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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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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时,天气骤变,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落到地上很快便融化,只有路边的绿化带和停着的车上积攒了少量的雪。
寒风挟裹着雪花,吹得路上行人的脚步更快了。
四点以后,取快递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排着长长的两条队。
除了取快递的,还有寄快递、送货的。
常意安从四点开始忙碌,到现在六点半了,连坐着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由于突然降雪,加上她持续站了两个多小时,残肢端开始隐隐作痛。
她疼得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嘴唇都有些发白。
转身去取货的时候,她左边重心不稳,整个人都摇晃了下。
刘松急忙扶住她:“意安,你没事吧?”
“没,没事。”她摇了下头,又强调一句,“我没事,松哥。”
刘松看着她发白的唇,心里很不忍。
“你歇会儿,有我和小颖呢。”
王颖也跟着说:“是呀安姐,你休息会儿吧,我和松哥忙得过来。”
常意安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没事,老毛病了,遇到下雨下雪天,那里就会有些不舒服。”她弯唇扬起一抹笑,“但问题不大啦,就只有一点点疼,能承受。”
她甚至都不想把那半截玩意儿称之为“腿”,用了个“那里”含糊指代。
表面上看着她很淡定,温柔似水,然而内心的真实情况,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发疯与正常只在一线之间。
也许在别人看来,她无法走出阴影显得矫情了些,不就是一条腿而已,可在常意安这里,她失去的不止是一条腿。当年若父母都在,截肢康复后她不至于颓废到活不下去。
有父母爱着,她没什么抗不过去。
可一夜间,她父母都不在了。
当年她父母被送去火化时,她还在蓉城重症监护室,连父母的葬礼都没法去参加。
她父母的尸体被挖出来时,已经腐烂模糊了,又是五月,天气热了起来,根本等不到她出院。
那种痛,夜深人静时,如毒侵骨。
她这一生大概都过不去了。
只是在人前,她不再把恶劣的情绪表露出来,仍旧云淡风清,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她不敢与任何人走太近,因为她怕太亲近了,她反倒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最不堪的那一面。
与其拥有过再失去,倒不如从来不曾拥有。
回到家,独自一人的时候,内心的恶魔就会释放出来。
哭喊嘶吼,大吼大叫,抓着残肢拍打,砸东西,一个人躺在地上哭到喘不过气。
这些,她都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发泄过,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她又是乖巧温柔的一面。
王颖看着她额上的汗:“可我看你疼得都出汗了。”
常意安笑着混过去:“可能是太热了吧。”
边说话,她还边用手在耳边扇风。
王颖摸了下她的手:“哪里热了,你的手冰凉。”
“我就是这种体质啦,无论冬夏,手脚都是冷的。”常意安抹了抹头上的汗,“真的没事,只是干活干热了。”
门外取快递的一个男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墨迹什么呢,找到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啊,马上就找到了。”常意安一边道歉,一边去货架查找那个男人的快递。
找到后,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谨慎地问完对方的手机尾数号之后,双手递上,将货交给对方。
不知不觉,又忙碌了半个多小时。
就在常意安整理完货架上的货,转过身来时,一眼看到了站在路边栏杆旁的顾文礼。
顾文礼站在黄昏的风雪下,两手插兜看住她,深邃的眸子敛着幽光。
“我等你。”他说。
常意安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抿了下嘴。
她没说话,继续帮人取件,寄件。
转身回小屋整理货时,王颖胳膊肘碰她一下,促狭地笑着:“安姐,外面那帅哥是谁呀?”
常意安低着头,语气平静地说:“我小学同学。”
“哇,小学的同学还在来往,你们关系一定很好。而且……你同学好帅哦。”王颖笑得一脸花痴,“真的,超级帅,跟明星似的,不,我感觉比现在的那些流量明星还要帅。现在那些男明星,一个个弓腰驼背的,要气质没气质要长相没长相,丑得我想吐。你同学很像早期那些电视男演员,特别有feel,他一定很受女生欢迎吧。这种极品帅哥,追他的女生肯定不少。”
常意安笑了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和他很多年没见了,昨天他来取货我们才见到。”
“哦哦。”王颖应了声,没再继续问。
眼见着取快递的人渐渐少了,王颖对常意安说:“安姐,你同学还等着你呢,你先下班吧。”
刘松也看她一眼:“嗯,你有事就先走。”
常意安本想说不用的,但看了眼执着地站在雪中等着的顾文礼。
她终究是妥协了,点下头,对王颖说:“明天你先早点下班,我明天多上一阵。”
“哎呀,都是小事啦,安姐你别那么客气。”王颖把她往门外推,“快去吧,你们多年不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去晚了,不好订餐厅。”
常意安转脸看向刘松:“松哥,我先走了。”
她要走肯定得跟刘松打声招呼,因为这是刘松跟他朋友合开的,只不过他朋友不常过来,刘松闲着没事,每天都过来。
刘松点下头:“嗯,你去吧。”在常意安走出门后,他又急忙叫住她,“对了意安,酒吧兼职的事,你考虑好了没?”
常意安犹豫了一瞬:“我再考虑一下吧,毕竟我的身体情况……”
刘松急忙回她:“没事的,又不是让你全职,就兼职唱几首歌,晚上八点到十点,最多两个小时。”
常意安点下头:“我晚上回去再想一想,明天给你答复。”
“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回我都行。是我堂哥开的酒吧,安全问题绝对有保障,工资也不会太低。”
常意安还是没有立马答应,说回去考虑一下。
她转身走去了顾文礼跟前,小声开口:“走吧。”
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雪花在昏黄的光影下飞舞。
暖光与冷风交织。
常意安走在顾文礼身后,落后他几步,与他隔着一定距离。
尽管顾文礼已经放慢了脚步,她跟得还是很吃力,每走一步都像是上岸的美人鱼,仿佛在尖刀上行走。
当年她截肢后,想到父母已经没了,她难过到绝望,崩溃到想死,每天都在哭,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不肯配合医生治疗,药也不好好吃,最终导致恢复得不是很好。后来她残肢溃烂萎缩,又做了二次手术。
尽管她现在已经熟练了用假肢走路,但她断口神经末梢的伤,是再难恢复如初的。
走路走久了,或者站久了,残肢端仍然会痛。
正常人一天站久了,或者走路走久了脚都会酸痛,更何况是她。
顾文礼转过身,看着灯雪下瘦得纸片般令人心疼的女孩,他眸底似有云雨翻涌。
“车就在前面,大概还有两百米。”
常意安低着头:“嗯,好。”
顾文礼停下等着她,与她并肩而行。
他侧目看她一眼,开口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淡淡地挠过常意安的心尖。
“是那年吗?”
常意安点下头,回他的声音也很轻。
“嗯,是,那年五一。”
然后两人就都没再说话,顾文礼看她一眼,伸手扶住她胳膊。
常意安想避开,顾文礼握紧她胳膊:“就快到了。”
常意安不想在路上与他拉扯,任由他扶着朝前走去。
到了停车的路边,顾文礼松开她,手伸进裤兜掏出车钥匙摁了下。
他快速绕去副驾驶旁,拉开车门。
常意安走过去,顾文礼侧过身,手伸在车门上挡了一下,对她说:“小心头。”
常意安弯身坐进去,顾文礼为她关上车门。
车子发动后,顾文礼一边斜着眼看后视镜,一边问她:“想吃什么?”
常意安系上安全带,两手叠放在腿上,坐得规规矩矩。
“我都可以,随便吃点就行。”
“那就去新开的一家川菜馆吧。”
“你不用迁就我,我没那么挑的。”
等红灯时,顾文礼偏头看着她。
察觉到他的视线,常意安抬起头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片刻。
顾文礼看着她,眼底似压抑着翻滚的黑云。
他偏过头直视前方,声音低低沉沉:“当年我以为你……”
“死”字太沉重,他终是无法说出口。
那年五月,是她的噩梦,也是他的噩梦。
沉默良久,他声音低哑沉闷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常意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并没说话。
她实在不知道要与他说些什么,连客套的开场白都想不出。
气氛逐渐有些紧张。
顾文礼深吸口气,笑着调侃:“你别紧张,弄得我都紧张了。”
常意安确实很紧张,但更多都是难堪尴尬。
往事历历在目,她却以这样的情况面对顾文礼,又怎能不难堪,怎能不尴尬。
“没,我没紧张。”她小声说,“就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顾文礼笑了声:“不用刻意找话说,要不听听歌,你想听什么歌?”
常意安急忙回道:“都可以。”
顾文礼今天开的是他姑姑家的车,因而车上下载的歌,他也不知道有些什么。
他只是为了缓和气氛,随手一放,熟悉的前调一出来,两个人都愣了。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
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
去相信会在一起
常意安双手交握,骨节捏得发白。
她偏头看向窗外,眼睛涩得发疼。
高一那年的元旦晚会,她在台上唱了这首《勇气》,特地为顾文礼唱的。
当时她站在台上,说要唱一首歌送给一个人,台下一片起哄声。她虽然没明说送给谁,但与她玩得好的朋友都知道她是为顾文礼唱的。
我虽然心太急
更害怕错过你
爱真的需要……
顾文礼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他暗自吐口气,舌尖抵了下牙,快速切换,熟悉的曲调戛然而止,换了另一首。
我遭遇那些苦难
你却不管
我飞翔在乌云之中
你看着我无动于衷
有多少次波涛汹涌
……
这一次听得久些,然而听到后面,顾文礼眉头一皱,又感觉不对劲。
他再次伸手打算切换,常意安按住他胳膊:“没事,听下去吧。”
顾文礼轻笑一声:“这些歌应该是我姑姑家那个小孩下载的,都是些小孩爱听的歌。”
常意安应了声:“嗯,还可以,挺好听的。”
顾文礼抬了抬眉,嘴角抿着笑。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听周杰伦的歌。”
常意安垂下眼:“现在谁的都一样了。”
她现在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
一日三餐,活着已是不易。
顾文礼喉结滚了下,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余光时不时瞟她一眼。
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又松,挣扎、犹豫,眼睛时不时看向常意安。
他摸了下嘴,想抽烟。
考虑到常意安在车上,他忍住了,拿出口香糖,抽出一个,递给常意安。
常意安摇头:“谢谢,不用了。”
顾文礼收回手,他剥开口香糖塞入嘴里,缓慢咀嚼着。
“其实高三那年……”