸿求情。
陆岱鸿医术精湛,堪称一代医术奇才。
望春冢里与他邻近的两辈弟子,无人能及。
在他二十五岁的那一年,他的医术已经远远超过师门里的诸多长辈。也是望春冢众望所归的下一任内定掌门。
望春冢的掌门上官剑,念及陆岱鸿医术难得,又在女儿上官蕊珠的苦苦哀求下,收回了要将陆岱鸿逐出望春冢的决定。他退一步,同意陆岱鸿只要遵从师命与蕊珠成婚,便同意他将芸娘留在望春冢。
然而,陆岱鸿为了芸娘,不惜自废医术与武功,让所有人都下不了台。上官剑气得当场差点一剑杀了他。
上官蕊珠太过痴心,不惜以身挡剑,上官剑气急攻心。
而在头一日,因冢中的一顽劣弟子,将望春冢里专攻毒术的九老毒仙夏侯青,为了十年前与“神毒门”的赌约 ,耗尽十年心血所炼制的毒药天机丸,阴差阳错地偷了出来。
又阴差阳错地掉到望春冢一向用来招待贵客的云雾茶里。
那夜,在白日里上官剑差点杀了陆岱鸿的那夜,作为陆岱鸿与夏侯延二人的至交好友,墨全彦也在望春冢里。
他与夏侯延一起苦劝陆岱鸿与芸娘。可陆岱鸿与芸娘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万事皆可商量,就陆岱鸿与蕊珠的婚事没得商量。
芸娘古灵精怪,心肠颇好。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愿与蕊珠共侍一夫。她扬言,陆岱鸿若要娶蕊珠为妻,她离开便是,态度相当决绝。
芸娘她那时脸色非常不好,似有重疾在身。陆岱鸿待她小心翼翼,爱若珍宝。
他见夏侯延与墨全彦皆站在师门一边,有些事情他又无法直言相告,脾气上来,就要与芸娘连夜离开望春冢。
墨全彦与夏侯延苦口婆心,不得法之际。有人送茶过来,墨全彦顺手端起一杯,好心递给陆岱鸿,陆岱鸿不接,墨全彦又转递给芸娘。
芸娘性情草莽机灵,自从结识了墨全彦,便一直敬重于他。
在陆岱鸿与蕊珠的婚事上,她虽然固执己见,与陆岱鸿连成铁板一块,毫不妥协,但墨全彦亲手递过来的茶水,她却不好意思不接,不饮。
这一接,一饮,后患无穷。与之牵连之人,皆陷入无边痛苦。
芸娘中毒之后,陆岱鸿悲痛欲绝。望春冢以冢中珍藏的灵药救之,同时调查此事。
与此同时,九老毒仙夏侯青,发现自己炼制的“天机丸”被盗。
天机丸,无色无味,夏侯青尚未制出解药。
他炼出此毒丸后曾说过“天机丸非黄金蟒逆鳞金粉与紫芯草其一,不得解。”言下之意,天机丸,世上根本无药可解。
因着陆岱鸿反应及时,医术精湛,加上冢中的秘制灵药,与九老毒仙夏侯青的倾力相助,芸娘暂时吊着一口气,命悬一线。
陆岱鸿知道,望春冢里有世代秘传的圣药,逆鳞金粉。他去哀求上官剑,上官剑以望春冢门规为由拒绝了他。
上官蕊珠心疼心上人。心中不忍,便偷偷潜入冢中禁地,将逆鳞金粉偷出,交予陆岱鸿。陆岱鸿心有愧疚,对此感激不尽。
然而,上官蕊珠偷来的药,根本就不是逆鳞金粉。加之擅闯禁地,事情闹大,上官剑不得已说出原委。
原来,一百五十年前,云顶岩上,望春冢掌门夏侯思将逆鳞金粉,送给了当时中了剧毒的柳长生。
芸娘中毒之事,很快水落石出。那不知轻重,偷出天机丸的顽劣弟子,不是别人,正是九老毒仙的孙子,夏侯延的亲弟弟,夏侯迟。
九毒老仙夏侯青当着陆岱鸿的面,打断了夏侯迟的双手,夏侯迟惨叫连天。
夏侯青要将天机丸塞入夏侯迟的口中,夏侯延下跪求情,并亲手将夏侯迟暴打一顿,打得夏侯迟奄奄一息。
夏侯延最后将剑递到陆岱鸿手中,言道愿替弟弟担下此事,让陆岱鸿杀了自己,替芸娘偿命。
事情一团乱麻。
……
在望春冢禁地中有一条绿炼蛇王,它的新鲜毒液虽然解不了天机丸的毒,但可以暂时压制住天机丸的毒性。只要绿炼蛇王的新鲜毒液源源不断,芸娘就暂时死不了。
上官蕊珠因为上次潜入禁地之事,被上官剑囚禁起来。禁地也加强守卫与禁制。
陆岱鸿无计可施,只得再去求上官剑。上官剑不为所动,还是以门规为由,拒绝了陆岱鸿。
九老毒仙夏侯青难辞其咎,他为了夏侯迟,与夏侯延一齐,出了个馊主意。让冢中同一辈的知己好友,田丰,私下劝说陆岱鸿。
掌门上官剑,年纪已大,老来才得上官蕊珠这一女,视若珍宝。陆岱鸿唯今之计,应立刻娶了上官蕊珠,接过掌门之位,这样才可以毫无障碍地进入本门禁地,将芸娘的命暂时保下来。
陆岱鸿对芸娘之毒,束手无策。他点头应下,上官剑却坚决不同意这桩婚事了。
上官蕊珠在夏侯延等人的帮住下,逃出囚禁之地,来到陆岱鸿面前……
上官剑得知此事后,发现上官蕊珠与陆岱鸿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上官剑气得连打了,从来舍不得动一根指头的宝贝女儿,两大巴掌。最后不得已,终让两人成了婚。
陆岱鸿与上官蕊珠成婚后,不久便接任望春冢掌门之位,进入禁地,取得绿炼蛇王的新鲜毒液。
可谁也没料到,半年后,一次陆岱鸿在取绿炼蛇王的毒液时,绿炼蛇王突然狂性大发,虽然没有咬到陆岱鸿,却逃出禁地,从此失了踪迹。
绿炼蛇王逃走的第三日,令人惊异的是,自从中毒后,便一直神智不清的芸娘,突然清醒了过来……
芸娘清醒过来的第二日,陆岱鸿便带着芸娘离开了望春冢。
上官蕊珠没有阻拦陆岱鸿,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离自己一步步远去。
……
夏侯延见陆岱鸿对芸娘始终专一未变,感叹之余,心中隐隐作痛。
他待陆岱鸿将往事扫过,神色恢复正常后,对陆岱鸿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陆岱鸿朝他冷笑:“你能在这条路上遇见我,难道不是陈简通知的你?”
夏侯延尴尬一笑,指向小花方向,问道:“她真是你的孙女?”
陆岱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言道:“捡的。我在堂廷山里采药时,悬崖上捡到的。捡到她时,她还是个婴儿。”
夏侯延神情微惊:“她多大了?”
“八岁。”
“八岁?你在堂廷山何处捡到的她?”
“天意峰下。”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